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水火
天光破晓,秋月如往常一般敲门进来,随即一愣。
太子醒着。
他一支头,眼皮轻轻合起,目下青黑,显然夜里没睡好。桌上放着一封写完的信,字迹潦草,墨水已干。
秋月望向窗外天色。
只怕天不亮,太子就醒了。
赵秀道:“叫玉英过来。”一开口,嗓音沙哑。
秋月:“是。”
等人来了,赵秀将信纸叠起,放入信封,“快马加鞭送去清州。”
玉英看一眼信上的字,是给叶家三爷的。
他颔首,“好。”
“然后命人去明光殿。”
“找禧妃娘娘?”
“告诉禧妃,她弟弟不日便回京。”少年眉目不动,语气平淡,“至于多快,取决于她自己。”
“是,卑职领命。”
*
明容去过未央殿,便到明光殿等长乐公主一起上学。
刚到大门前,却见问竹已经等在那里。
明容惊讶,“问竹姐姐?”
问竹笑,“姑娘早上走的匆忙,忘记带上书箧。”
一名太监抱着个竹箱,走了过来。
明容不懂这是做什么用的,揭开盖子一看,发现应该就是古代的书包。除了书卷,还有笔墨纸砚等杂物。
冬书背起来。
问竹看着明光殿的牌匾,俯身在明容耳旁道:“公主年幼,姑娘多担待些。”
明容点头。
问竹离开不久,长乐公主带着一名宫女出来了。
公主的脸色冷冷的,显得不易亲近,总给人一种耐性欠佳的错觉。乍一看,竟和她的太子哥哥有几分相似。
长乐瞥见冬书背着的书箧,又扫了明容一眼,漠然道:“以后这东西不用带。”
明容问:“上学怎么能不带书包呢?”
长乐又道:“累赘。”
明容:“”
她叫冬书放下书箧,自己背了起来,道:“姑姑给我准备的,我觉得很实用啊。”
长乐不理她,径自坐上步舆,全程不再开口。
皇子公主上课的地方,名为文华殿。此地的建筑风格庄严肃穆,令人不知不觉便谨慎起来。
奇怪的是,院子中间门用一堵照壁和花卉盆栽巧妙地隔开。一道大门进去,左右两边互不相干。
明容踌躇不前,不知往左,还是往右。
长乐从步舆下来,默默地观察新伴读。
明容背着一只笨重的破竹箱走了一路,累得气喘吁吁,双颊嫣红,鼻尖和额头渗出汗珠。
长乐想,这个人有点傻。
“左边男,右边女。”她跨进门槛。
明容豁然开朗。
原来大曜的皇家子弟上学,皇子和公主是分开的。
她赶紧跟上。
雯在旁边伺候着,干着急。
她是长乐公主的侍女,早上禧妃娘娘交代了公主好些话,让公主与明容听,公主却不上心。她只好代为开口:“太子自有大儒教导,不来听课。”
明容一怔,“你对我话么?”
雯呆了呆,“这、这是自然!”
难不成还跟公主讲么!
明容望着她,神色古怪,接着便转过头,兀自研究起亭台楼阁和房室。
雯不知所措。
她想着禧妃过的那些话,便以为明姑娘心里就算不是十成的清明,总也是有数的。就算她一个姑娘家的不明事理,皇后怎么也该跟她解释过这其中的内情。
明姑娘讨好太子,对皇后,对禧妃,对她自己,本是三赢的喜事。
可她,怎能对太子殿下如此不上心?
“七哥也不来上课。”长乐突然道,“他总是到处乱跑,除了太子哥哥,谁也管不住他。三哥这段日子来的少,他更喜欢去演武场。六哥会来,但是老迟到,因为睡不醒。”
雯急道:“公主!”
公主又不听娘娘的话,偏来唱反调。
明姑娘要是心思动到那几位皇子的身上,可怎么办呀?舅爷的事情还没办成呢。太子如果一个不高兴,把舅爷扣下,一两年的不让他回来,娘娘和家里人不就得了一场空欢喜?
她头疼,内心火急火燎的。
明容摇了摇头,少年老成的:“他们长大了会后悔。”
长乐一愣,“谁会后悔?”
