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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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缕日光照进书房,给魏明肃苍白的脸上蒙了淡淡的青色。

    同进看着他,又禀告了一遍,声问:“我出去打发了卢三娘?”

    魏明肃慢慢抬起眼睛,看向门口。

    同进道:“卢三娘没进来,在外面等着。”

    昨晚聂子解进入寮房,如入无人之境,今天随从不敢掉以轻心,外人连寮房都不能进。

    魏明肃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看伤口,没受伤的那只拿起外衣穿上,遮住患处,道:“把窗打开。”

    同进应是,开了窗。

    寒风吹进书房,把书房里的血腥和止血药的味道冲淡了一些。

    同进出去对队正道:“让卢三娘进来吧。”

    队正出来传话。

    卢华英松了一口气,走进院子,穿过回廊,来到里面的院子,快步走上台阶。

    同进站在门口,看她进来,朝她比了个势,示意她就在卷起半边的帘子外面站着,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卢华英停在帘子下面,抬头往里看。

    榻上放了张案几,魏明肃坐在案几前,低着头看案几上的一张羊皮,日光透过帘子,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投下一片阴翳。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院子里的积雪还要苍白。

    “有什么话要和我?”

    他问,语气平淡。

    卢华英垂下眼睛,看着地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魏刺史四年前是我欺骗了你,我对不住你。我流落到了柳城,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没想到还能和你重逢。”

    她顿了一顿,抬起头,看着帘子里的魏明肃,脸庞上露出一丝笑容。

    “魏刺史,你知道吗,和你重逢以来,让我感到最开心、最庆幸的事情,不是你愿意对我伸出援。”

    魏明肃默然不语。

    卢华英看着他,一字一字:“你不计较我以前的任性和欺骗,我感激涕零,谢天谢地,镂骨铭肌。可是让我最开心、最庆幸的事情是:你没有变。”

    魏明肃抬眸。

    卢华英直视着他,眼中带了泪光:“四年前,樊晖,我毁了你。”

    四年前相识时,魏明肃是一个一穷二白的青年,他出身寒微,来到长安天子脚下,一边靠写经谋生,一边和其他士子一样,向达官显贵呈上长卷自荐,以求得到赏识推荐,可以施展才华抱负。

    卢华英看过魏明肃和肖谔写的文章,他的文章比肖谔写得好,但是肖谔是肖祭酒的儿子,而他只是个一贫如洗的穷书生,没有出身也没有名气,两人的文章一起送到达官显贵的府上,那些人看都不看魏明肃的文章一眼就扔到一边,即使有些人看了,欣赏他的才华,也不会推荐他。

    虽然科举取士取代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九品官人法,世人仍然看重门第出身。骆宾王写檄文讨伐武则天,开头第一句就讽刺武家是寒族。朝中的高官仍旧由高门勋贵把持。

    魏明肃处处碰壁,被人冷嘲热讽,但是他没有气馁,依然默默地为他的抱负而努力。

    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贫而无谄。

    魏明肃从被父母抛弃,颠沛流离,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被寺院收留,所见都是芸芸众生、底层黎民的疾苦,他目睹官僚权贵欺压百姓,目睹世道的残酷不公。

    他平平无奇,不像才华横溢的樊晖那么耀眼,他也没有什么出人头地、一定要做出一番可以流芳百世的大事业的宏图伟愿,他想为底层的老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的目标简单、普通而坚定。

    可是他遇到了卢华英。

    她践踏了他的真心,乱了他的心志,在他心里留下一道

    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

    樊晖的训斥言犹在耳。

    “卢三娘,你毁了魏明肃!”

    卢华英苦笑一声,看着魏明肃:“这两年,我偶尔从路过柳城的商人那里听到一些你的消息他们你为了权势不择段,你助纣为孽”

    魏明肃移开了视线,垂下眼帘,神色有点黯然。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想为自己辩解,却有一股从心底卷上来的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你很失望?”

