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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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院前的人群忽然吵吵嚷嚷起来。

    今天是无遮会的最后一天,十辆大车上的钱快发完了,可是还有很多百姓排队等着领钱,维持秩序的僧人劝后面的百姓不要排队了,后面的人听,不但没有后退,反而争先恐后往前冲去。

    “布施的大车就要走了!”

    排队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呐喊,其他人顿时沸腾了,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大车,伸长臂去争抢布施。

    大车周围一片吵闹声,几个男人厮打成一团,场面混乱。

    站在远处的阿俞立刻快步走上前,示意卢华英退到回廊去。

    卢华英后退了几步。

    肖谔挡在她前面,扫一眼那些围在大车前争抢钱财的百姓,摇了摇头。

    “三娘,你看这些百姓,为了布施的钱财争先恐后,丑态百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目不识丁,只想着眼前的利益,不懂荣辱。而我们从读圣贤经籍,非愚夫愚妇。”

    卢华英自然听得出肖谔的言外之意。

    肖谔觉得百姓不懂礼节,应该被圣贤教化,他们不知荣辱,情有可原,而魏明肃读了很多书,却为了权势丢了气节,比愚夫愚妇更可憎。

    卢华英看着那些人群。

    这些一辈子生活在边境的西州百姓可能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和洛阳。

    他们是肖谔眼中的愚夫愚妇。

    凡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十六为中,二十有一为丁,六十为老。

    百姓在朝廷眼里,是源源不断、可供驱使的丁口,朝廷要百姓交钱交绢、服徭役,要百姓勤劳耕作,顺从恭敬,尊卑分明,贵贱有序,君臣父子,三纲五常。

    百姓呢?

    只求安稳。

    不管这个安稳是谁给的。

    朝中的政变少不了腥风血雨。

    太宗逼父杀兄,处死所有侄子。

    皇子李承乾李泰兄弟夺嫡,太子谋反。

    长孙无忌利用房遗爱谋反案大肆牵连宗室。

    高宗逼死扶持他即位的舅舅长孙无忌,改立太子时,赐死了曾被立为太子的长子

    宗室为争夺政权,自相残杀,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

    女皇对宗室的斩草除根,也只是一场争权夺势的权力之争而已。

    上层惊心动魄的权力倾轧,朝堂你死我活的死亡斗争,宫廷血腥的骨肉相残,都发生在掌握权势的贵族官僚之间。

    底层老百姓没有资格参与其中,他们影响不了门阀世家间的争斗,只能默默祈求皇帝英明、文武百官贤良,公衙里的官员是好官。

    肖谔是官宦子弟,从修习儒学,观念根深蒂固,没吃过苦,不知人间疾苦。

    他低估了百姓的苦难,高估了百姓的追求。

    不同出身背景的人,很难理解对方的想法。

    卢华英没有反驳肖谔的话,问:“肖大哥,你有没有忍饥挨饿过?”

    肖谔微怔。

    卢华英回头朝他一笑:“肖大哥,对愚夫愚妇来,一家人能吃饱饭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忍饥挨饿过,挨饿的时候,如果有人在路边布施,我也很想去领钱。”

    肖谔看着脸色苍白、穿着朴素的卢华英,心生怜惜。

    他神色冷静了一些,不欲再和卢华英继续讨论魏明肃,岔开话题:“三娘,你这几年真受苦了!回柳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卢华英目前有两个打算:想办法赎身,攒钱。

    不过她不想和眼前的肖谔谈论这些事情,语气淡淡地道:“我想先专心写完丹经。”

    肖谔道:“三娘,你需要什么,只管和我,不要

    觉得难开口,我一定尽力帮你。”

    卢华英把帷帽放下了:“多谢肖大哥。”

    肖谔后悔自己提起魏明肃,笑了笑,道:“素娘她们不知道求了什么签,我们去看看。”

    “肖郎中?”

    几个僧人从回廊拐弯的地方转了出来,看到肖谔,走了过来。

    肖谔只得停下脚步,和他们交谈。

    卢华英没有跟着过去,看他们讨论起了一卷经书,默默地抬腿走开,随便走进一个院子,穿过一条狭窄的夹道,走到一座安静的院落前。

    院门虚掩着。

    卢华英回头看了眼夹道,怕肖谔在那边等着,扭头推开了院门。

    院子可能是寺院用来堆放杂物的库房,里面一片凌乱,雪地里横七竖八堆着一些天王菩萨、净土变相图的石刻、石塔和破损的莲花座,两边墙上法图的壁画只画了一半,经幡和大不一的佛像随便扔在地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尘。