“你的翘课、迟到的兄长。”明容。
“为何后悔?”长乐又问。
明容其实也不清楚。
这话是她的学老师常挂在嘴边,用来激励学生的。
她随口道:“因为时间门是最宝贵的东西,一去不复返。他们时候不努力学习,长大了就悔恨哭泣。”
长乐哼了声:“傻话。我的哥哥们长大了,该打仗的去打仗,上不了战场的上朝堂,后院女子争宠就够他们色迷心窍晕头转向,哪儿来的功夫悔恨?还哭泣,男子汉为这点事流泪,出去叫人笑话。”
明容想,她的有几分道理。
可她还是坚持:“他们心里总有一个的角落在后悔。”
“我看你才要后悔。”长乐冷冷道,“你不懂吗?”
“懂什么?”
长乐的视线移开,落在几名结伴走进学堂的少女身上。
她面无表情,“你以为来这儿真是为了听课?”
“不学知识,来什么学堂。”
“我们来,为的是祖宗规矩,为的是打发光阴。你们来——”长乐一顿,语气更冷漠,“为的是在皇子面前混眼熟,日后好谈婚嫁。”
明容道:“我不管,我就是来读书的,我要拿考试第一名。”
长乐:“”
*
一个上午结束,明容对大曜的皇家学院很有意见。
文华殿的学子上三休二,典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这就罢了。不到中午就放学,这也的过去。可是课堂教学和同学之间门的学习氛围,绝对有大问题。
女子学院总共没多少人,但还是分成三个班级,在不同的教室上课。
明容的班级人数最少,只有两位公主,四名伴读,满打满算六名学生。
信国夫人讲课,她讲她的,底下的学生各玩各的。
长乐公主在纸上画猫狗。长悦公主支着头不心睡着了。其余三名伴读有的在开差,有的神游天外。
难怪公主不用带书包,压根就没人认真学习。
下课休息,明容得空便请教雯:“其它班级也这样?”
雯不解,“班级?”
明容:“就是课堂。别人也这样?”
“公主这边大同异吧,皇子那儿不一样,周博士可严厉了。”雯答道,“圣上会考评皇子的学问,却不过问公主的学业。皇后不问,各位娘娘也都不在意,公主自己又怎会在乎呢?不过打发日子罢了不过也有认真听讲的。白姑娘就爱听课、读书。”
“白姑娘?”
“长广公主的伴读,白六姑娘,白惜桐。”
正着,两名少女从对面的长廊行来。
其中一人见到明容,一愣。她与同伴了几句,独自过来。
明容认出她,婉仪郡主。
另一人身着素衣,长发仅用丝绦束起,竟无半点金银头饰。人也是文文静静的,有些冷清。她与明容对视一瞬,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转身进去学堂。
“那位就是白姑娘,她很有才气,常听人夸奖她呢。”雯着,又看向走过来的少女,“这位是——”
“我认识。”
雯诧异。
婉仪郡主站定,握住明容的腕,开口道:“容容,我找了你好几次,你怎么不理我?”
明容缩回,“我们还是别来往了。”
“我知道你恼我。”婉仪郡主咬住嘴唇,眼角余光瞧见雯和冬书,有些话便难以出口,只能委婉的,“容容,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身不由己。”
明容知道她身不由己。
她想起梦中跋扈的雍西王妃,想起苓娘对自己的话。
可是,那又如何?
郡主的好朋友,她口口声声呼唤的容容,早已不在人间门。
明容抬头,看着她,“我不能跟你做朋友,所以别来往了,你也不要找我。”
婉仪郡主的脸慢慢地涨红,过了片刻,又转白。她的眼圈儿微红,难过得快哭出来,张了张嘴,却被打断。
“让开。”身后,少女冷冷道。
婉仪郡主慌忙退到一边,低头,唤了声:“长乐公主。”
长乐面无表情,对着明容道:“你不是要考第一名?还不进去听讲。”
话音刚落,人已经走远,背影清清冷冷。
*
辰时上课,午时不到,公主就放学了。
明容计算时间门,差不多七点上课,十点半下课,中间门休息半时,满打满算,一天就上三个时的课。
她为大曜公主们的学业前景感到深沉的忧虑。
离开前,她偷偷往左边的院子瞄了两眼。
皇子还没下课,朗朗读书声透窗而出。
——区别对待,重男轻女。
明容想。
但听课确实没什么意思。
刚才,信国夫人讲了半个时辰的养孩子学问,讲如果生了女儿为何不让她睡床,要睡地上,给她一块砖头当玩具。
信国夫人一本正经的,这是为了保持警醒,为了牢记女儿本弱,当卑微侍人。
至于给块砖头,则是告诫孩子,她应当勤劳刻苦。
就很没道理。
刚出生的婴儿,别给一块砖头,就是给她一本道德经,她也只会当成废纸。不让她睡床,没准她在心底痛骂正在床上睡大觉的狠心爹娘。
这能警醒谁呢?
