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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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个板子不伤筋骨,但伤脸面。

    隔天一早,张太监还要再来为侄儿的冒撞赔礼。

    沂王没有为难,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们。

    张太监表现得十分感激地走了,兰宜跟着来到西次间,向沂王要求出府。

    她其实没这么着急,也没什么事要出去办,但她要确认一下,她已经拥有了这项权利。

    沂王坐在桌后,抬眼轻瞥:“去吧。”

    口气轻慢,像打发贪玩的孩童。

    兰宜心弦松快了一下,她不能完全不信任沂王,至少是不多,这下得了准话,才放心了,至于他的口气什么的,她计较不来,就也算了。

    弗瑕院以见素为首的侍女们都忙碌起来,兰宜现在的身份出府,即使只选择轻车简从,要准备的事项也不少,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大致齐全了。

    兰宜在院门外乘轿,到分隔前殿与内宫之间的崇信门时换车,车内布置精美,车驾平稳地沿道而行,兰宜昨日才到过前殿,今天没什么兴趣,同车的铃子好奇心重,把车帘掀开一条缝,跟翠翠挤在一起往外张望。

    她一边看,一边分享:“奶奶——夫人,我又看见钦差的侄儿了。”

    她也从众学着改口,不过比翠翠改得慢些,不时还会带出来旧时称呼,兰宜也不去管她,新的旧的,她都不那么入耳,随便罢了。

    “嗯?”兰宜倾身凑过去,她一时没找准张怀,因为车驾前方,王府西角门向内一二十丈的空地处,立了近十个人,她微眯起眼,又辨认了一下,方从服饰上认出张怀确实在其中。

    昨儿的十个板子看来还不够,没能把他打老实。

    见素走在车外,此时靠近窗边,问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她余音未落,忽地从那群人里跃出一个大嗓门来:“见素!见素姐姐!”

    那人一边叫一边招,又向着马车的方位跑了几步,兰宜认出来了,铃子同时道:“是救过夫人的那个护卫。”

    是孟三。

    见素停了脚步,微微皱眉:“你喧哗什么,夫人在此。”

    谁知孟三表情一愣之后,更激动了,整张脸放着光地跑过来:“夫人在啊,太好了!”

    见素眼看他越跑越近,忍不住斥道:“——你别过来了!孟护卫,你还懂不懂规矩,要我禀报王爷吗。”

    孟三挥舞着双:“我有事求见夫人,夫人,我是孟三呀,孟医正的侄儿,大街上救过您的那个——”

    “我记得。”兰宜示意铃子将车帘全部掀开,向外点头致意:“孟护卫,你有什么事,请。”

    孟三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日闹市街上,他动作稍慢一慢,她就重归黄泉了。

    因孟三这番闹腾,西角门内立着的众人目光都投了过来,兰宜随意一扫,一怔——她发现其中竟有被绑缚着的人,还不止一个,一男一女一幼,像是一家三口的模样。

    兰宜眨了下眼,有点疑心她这几天是不是不宜出行,昨天碰见张怀,今日好了,更离奇了。

    孟三见她肯露面,十分欢喜,仗着背对众人,挤眉弄眼地大声道:“夫人,您前儿安排我叫人办的事,已经办妥了,属下特来禀报。”

    “”兰宜慢慢道,“哦,是吗?”

    她当然完全没有吩咐过孟三什么事,前儿她还不是“夫人”,哪有资格命令王府护卫做事。

    不过面对救命恩人,她愿意配合一下。

    孟三高兴地道:“是的!夫人,您要不要下来看看?”

