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兰宜病了。
病得不重,却也不轻,两三日没下来床。
因为头晕。
她本来没有晕船的毛病,但微感风寒以后,因发热而头重脚轻,悠荡的河水、晃动的船舱加剧了这一症状,让她连坐着都觉目眩欲呕,只能靠在引枕上半躺着。
船队因此在河间府停了一日。
翠翠本来很埋怨,见这样就不出什么了,私下和兰宜嘀咕:“看不出来王爷面相凶,倒肯体恤的,那时我们从京里回来,夫人病得重多了,一刻也没有停过。”
虽是为了奔丧,死者为大,但死者毕竟已矣,而如今船队进京贺的是圣寿,至尊君亲,要紧程度犹有过之,却能停上整整一日,这情分深浅和用心轻重,叫人有种难以言的感慨。
兰宜晕得恹恹地:“嗯。”
她一点都不感激沂王,要不是为了躲他,她不用吹风,也不会生病。
“药应该快好了,我去看一下。”翠翠着,站了起来。
孟医正也跟在船上随行,药就是在他那里煎着的。
兰宜听见翠翠出去的脚步声,闭上眼睛,过一会又有脚步声进来,她懒怠睁开,觉得有汤匙轻轻碰到嘴唇,就启唇,尝到苦味,她更不想睁眼了,含着汤匙将那勺药吃了。
喂药的似乎顿了顿,才收回去,又送了一勺药过来。
兰宜虽不喜这味道,到底常年吃药,也习惯了,没什么抗拒地继续吃着,倒是给她喂药的那只不知为什么有点笨,一时慢了,一时往里送时磕到她牙齿,半勺药晃荡出来,洒到她下巴上。
兰宜以为是翠翠陪她累了,她当然不会怪罪或者生气,便睁开眼来道:“我自己来吧,你去歇——”
她瞳仁惊得一颤,因为看见的不是翠翠,而是沂王。
沂王一端着药碗,正低头,从床边找到了她的帕子,在她惊愕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往她下巴处擦了擦。
感受到与丫头轻柔力道截然不同的兰宜:“”
换作平常时候,她早发觉了,翠翠的脚步声她听得出来,但偏偏病中,她忍住头晕就不容易了,实在无法再分神。
沂王丢开帕子,继续喂药。
兰宜想躲,此景此景面对这张俊美面孔,她只有惊,完全没预料到会是他,他跟这种照顾服侍人的事根本不匹配,从他的生疏动作也可知道他多半从未做过。
“本王喂药委屈了你?”沂王端着碗,不悦发问。
“”兰宜真是没想到病中还要与他斗口,她有气无力,“是怕委屈了王爷。”
“那你就快点吃了。”
沂王发号施令。
药汁怼到唇边,兰宜没法再与他争执,只得启唇接了。
一碗药用完,她出了一身汗。
沂王没多纠缠,只是站起来,道:“你要是还不好,下一次还是本王来给你喂药。”
完端着空碗走了。
兰宜气得瞪了舱顶半晌,然后不知道是药起了效,还是她着实被沂王恐吓住了,出汗以后,她身上竟然就渐渐地轻巧起来,到晚间沐浴时,她已经行动如常了,且觉出饿来,配着杏仁茶额外又吃了半盘点心。
侍女们都很高兴,见素特地去隔壁禀告了沂王。
沂王已快入睡,只着素色中衣,走过来看了看。
兰宜衣着也不算整齐——她刚沐浴过,不过好在她才染过风寒,额外披了件袍子,只是头发没梳,全放了下来。
在沂王府调养至今,她身子骨比之常人仍然虚弱,但孟医正和善时药疗食补双方面的功夫也不是白下的,如同枯树逢春雨,重发了绿意,她身体内部的沉疴也在一点点拔除,干燥的发丝不知不觉中养出了光泽,乌润顺滑地披散下来。
兰宜没想到他晚上还会过来,无奈地要起身行礼,沂王抬免了,目光从她身上滑过,再看了看她面前的海棠盘,道:“少吃点,别积了食。”
她又不是三岁孩子。
兰宜腹诽,嘴上不能反驳什么,忍住不自在道:“知道了。”
这样的对话听上去没有什么,很家常但就是太家常了。好像她和沂王相识相知多年一样,她都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能拉得这么近。
只能,上京贺寿这件事就不该发生。
脱离了预定天道,一切都变得未知而麻烦。
隔日一早,船队再度出发。
兰宜不知道的是,此时还有一条船正停在青州码头外,预备启程。
“爹,你老脚下慢些,心摔了。”
“你动作快点,少婆婆妈妈的。”
被扶着往船板上走的老人训斥,他年纪已在五十开外,额上皱纹很深,精神很健旺,眼神炯炯,透着精明。
扶住他的汉子面相老实巴交,诺诺道:“爹,你咱们也没打个招呼,就这么追过去,大妹能见吗?不如还是在家里等——”
“你这个废物!”老人大怒,一拐杖反敲他腿上——从老人的身来,一点也看不出来需要拄什么拐,老人话的声音更是中气十足,“不见你不会和你媳妇跪在外面求见?你是亲大哥,兰丫头的心又不是铁石做的,还能不见?”