    卢华英摇摇头:“不,魏刺史,我不失望我很愧疚,很心痛。”

    她愧疚自己毁了魏明肃,令他变了性情,变得冷酷偏激,为权势放弃了他的原则。

    “我记得,你以前背过一篇离娄上。”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自己残害自己、抛弃自己、舍弃正确的道路,哀哉!

    这篇文章正好惹动卢华英的心病,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卢华英眸子微微暗沉:“魏刺史,我知道理想和志向受挫会给一个人带来多么大的打击,我理解一个人被迫放弃自己的追求、舍弃正路有多痛苦,那会让你痛不欲生。魏刺史放弃了自己的正路,我为此而心痛。”

    魏明肃抬眸看了她一眼。

    卢华英停了下来,凝视着魏明肃,暗沉的眸子亮了起来:“可是我们重逢了,我发现,你没有变。”

    她的语气,坚定无比。

    魏明肃怔了怔,沉默片刻,道:“你不知道我这四年做了什么。”

    卢华英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确实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可是我这些天从阿福和阿俞那里打听你的事,他们都你是好人,我亲眼看到你辛苦地处理公务我知道,你选择效忠圣上,不是出于谄媚,不是为了个人的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天家拥有至尊无上的权力,相互猜疑,同室操戈,权势背后都是鲜血和杀戮,你卷了进去,身不由己,你有你的无奈。”

    成王败寇,各为其主。

    肖谔他们指责魏明肃,却没有设身处地为他想过,他的选择太少了。

    卢华英一眨不眨地望着魏明肃:“魏刺史,你身处漩涡之中,却没有迷失心志。”

    她知道,魏明肃尽力了。

    卢华英轻轻地笑了:“我很高兴,很庆幸,因为你还在为你的抱负而努力,你没有舍弃你的理想和原则。”

    “木头,你还是从前的你啊。”

    她无意识地叫出了木头这个名字。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魏明肃望着站在帘外的卢华英,看着她脸上的笑容。

    仿佛有什么在昏昏沉沉的意识里炸开,热流一点点涌出,迅速蔓延。

    帘子微微晃动,明亮的日光照进来,落在他脸上,光芒融汇进他的双眸深处,那层阴翳缓缓被驱散。

    他动了一下,眉头紧锁。

    患处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

    魏明肃蓦然意识清明,垂下眸子,睫毛遮住了眼里的光芒。

    卢华英终于鼓起勇气,出了想对魏明肃的话。

    她吐了一口气,看着魏明肃,微笑道:“魏刺史,人之一生,有得有失,你有自己的追求和主张,那就别管其他,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魏明肃紧紧握着羊皮。

    宛如狂风吹开乌云,头顶骤然落下大片耀眼的光芒。

    他看着羊皮,压下心头的沸腾灼热,道:“好。”

    卢华英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

    她

    跑过来,语无伦次地和魏明肃了这么多傻话。

    他给了她回应。

    真好。

    远处突然传来了钟声。

    时候不早了,肖素娘他们还在等着她。

    卢华英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我走了。”

    魏明肃闭了闭眼,点头。

    卢华英冲他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魏明肃,犹豫了片刻,道:“魏刺史,多多保重。”

    他都有白头发了,这四年,他一定举步维艰。

    她完,转身出去。

    身后,响起魏明肃的声音。

    “你也是。”

    卢华英一怔,回头,笑着对魏明肃点了点头,走了出去,脚步轻盈,身姿飒爽。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帘子还在轻轻晃动。

    等她出去了,魏明肃抬起头,凝视着她离开的方向,良久,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卢华英骑着阿俞的坐骑出城。

    她追上肖素娘、王妤等人,把坐骑还给阿俞,登上马车,打开箱子,拿起西凉刀。

    刀刃雪亮。

    她轻轻地抚着刀,指尖冰凉。

    这熟悉的感觉,让多年前的回忆,全都浮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