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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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沉,从乾清宫到长乐宫的途中, 四周死一般寂静。

    江怀越坐在轿子里, 置身于无尽的黑暗, 忽然而至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能放松。

    沈睿已死, 但他在自杀前的那番话,分明表示关于罗桢的事情,绝对不止他一人知晓。

    江怀越闭了闭酸涩的双目。

    辽王是不可能知晓的,沈睿将那件事视为最有用的机密,怎么可能告知给辽王?那么, 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他将秘密分享的,除了金玉音之外, 还能有谁?

    四下唯有急促的脚步声。

    “掌印, 长乐宫就在前面了。”跟随轿边的內侍低声道。

    他缓缓睁开双目, 撩起厚厚的帘子, 望向前方。

    漆黑无光的夜幕下,巍峨的长乐宫隐隐显露轮廓,仿佛在那里等待他的到来。

    轿子停在宫门口的时候,自远处奔来一人, 在江怀越耳畔急切地耳语一番,随即又依照命令匆匆离去。

    两列宫灯高挑,照亮了长乐宫宫门,江怀越微微抬起下颔, 一撩衣袍步上台阶。

    *

    一路入内,一路可见神色慌张的宫女与內侍,见到他迅疾而来,皆下跪瑟缩。

    穿堂过殿,他带着两列部属径直闯入长乐宫最深处的院落。还未踏进大门,便听得里面传来痛苦的□□。

    江怀越目光一横,低声喝问道:“还没生下来?”

    “还没……”紧随旁边的长乐宫女官战战兢兢,江怀越沉着脸,道:“去叫稳婆出来。”

    女官立即进去了,没多久,先前由江怀越带入宫的稳婆奔了出来。一见到他,便紧张地道:“掌印大人,里面这位娘娘恐怕真的危险了。”

    “怎么?”江怀越皱了皱眉。

    “孩子是横着的,出不来呀。”稳婆哭丧着脸,“孩子看样子很,可是我们也不敢去拽……毕竟是宫里的娘娘,要是弄伤了出血不止,那就真的求神拜佛都来不及了!”

    “你们就不会想办法?”江怀越将她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不是远远没到降生的时间吗,怎么会真的要生了?”

    稳婆声道:“这,民妇也不知道,起先看她只是按着肚子,我们还偷偷是假装的。可是到了长乐宫后没多久,她就真的越来越疼的样子,后来我们一查看,果然是要生了……”

    “她是到长乐宫之后才让你们贴身查看的?”

    “对……”

    江怀越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太医院来人了吗?”

    旁边的女官赶紧道:“来了,在另外一间房等着呢。”

    稳婆忍不住问:“大人,要是,要是娘娘她生不下来,或者万一什么了,我们这些人……”

    “先进去,别多问这些!”江怀越冷着脸挥手斥退了稳婆,望着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过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厢房。

    近旁的內侍不解道:“掌印,我们是要在这等她生下孩子?”

    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答,直接进了侧屋。

    *

    痛苦的声音一波一波传来,听得出,金玉音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像其他妃子生养时候那样肆意哭喊。饶是如此,江怀越坐在侧屋内,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承景帝是让他过来告知沈睿已死的讯息,但当此情形,他却不想径直闯入内室。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痛楚而无力的叫喊,随后,便是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江怀越猛然站起,推开房门快步而出。

    寒风中,宫女急急忙忙奔出房间,叫着太医赶紧入内。

    两名太医背着药箱奔了进去,江怀越紧随其后,才撩开门帘,便听到里面传来稳婆焦急的唤声。

    “怎么回事?”太医也紧张地问道。

    “快看看这孩子吧!她,她好像喘不过气了啊……”稳婆慌张地抱着的襁褓出来,脸色都白了。

    太医连忙叫稳婆将婴儿放到了榻上,又迅疾解开襁褓。

    众人围拢一圈,心急火燎地进行救治。满屋子的宫女內侍都吓得靠墙而立,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江怀越站在屋子中间,并没有去看那个婴孩。

    本来应该是啼哭不止的新生婴儿,如今却死寂无声,被一群人拼力摆弄。

    帘幔低垂的内室里,也同样听不到一点声音。

    江怀越只是望了帘幔一眼,随后背过身子,朝着窗口静默站立。

    *

    急切的商讨,压低的交谈,匆忙奔出去的脚步,各种声音嘤嘤嗡嗡响彻耳畔。

    他站在窗前,眼见着外面天光渐渐发白,檐下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终于在一阵长久的沉寂之后,有人缓慢而沉重地来到了身后。

    “江掌印……”年迈的太医哑着嗓子道,“贤妃娘娘诞下的女婴,没能救回来……”