“哪有大哥给妹子下跪的。”汉子声道。
老人重重哼了一声:“你要是有出息,老子给你下跪都行!”
汉子不敢吭声了,老人余怒未消,一边往里走一边教训他:“老子一大把年纪,腿脚不灵光不便动弹,你年轻轻的,又闲着,就不知道勤回来几趟,多打探消息,要是早知道兰丫头成了沂王府的夫人,我们不是早回来了?也不用这会子追上去。”
原来这对父子正是陆老爷和陆家大哥陆海平,陆老爷当日闻得风声不妙,声称出门访友,实际直接带领全家逃到了隔壁济南府,他在济南城郊乡下买了个庄子,这些日子就一直住在庄子上。
起初他也时时派下人出去打听着,越打听越吓人,青州民间传得没谱,他连兰宜死活都不能确定,只知道杨家,沂王府他一个也惹不起,便死了心,只想保住现有的家业要紧,更加不敢冒头。
直缩到如今,青州那边圣旨都下了,局势终于趋向明朗,陆老爷闻听喜讯,眼里精光四射,带上全家恨不得插翅往回飞。
到底飞晚了一步,兰宜跟随沂王进京了。
这不要紧呀,追就是!
皇上老爷做寿可是大场面,不定里面还能逮着发财的会!
至于换了个女婿这种事,陆老爷心里在别扭了一阵——没超出一盏茶的时间以后,就坦然接受了。
这个女儿生下来他就晓得有本事,不然怎么嫁给杨文煦以后,杨文煦就从一个秀才接连高中,一路考进了翰林院呢?都是他女儿旺的呀。
是杨文煦自己不惜福,偏宠那个夭矫的妾,亏待他的好女儿,把福分都作没了,活该他一家倒大霉。
“公爹,里面都安置好了,你老快进去坐吧。”纪大嫂赔着笑从船舱里出来,“你老放心,等见着了大妹,我肯定多好话,凭大妹怎么埋怨,我也不恼,只要大妹消气,就是打我两巴掌,我也受着。”
陆老爷才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就对了。我想兰丫头也不会那样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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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王府的船队平稳地在水上行着,一路快接近了通州。
到通州以后,基本就算是进了京城地界,水路在此结束,从这里起,只能走陆路了。
沂王府所携车马行李众多,需要从船上一一卸下来,队伍因此在通州停留了一日。
这时刚是七月一十五日,觐见时间还很充裕。
兰宜系上斗篷,带好帷帽,在侍女的搀扶护持下从船上下来后,转身看了一眼。
他们出发的青州码头就是个大码头,南来北往不少货船,但与通州这里仍不能比,通州号称天下第一码头,顺运河而上的官船民舟不计其数,而沂王府的船队在这些船只的衬托之下,愈显得鹤立鸡群般的出众,雄伟华贵之势令人望之生敬。
兰宜微微蹙了下眉。
路上的时候她要维持跟沂王的距离,无暇顾及其它,也未多想,此时忽觉出一点不妥。
沂王本来已招太子猜忌,进得京来还毫不掩饰,如此招摇,是好事么?
她没有出口。
现在她能跟沂王少一句话,就少一句。
她尽力去自我约束因为她实在约束不了沂王。
其实,至今为止,他倒也没做什么真正过分的事,譬如喂药那样的举动,只有一次,她风寒好了以后,就没再出现过了。
但兰宜深深的警惕挥之不去。
有七八分是被这十来天的旅程闹出来的,船在水上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太方便沂王随心所欲,她有时怀疑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船上时光闲极无聊,以她的反应取乐而已。
就在下船前,被招惹得忍耐不了时,她把话摊开质问过沂王。
沂王沉思了片刻,道:“你的有些道理,回想起来,正因你总是反应过激,避本王如蛇蝎,本王才觉得很有乐趣。”
兰宜:“”
她后悔问了,这是人话吗。
她的眼神连着心整个都冷下去——当然重生以来就没热过,但如此被视为消遣玩物,仍令她感到愤怒。
即使她知道她只能愤怒,仍是会产生这种情绪,她的身份低微,但她不觉得自己就该卑微。
舱外兵士禀报已达码头,船将靠岸,沂王没有立即出舱处理事务,而是又向她提了个建议:“下一次,你不妨试试对本王温婉柔顺,事事依从,不定本王就失去兴趣,索然无味了。”
“”兰宜沉默了好一会,冷冷瞪他:“多谢王爷好意,我不敢领,王爷还是留着自己用罢。”
沂王轻轻笑了一声。
今日预计该靠岸,他穿戴齐整,鸦青色衣袍配玄色革带,身量修长,神采奕奕,笑时薄唇扬起,冷漠一扫而空,虽则短短一瞬,也令人有目眩之感。
他没再话,转身出了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