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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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出神, 江怀越却静静回过头,见相思倚靠在侧壁似是心有所想, 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惆怅。他想开口询问,然而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同她交谈的时候,总是会态度生硬语多带刺, 最后不是将她气得不吭声, 就是被她怼得心中郁结。

    所以此刻,还是保持安静吧。

    *

    正如江怀越所言,马车沿着河道又前行了大约五里开外,外面远远的传来了幽幽钟声。相思挑帘一望, 湛蓝天幕下古寺巍巍, 与寺前碧清河流相映, 有一种岁月静谧的幽然。

    原本是古朴雅致的寺庙,可如今和命案扯上了关系, 相思一想到这,心头还是有些忐忑。马车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相思犹豫半晌,眼巴巴地看着江怀越:“督公, 我这就得下去了?”

    他点头:“记得纸上交代的那些事情,别搞砸了。”

    “要是,要是我被发现,然后他们把我绑住了, 再企图灭口怎么办?”

    江怀越无奈至极地训斥:“还没去看呢,就想那么多!我既然安排你进去,自然不会让你出事!”

    “那您等会还来接我?”

    “……来。”他想了想,“你还是回此处,我不便露面,以免被熟人看到草惊蛇。”

    她没有办法,只好悄无声息下了马车。江怀越连帘子都没挑开一点点,一声令下,那马车就又驶离了此地。

    相思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心里狠狠骂了他一顿。表面上的好听,什么给个机会让她展现,分明是手头实在找不到能扮成良家少妇的人,所以把这危险的差事硬塞给了她。更可恨的是,居然就把她一个人抛下,连个作伴的人都不给。

    真正是铁石心肠寡情薄义!

    骂归骂,接下的任务不得不履行。她整了整衣衫,挎着竹篮往前方的弘法寺而去。

    *

    弘法寺恢弘肃穆,是远近闻名的古刹。尽管寺内的和尚死于非命,但前来上香拜佛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寺庙前的茶摊因此也生意兴隆,相思找了个空位坐下,等了好一会儿,茶摊老板娘侯氏才提着铜壶快步而来,满脸笑意地招呼她。

    “看起来面生,是头一次来这里吧?”侯氏四十开外,精瘦干练,几下子就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给相思倒好了茶水。相思点头,轻声道:“我是听亲戚这庙里的菩萨很灵验,所以来试试。”

    “那可不假,你看这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好多都是常来的。”侯氏一边,一边量她,“你也是住这附近的?”

    “是……以前住在宛平县,前不久刚搬来。”相思按照江怀越之前布置的那样,停顿了片刻,又谨慎道,“大婶,我怎么听刚才有人议论,这庙里死了人呢?”

    侯氏忙道:“别操心这个,和尚是在外面被人害的,官老爷已经把那人给逮起来了。要明恒这孩子也真是倒霉,那么老实巴交的,平日里经常去城里买东西,怎么那天就遇到歹人了呢!”她见相思坐在那儿听得认真,不由又凑近了问,“你是为了什么来烧香的?来听听!”

    “我……”相思犹豫着才要开口,邻座的客人喊着要添点心,侯氏只好匆匆过去。相思又坐了会儿,见侯氏忙碌不停,料想一时也听不出多少,便起身离去。

    跟在一群上香的老婆婆身后,相思踏进了弘法寺,寺内香火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大殿前硕大的香炉中插满香烛,相思从边上走过都被熏得眼睛发涩。入了正殿,佛像端庄肃然,她跟着别人叩拜再三,双手合十神情恭敬。因见有人求签,她便也等在后面取来签筒,闭上双目连晃三下,听得一声轻响,才睁开眼睛。

    一支光洁竹签落在裙边。

    相思捡起了竹签,见那上面刻着两行字,道是: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签语并不艰深难懂,但实在的,她刚才在求签时也并未真正想好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想着既然扮成一心求子的少妇,自然得将戏做足。如今抽到此签倒也有些忐忑,正思量间,旁边的僧人似是看出她的踌躇,主动行礼道:“女施主若是需要解签,还请随僧来。”