    兰宜在见素的搀扶下下了车。

    她在孟三的暗示下走近了那群人,随着她的到来,那边的人略略散开,变得泾渭分明起来。

    原是三拨人,一边只有一个,就是张怀;与张怀对立阻拦张怀的,是四个精壮汉子,兰宜边走边观察,看其神态体型,像是与孟三一般的护卫,只是穿的是普通衣裳;四人身后,是那疑似的一家三口,全部反缚双,口塞布团,衣衫杂乱,形容丧气狼狈。

    这阵势就很明了了,沂王府不知从哪也不知何故抓了人来,张怀身残志坚,坚持出来晃悠,两边就遇上了。

    兰宜有点无言,不但是对张怀,也是对沂王府——这么看颇像个吃人的虎穴,沂王又像条盘踞在寒潭里的恶龙,从她打上交道起,整天不是抓人,就是在去抓人的路上。

    这场面一看就不简单,要不是来恳求她的是孟三,兰宜早已转头走了,现在只好站定了,等孟三话。

    “夫人,属下听了您的吩咐,连夜派兄弟们去抓的,”孟三一脸邀功,伸指向那一家三口,“他们嘴上没把门,敢夫人的坏话,跑到天边也得抓回来给您出这口气。”

    兰宜大致明白了,这几个人犯的事一定不好让张太监一方知道,偏偏让张怀撞上,孟三没法,看见她过来,就拉她做了挡箭牌。

    是非之地,兰宜虽愿意帮他,也不想久留,随口道:“嗯,辛苦你了。把人带进去吧。”

    孟三立即应道:“是!”

    转头指挥起那几个精壮汉子:“都听见夫人的话了?押进去吧!”

    “夫人好大的威风呀。”

    张怀笑着出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行走的方向冲着兰宜,孟三便去拦他:“张护卫,不得对夫人无礼——喂,你干什么?!”

    原来张怀忽然往下一拐,看上去像要滑到,右却冷不防伸长,将一家三口中的年幼/男童口中的布团拽了出来。

    男童惊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晓得哭,嘴巴仍旧大张着,口水流了下来。

    “哎呀,我腿脚有伤,实在不是故意的。”张怀一边解释,一边目光紧紧盯着男童,“子,你这丁点年纪,不会也了夫人的坏话吧?谁教你的,这么不学好。”

    这一瞬间,兰宜清晰感受到了孟三与那四个精壮汉子身上传达出的紧张,同时有两个汉子蹲身去捡地上的布团,一个汉子拳头攥紧,蓄势待发,再一个汉子猛鹰般的目光盯住张怀,把张怀盯得硬生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干、干什么呀,了我是不心的嘛。”他口气都柔婉下去。

    可是他又盯向男童,目光热切,指望能从那张不懂事没分寸的嘴巴里吐露出点什么。

    直到其中一个汉子快速捡到布团,塞回男童嘴里,他方露出失望之色。

    孟三板着脸道:“张护卫,堵这子就是为了免得他再出点什么,脏了夫人的耳朵。你是天子近卫,咱们尊重你,你也别妨碍咱们办差才好。”

    张怀点着头,目光狐疑:“嗯,嗯。”

    他没那么傻,觉出来不对劲。

    孟三也没办法,今儿轮到他在府前当差,碰到这桩子事,一看同僚们穿的是便服,他就知道办的是沂王亲命的秘差,亏得他在夫人面前有两分脸面,才能描补,到这个地步,他真的尽力了。

    男童一直挨着一个妇人站着,这时候,那妇人忽然拿脚尖踢了踢男童,动作,张怀与护卫们对峙,都没注意,只有兰宜看见了,然后只见男童像得到什么提示,冲着兰宜的方向跪下了,砰砰磕头。

    他跪得有点歪扭,但确凿是个讨饶的意思。

    兰宜不愿意看这个,别开眼睛:“好了,你知错了,就别磕了,起来吧。”

    男童独个起不来,一个汉子拎着他的后心把他提了起来。

    男童依偎回妇人腿边,妇人眼眶含泪,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哀求。

    兰宜微微一怔,抑制住转头的冲动。

    张怀左右看看,得罪了兰宜所以向她求饶,这样似乎又很正常了,他的疑虑慢慢消了下去。

    兰宜不想再耽搁,道:“先带回去吧。要不要饶你们,等关两天再。”