    庄严肃穆的佛像悲悯的脸庞被灰尘掩盖,令人心头不觉生出一种世事无常的沧桑之感。

    卢华英正对着佛像出神,西边传来一声轻响,院子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夹道那头的院门突然被人拉开,两个挺拔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魁梧健壮,胡帽胡靴,穿一件交领胡袍,腮边胡须太浓密,看不清五官,像是个胡商。

    后面的男人穿着一身圆领青袍,戴幞头,清瘦挺拔,脸色冷峻,抬头时,整齐的鬓角间闪过银光。

    卢华英呆了片刻,下意识后退几步,闪到雪地里的一座石塔后面佝偻着躲了起来。

    石塔正好挡住了她瘦削的身影。

    魏明肃和胡商没看到她,抬腿走进回廊。

    走到门口时,他们没有停下。

    卢华英眼角一扫,看见两个身影越来越近,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要他们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躲在石塔后面的她。

    她身子贴在石塔上,环顾了一眼,弯腰蹲下,一边用余光观察魏明肃走到哪里了,一边一点一点翼翼心地往另一边挪动脚步。

    卢华英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贴在烤炉壁上的馕。

    回廊里满脸胡须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抬眸,精光四溢,眼神如刀,抬一扬。

    一道白光从他中飞出,飞向石塔。

    “三娘!”

    白光眼看就要刺中卢华英时,夹道这头的阿俞着急地大喊了一声。

    卢华英已经听到脑后一阵风声,又听见阿俞提醒,心头一凛,没有回头,身子往前一扑,脸朝下倒在雪地里,这一闪正好避开了那道白光。

    “砰”的一声,白光掉在了雪地里。

    卢华英抬起脸,定睛看了看,一滴冷汗滑了下来。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剑,剑刃反射着清冷的雪光,昭示着刚才冷冽的杀。

    冰冷的剑刃上突然拂过一道青色影子。

    一双靴子快步走下台阶,停在短剑前。

    卢华英回过神,看着男人的青袍下摆,有点心虚。

    “伤着了?”

    他的声音严肃嘶哑。

    卢华英没有作声。

    青袍下摆落进雪地里,魏明肃蹲了下来,伸掀开了卢华英的帷帽。

    帷帽下,卢华英窘迫得满脸通红。

    魏明肃眉头紧皱,神色严峻,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卢华英身上,没有看到一点伤口,脸色缓和了下来。

    他将雪地里的短剑捡起,回一掷。

    “当啷。”

    短剑落进回廊,掉在胡商脚下。

    胡商眯了眯褐色的眼睛,捡起短剑塞回袖子里,嘴角勾起,笑了笑道:“她躲在石塔后面,鬼鬼祟祟

    的,我以为是刺客。”

    他的是胡语。

    卢华英听得懂他的话,不过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怕自己接口解释会给魏明肃带来麻烦,低着头没做反应。

    魏明肃也用胡语道:“她不是刺客。”

    胡商随意地靠在门口一座佛像上,笑问:“那她是什么人?”

    魏明肃没答。

    “为什么躲在石塔后面?”

    他看着卢华英,沉声问。

    卢华英想到自己刚才下意识的动作,越发尴尬,脱口道:“你不想见我我怕你看到我心烦”

    魏明肃眼帘低垂着,默然不语。

    卢华英不敢看他,忙脚乱,道:“我这就走”

    她站起身想走。

    臂一紧。

    她回头看去,愣住了。

    魏明肃苍白的抓着她的臂。

    她看了看魏明肃的,目光慢慢往上。

    魏明肃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郎君。”

    一阵脚步声,阿俞大步跑了过来,向魏明肃行礼。

    他一直跟着卢华英,远远看到魏明肃和胡商走过来,觉得不用回避,就没有上前,没想到卢华英蓦然身影一闪躲到了石塔后,他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疑惑迟疑,胡商放出了暗器,他离得太远,连忙出声提醒卢华英。

    魏明肃松开卢华英的臂,吩咐道:“你看看有没有内伤。”

    阿俞应了声是。

    卢华英只想快点离开魏明肃的视线,抬腿就走。

    “就在这里看。”

    魏明肃不容置疑地道。

    卢华英和阿俞都愣了一下。

    回廊里的胡商抬起眼睛,目光从魏明肃身上转到了卢华英脸上。

    阿俞回过神,朝卢华英笑了笑,端详她的脸色,请她抬起,诊过脉,摇头道:“没有内伤。”

    魏明肃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台阶。

    卢华英知他和胡商一定要商议事情,和阿俞一起离开院子。

    胡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刚才那一剑虽然没用全力,一般刺客也躲不过,这位三娘竟然毫发无伤,她肯定学过武,原来你们汉人的女人也学武。”

    魏明肃回头,看着卢华英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神色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