    相思抬头,见这高个子僧人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指向大殿左侧。那边临窗处设有案几,正有一群男女老少围在四周,等着解签。她略一犹豫,便也随之而去。

    排在前面的问的多数都是琐事,有问丢失的牛羊要去哪里寻找,有问家中独子应该何时娶亲,又有书生询问科场是否顺遂,各种问题纷杂抛出,那解签的中年僧人不急不缓,语声慈和,一一为众人解释剖析,即便是鸡毛蒜皮的事也毫不怠慢。

    相思起初只是为了演戏,听着听着竟也入了神,待等前边那位求问何时能建屋的老汉心满意足地走了之后,微胖的僧人朝她双手合十行礼:“女施主也是要解签的?”

    “……是。”她忙奉上了香火钱,又将签子交予他,“烦请大师解签。”

    僧人细细看了一遍,问道:“敢问女施主所求何事?”

    因身后还有几个人等着,相思脸颊微红,声音又低又细:“求子……”

    僧人倒是司空见惯一般,微微皱着双眉,指向签语道:“实不相瞒,此签乃是下签。凡事只得守旧随缘,劳心费力也并无收效……””

    相思愣了愣,尴尬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我命中无子?”

    僧人量她一眼,垂目道:“签语也只是此刻心意所致,女施主若能广结善缘,或许也能感动上苍……”

    相思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周围求签者已经忙着催促:“娘子既然想要求子就得多添加香火钱,否则菩萨怎么能看到你的诚心?”“是啊是啊,多多来上香,这边的菩萨很灵,一定能保佑你生下大胖子!”

    一时间七嘴八舌把相思弄得脸颊绯红,为了不让僧人起疑心,她急忙将身边的银钱全都捐出作为香火钱。那解签僧人面露慈祥微笑,取出那张签纸交给她,叮咛道:“这签纸你先暂时收着,明日起本寺就会为女施主在菩萨面前连上七天香,诵经保佑女施主化凶为吉,早日得偿所愿。”

    相思再三感激,辞别解签僧人后,挎着竹篮又转出了大殿。她记着江怀越嘱托之事,要在寺庙中四处寻访有无可疑之处,于是混在了上香的人群中,又往大殿后方行去。弘法寺占地甚广,供奉佛像各有千秋,她在各佛堂中细细查看,转了好几圈也发现不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寺内僧人都各司其职,看起来也并无可疑神情。

    她耗费了许多时间,几乎将整座弘法寺都走遍了,才从最偏僻的园圃往回走,脑子里还都是之前在马车上看到的那条目清晰的叮嘱,不知不觉竟走岔了路。待等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并没回到大殿方向,而是似乎走到了僧人们用餐的偏厅附近。

    相思朝两边张望,想要寻找出去的道路,正在这时,那偏厅里传来了两人的对话。“通晓斋这个月的钱到底还去不去拿了?”“当然要去。这不是明恒刚死不久,师傅怕再出事吗?”“他那是倒霉,那天本来是该我去的,还好我感了风寒,不然……”“咳咳,别了,当心被别人听到。”

    两人谈话就此压低,相思躲在墙角也无法听到,又过了片刻,从两边走出两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其中一人正是刚才在大殿引相思去解签的高个子和尚。这两个人出了大门后,随即朝着不同的方向远去,好似之前并未遇到一样。

    幸好此处偏僻,相思又躲在墙角背面,这两名僧人并未发现她的存在。她等了好一会儿,听不到脚步声之后,才慢慢探出身子,沿着径往正殿方向行去。

    才走了没多远,竟忽见刚才从饭堂出来的那名高个子僧人又匆匆往回走,她躲避不及,只好迎面走了过去。

    “女施主!”那年轻和尚果然眼睛一眯,叫住了她,“你怎么跑到后院来了?”