    孟三就等这一句,忙又招呼着汉子们把“人犯”押解起来。

    张怀这次不能再捣乱,他的注意力也不大在那一家三口上了,一眼接一眼地瞥向兰宜。

    兰宜感觉到了,有点诧异——这难道还是个打不服的,与她听闻的不大像,在杨文煦及其同党的口中,张怀其人就是个废物纨绔而已,胆略本事一概没有,只会靠着太监叔叔,成了伯爵也没几个人瞧得起他。

    翠翠恼了,挡到兰宜前面,向张怀怒目而视。

    兰宜没去理会,向见素道:“我乏了,今天不想出门了。”

    她完第一遍时,见素站在一旁,望着护卫们的背影,没有什么反应,她耐心地又了一遍。

    “哦——是。”见素猛地回过神来,陪着兰宜走回车驾旁边。

    扶兰宜上车后,她要退去一边,兰宜向她招招:“你上来,我和你两句话。”

    翠翠留在外边跟车走,见素和铃子坐到了车里。

    车驾沿原路往回驶向崇信门,差不多她们前脚走,张太监后脚来到了前殿。

    侄儿办事不靠谱,昨儿才挨了板子,今天又听了他的吩咐出来晃,张太监也不是不担心的,可时间有限,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这会儿不放开脚,就没会了。

    将陪着一道来的厮留在十来步开外后,张太监叫了一声侄儿。

    “叔叔,我有了新发现。”张怀踮脚望着远去的马车,开心地回报。

    张太监心里对他没报多大期望,但又希望有个意外惊喜,便配合地拉起他,假装叔侄俩随意地散步,略尖的嗓门压低了:“嗯?怎么了?”

    张怀将方才的事都出来——当然,是以他的视角,最后总结道:“这个新夫人,看着柔弱,其实很能恃宠生骄,别人她两句坏话,她就派护卫出去抓,沂王也由着她,我看简直被她迷了魂。”

    张太监一时没话,在心里衡量这事的轻重,想了好一会,终于觉得差不多就像侄儿的那样,虽然这发现不大有用,但比昨天总算争气了点,便点了点头,打算夸侄儿两句。

    但张怀一直没等到回应,等不及了,继续自己又话:“叔叔,明天走时,沂王应该出来送行吧?我今天把新夫人看清楚了,明天我要好好看看沂王,等回了京,我给他们好好沂王难过美人关的故事,啧,他们只会在京里瞎猜,编那些没边的假故事,我可是亲眼所言,保准把他们羡慕得流口水,再也不敢瞧我——叔叔,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发青了?是不是太阳大了晒的?不对,应该发红啊。”

    王府陪侍(盯梢)的下人就在附近,张太监不能暴起殴打侄儿,只能切齿听他惊呼:“呦,又发黑了。”

    **

    张太监叔侄叙话时,兰宜也和见素在马车里起了话。

    “你认得那个妇人,是不是?”兰宜没绕弯子,直接问。

    之前的场面太热闹了,她起初没有注意到见素的异样,直到那个妇人对准她的方向望过来,她忽然意识到,她看的不是她。

    连同男童,跪的也不是素不相识的她。

    是她身边的见素。

    见素张了嘴,略带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她知道,她不能回避,更不能欺骗,别人也许不清楚,但她从一开始就被调到弗瑕院,深知那副玉瓷似的外表下藏着怎样冷冽坚硬的心。

    她要是打马虎眼,不一定还有第二次会。

    兰宜再问:“她是谁?”

    开了头,见素的回答也就流畅了一点:“她姓彭,原名二丫,王府刚落成时就进来了,算是府里的老人,运气也好,选到先王妃身边,改名晚英,做了先王妃的贴身侍婢,后来又做了——”

    她看了对面坐着的铃子一眼,铃子的眼睛幽幽亮了一下。

    见素只有接着下去——这个丫头昨日听了她与善时的闲聊去,现在她再一半瞒一半的,也没意义了。“主子的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