    带着悲声的结果才刚出口,奔忙了一夜的稳婆和宫女內侍们全都呜咽着跪倒在地,恐惧占据了整个屋子。

    江怀越这才慢慢走上几步。

    床榻上用锦绣缎子包裹的婴儿很是瘦弱,此时已经紧闭了双目,脸色都是发青的。

    他只看了看,便扭过脸去,望向了被厚厚帘子挡住的内室。

    “贤妃娘娘。”江怀越唤道。

    金玉音躺在里间的床上,浑身冷汗,发髻散乱,好似死去了一般。

    本来应该满是婴儿啼哭众人恭贺的屋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人。

    犹如孤魂野鬼,狼狈不堪,虚脱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她几乎断送了性命,但是婴孩出生后,她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抱了出去。

    再后来,她听到了太医的话语。

    孩子,终究没有活成。

    就像她想的那样。

    在太医们忙着救治的漫长过程里,金玉音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甚至根本没有去想,那个刚出生就被从她身边抱走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不愿去想他们会如何紧张地救治。

    直至那个宣告传来,她那颗已经形同死去的心,才真正结了冰,裂了缝。

    而后,江怀越的声音又响起。

    他果然还是来了,是来看看她会不会难产而死?还是看看那个孩子,是否已经死去?

    金玉音虚弱地笑了笑,哑声道:“江掌印,你来了。”

    江怀越回过身,屏退了屋内的其余人等之后,才隔着帘子,沉声道:“娘娘,你用了催生药,是不是?”

    金玉音望着缀着流苏的床幔,没有话。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在乾清宫那边的时候,你假装腹痛难忍,却不让稳婆接近。直至众人将你送上辇车,你才趁着那个独处的机会,服下了事先带着的催生药。因此回到长乐宫之后,你开始真正阵痛……那个孩子,是被你强行催产而死的。”

    她紧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江掌印,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闯过,孩子却因早产而死的母亲?你的催生药,只是无中生有的杜撰!”

    “娘娘,你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他站在帘子那端,颇感可悲地冷哂了一声,“要不要我告诉你,贾有立和胡容都已经先后招供,你曾在刚搬去太液池之后,独自去崇智殿参禅静坐,而裴炎则带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內侍进入了崇智殿。在他进入大殿后,裴炎与其他宫人全都退下,整个佛殿之中,唯有你与那人相处良久。事后,你们这位內侍精通佛理,是专门唤他来为你讲解经书的,可奇怪的是,其他人却都在宫中从未见过此人。而且,在来去数次后,他也就此不再出现……”

    金玉音躺在那里,紧紧攥着被褥,双目盯着床帐间悬垂的金银角坠。

    “若不是这次东窗事发,娘娘是算瞒天过海,用你与表哥沈睿的孩子来冒充为皇家后代吧?”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娘娘真是胆大妄为,竟连外男都敢引入宫苑,还与其私通往来,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暴露,两人连带那孩子都会死无全尸?”

    金玉音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现在可以尽情诬陷我了,是不是?我是见过一名內侍,他后来去了哪里,我又怎会知晓?还有我的孩子,出生不久就没了气息,却还被你如此侮辱……江怀越,你的心,还有半点人情吗?!”

    “诬陷?娘娘到现在还是如此自信?”他摇了摇头,“只要我将曾经见过那个陌生內侍的宫人们带到沈睿的尸首前,他们一经辨认确定,你与沈睿的私通行径,就是毋庸置疑,铁证如山。事已至此,你还要强横到几时?!”

    刺骨的寒意直灌全身,金玉音的嘴唇都在发抖。

    “你……你什么?尸首?”她死死抓住被褥,试图控制自己,然而身子却抖得厉害,“你把他杀了?!”

    “不,他是自尽的。”江怀越静默片刻,缓缓道,“为了救你一命,不给我们留下活口,他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然而他没有算计到,就算他死了,只要尸体还在,我自然能让人前去辨认指证。”

    金玉音紧紧咬着嘴唇,本就干裂的唇间渗出了带着咸味的血。

    “贤妃娘娘。”他漠然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诡辩到底,不定万岁还能念及旧情,给你个痛快。”

    他罢这话,也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音,只是站立片刻后,才准备回去复命。才走到门口,却隐隐听到重重帘幔后,传来了低抑断续的声音。

    江怀越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起初,他以为是金玉音在低声饮泣,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才清楚地确定,那忽高忽低,若断若续的,不是悲泣,而是一种听了就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寂静的内室中,金玉音笑得难以抑制,散乱的长发被冷汗濡湿于颈畔,幽深的眼眸里迸出了泪光。

    江怀越没有再停留,他开屋门大步而出,朝着满院惶恐不安的內侍宫女道:“看住她,在万岁下旨之前,不准她出任何状况。”

    众人惊骇着跪了一地,他从人群中走过,头也不回地出了长乐宫。

    *

    江怀越缓缓步上乾清宫长阶的时候,天际已经泛出白光。

    推开殿门,烛火扑簌而灭,唯有青烟仍在袅袅弥漫。

    承景帝犹如无魂的纸人坐在空荡荡的宫室内,直至江怀越叩拜完毕,才阴郁着问:“怎么样了?”