    相思镇定自若地慨叹:“这不是想每个菩萨都拜一拜吗?结果走岔了路,绕不出去了。”

    “随僧走吧,免得女施主您又迷路。”他一边,一边做手势示意相思跟随而去。她略一犹豫,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走了一段路,那僧人便发问:“女施主是新近才来的?感觉陌生得很。”

    “是才搬到这里不久。”相思心翼翼跟在身后,“听邻居这里菩萨神通广大,就过来上香。不过……”

    “不过什么?”

    “之前在门口听别人,你们这庙里有位师傅遇难了?我胆子,走在这里都有些害怕呢……”

    高个子僧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下垂,声音低沉:“是我的明恒师弟,他是被歹人害死在外面,与本寺没有什么关系。”

    “啊……真是可怜。听那师傅为人老实,怎么好人没好报呢?”相思慨叹道,“看来这因果报应有时也并不灵验啊!”

    “恐怕是歹人见财起意吧……明恒是被派去为全寺订购素油的,身上带着不少钱。”他到这,又朝相思行礼道,“刚才看女施主的神情,应该是求子心切吧?”

    相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僧人温和一笑:“若女施主诚心求子,僧倒可为你指点一二。之前那位解签大师乃是僧的师傅,也是寺中监院。因主持年老体弱,诸多法事都由我师傅主办,女施主若能请我师傅专门为你在法事中护持加佑,心愿达成的日子也就更近了。”

    “那……要怎样才能请得到尊师为我主办法事?”

    僧人垂下视线,神色肃穆:“主办一场法事耗费巨大,但与寻常上香相比,因为是师傅带领众人一齐诵经护持,自然更为有效。”他到此,又补充道,“上个月附近镇上的李夫人也为添嗣而来,她出手不凡,但我师傅除了收取应有的五十两之外,一概退还给她。”

    相思看看他,大概明白了意思,为难地掠了掠鬓发:“可是刚才我已经拿出了身边所有钱财……要不然,等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凡事随缘,不必急忙。”僧人微笑行礼,引着她朝前走去。

    *

    被掏空了身边银两之后,相思挎着空空荡荡的竹篮出了弘法寺。因在寺中转了太久,腿脚都有些发酸,初秋午后阳光刺眼,她又累又渴,见茶摊那边阴凉蔽日,便算休息片刻再走。

    与之前相比,喝茶的客人少了许多,侯氏老远就看到了相思,见她过来,忙招呼落座。相思才想进去,忽想起自己已经没了零钱,只好婉言谢绝:“我只在这边上站一会儿,刚才进寺庙把钱都捐了香火……”

    “有空位子就来坐,一碗茶又不值钱!”侯氏笑嘻嘻的,拉着相思就往里去。盛情难却之下,相思只好坐在临街处,见侯氏又为她端来茶碗,忙道:“这钱我是会给的,等会家里有人来接,我取了钱再回来还……”

    “哎哟娘子,我们做买卖的讲究的是生客变熟客,每天进出寺庙的香客那么多,十个里有一半都是我侯婶婶的老朋友。你今日喝我一碗茶,以后常来光顾就行了,还谈什么还不还的呢!”侯氏瘦削的脸上满是热情笑意,见相思抿唇微笑,又好奇问询她的来历。

    相思将江怀越之前为她编造的谎话了一遍,自称是和丈夫一起从宛平县搬来此处投靠叔父的,成婚两年多了还未有一儿半女,因此心急如焚,来这弘法寺上香祷告。

    “哎呦如今求子的人是真不少,要我们女人真命苦,伺候相公公婆辛苦不,生不出儿子还要被戳脊梁骨。前些天我就亲眼看到一对夫妇也是为此事出了庙门就吵起来,那男的还给了媳妇一巴掌,把她得嘴角都出血了呢!”侯氏连连摇头,转而又问相思,“你家里那个,也会为这动粗?”

    相思被这忽如其来的问题问的一愣,继而娇羞道:“那倒不会,我家夫君温和体贴,从不乱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