    “贤妃生下一名不足月的女婴,因为婴孩太过虚弱,太医们全力救治不果,没能活下来……”江怀越道,“万岁可以召见太医,询问婴孩情况,据臣当时所闻,太医的意思是,孩子大概只有七个月大,是被人强行催生出来的。”

    承景帝只觉喉咙发堵,手脚发凉。

    “还有,负责审讯的人刚才回报,太液池那边有不少人招供,曾经见裴炎带着一名陌生內侍进入崇智殿,与贤妃单独相处。那个时间,应该是在贤妃搬去太液池不久。”

    承景帝眼神沉郁,哑声道:“当时,她已经散布了怀孕的口风,而太医们也经过搭脉确定她确实有了身孕。”

    “对。但其实那位躺在帘子后,伸出手给太医搭脉的人,是宫女穗。”江怀越沉稳道,“穗被万岁临幸后,因感觉不适而去司药局抓药,被司药局的女官诊出受孕,私下将此事告诉了贤妃。贤妃恐慌自己尚未生下龙子,穗却阴差阳错地率先得孕,她顿感地位受到威胁,便派裴炎将其抓走,后来又串通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伪造了穗死亡的消息。实际上则趁着搬入太液池的机会,将穗带进了团城,以保护她为借口,将其软禁扣押。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得穗怀孕之事不被泄露,也可将其作为自己的替身,以便于欺骗太医。”

    “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人私通?!”承景帝强压怒火道。

    “臣以为,贤妃孤高骄傲而心思缜密,因此不满足于仅仅依靠穗腹中的孩子李代桃僵,而是希望自己也真能受孕,这样也要比伪装怀孕安全得多。于是她情急之下让表哥进入宫苑,数次私会之后,居然果真受孕,只不过时间要比穗晚了近三月。这也就是为何她如今生下的婴孩大概只有七个月左右的缘故。”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另外,金贤妃自己懂医理,后来也曾收买了太医司徒朗,臣怀疑,她是很早就知道穗腹中孩子是男,而她自己千方百计怀上的,却是女胎。这也更加使得她要用穗之子,来代替自己所生的婴儿。如果臣没猜错的话,假如这件事没有败露,穗生出皇子之后,必定会被马上灭口,连尸首都无处可寻。而金贤妃也会与此同时服下早就备好的催生药,将自己腹中的孩子下,处理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众人只知贤妃生下皇子,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另有生母呢?”

    承景帝听罢,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她已经知道沈睿的死讯了?”

    “是。而且臣也告诉她,太液池的內侍已经招供。”

    承景帝心情复杂地闭上双目,缓缓道:“那她,是怎样的反应?”

    江怀越看了看他,道:“启禀万岁,贤妃她……只是发出笑声。”

    “笑?”承景帝睁开眼睛,惊愕道,“你,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笑?难道是疯了?”

    江怀越垂下眼帘,低声道:“臣觉得,那是一种充满不甘而又无望的笑吧。臣斗胆请问万岁,曾见过贤妃发自内心地高兴或者悲伤过吗?”

    承景帝愕然,他见过贤妃笑,眉眼间满是温柔,也见过贤妃悲伤,郁色淡淡,欲还休。

    可是,如今回忆起来,她的喜,她的哀,似乎全是恰到好处,全无半点越线。而荣贵妃与已故的惠妃,她们高兴时真可谓兴致洋洋,发怒时执拗难缠,悲伤时恸哭不已。原先他曾觉得金玉音温婉有度,而现在被江怀越这样一问,承景帝自心底里寒凉四起。

    那个端庄淡雅的金玉音,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欢喜与悲愁,还是,她始终都戴着妥帖的面具,对待每一个在她身边经过的人?

    承景帝用力揉捏着眉心,颓然许久,道:“她的事情,朕不想再多问了。怀越,你给朕处理干净。”

    江怀越眼眸一收:“遵旨。”

    承景帝又发了一会儿怔,忽然道:“穗还在宿昕私邸?还有那个孩子也是在那里?”

    “是……原本臣想带进宫来,但是想着应该要先解决这些事情,所以将穗母子暂时交给宿昕照顾。”江怀越抬目道,“万岁,是想见他们?”

    承景帝沉吟再三,道:“天亮后,将穗母子送回宫中,她们不能逗留在外,否则容易引起非议。”

    江怀越犹豫了一下,道:“但是穗刚刚生完孩子,恐怕不便从那边搬回宫中。万岁是否可以再等些时间,等孩子满月之后再……或者,先将皇子接回,由乳母代为照料也行?”

    他原本想着承景帝对穗应该不太重视,谁知承景帝却蹙眉道:“事关皇嗣血统,她本来就出身低微,且又将孩子生在宫外,虽有鲁正宽等人作为见证,但众口铄金,朕不能由着她再留在外面。到时候万一流传出对皇家尊严不利的传言,也必将影响皇子声誉。你速去通知,叫宿昕准备好一切,朕这就再命余德广安排好地方,迎接穗母子回宫。”

    江怀越心头坠了坠,脑海中闪现的是杨明顺那满是忧虑的脸容,然而当此情形,他也只得遵照承景帝的命令,匆匆拜别之后,朝宿昕私邸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