只会让孩子生气,孩子生气就哭,大人也睡不好觉,两败俱伤。
信国夫人要她们背下原文。
明容决定回去就背,考完试再把毫无道理的课文丢掉。反正在现代,她也不是每篇课文都认同,但她的阅读理解绝对是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
成绩在,不认可的学问忘光光。
皆大欢喜。
明容打算回去长宁宫,便跟长乐公主道别:“公主,我回去了。”
长乐:“先去一处地方。”
明容:“去哪?”
长乐:“看一个人。”
*
东宫。
赵秀猜测,明容该放学了。
于是,他换上一件水蓝的锦衣,黑发先用玉冠束紧,后又被他亲自放下,只用一根釉蓝的缎带随意拢起。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
明容又会穿花里花俏的粉色吧?
比起他过年时候穿的艳丽深红,今日的蓝衣和粉色更相衬。
她这次总不能目中无人,无视他的存在。
赵秀在正殿坐了会儿,传两名侍卫进来。他打量着玉英,唤道:“秋月。”
侍女应声:“殿下有何吩咐?”
赵秀的目光停留在青年侍卫脸上,淡淡道:“伺候玉英换一身光鲜明亮的衣裳。整天穿得像披麻戴孝,碍眼。”
秋月微愣。
何竺咳嗽一声,道:“殿下,我们穿的都是仿照叶家的踏雪银甲军——”
“这是孤的东宫,不是军营。”
“是。”
待玉英去而复返,身上穿了一件紫色的锦袍。
赵秀看见,尚且满意,对玉英道:“等会儿,你负责引开长乐。”又对何竺道,“你把明容带过来。”
何竺:“是。”
玉英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难得显露一丝为难,“怎么引开?”
“这还用问吗?”何竺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笑道,“长乐公主几次三番找你谈话,你今日便顺了公主的意使出看家本领,与她周旋。”
玉英冷冷看他。
赵秀道:“长乐找你,你与她去一处清静的地方话。”
玉英又问:“什么?”
赵秀不耐烦。
何竺在旁撺掇:“公主爱听什么,你就什么。”
“没话就闭嘴。”赵秀道,“她看中你这张脸,你便让她看个尽兴。满口蠢话,只会显得面目可憎。”
“卑职,领命。”
*
前面就是东宫。
明容发现这一点,便不肯继续走了。
她:“再往前就是东宫,太子在那儿。”
长乐目不斜视,“是。”
明容问:“你去东宫做什么?”
“看一个人。”
“太子?”
“东宫的侍卫长,玉英。”
明容模糊地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她惊讶,“你跟他很熟么,怎么要去见他?”
“不熟。”长乐淡然,“他长得好看,我便多看看。”
“”
明容沉默一会儿,:“你的父皇,还有几位皇兄,不都很好看?”
长乐平静道:“父皇和太子哥哥自然风华绝色,可他们是我的血亲,再美丽也欠缺乐趣。玉英不是,所以我有兴趣。”
明容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
她:“那你带着雯去。我不去,你的太子哥哥讨厌我,见到我烦,我也怕他。”
“你不去也得去。”
“凭什么?”
“因为太子哥哥要你去。”长乐,语气就像面对一个无知的幼童,“明容,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
“太子要见你,容不得你拒绝。今天你不随我走着去,明天他就能命人打晕你抬进东宫,皇后拦不住,你哭天抢地也是无用功。”
“”
一阵寒风吹过。
凉意从指尖爬入血管,顺着四肢百骸延伸。
明容后背阴冷。
长乐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不过十岁的女孩,神情却如水一般的沉静。
“你倘若真的不愿意应付太子,那只有一个法子,叫他趁早厌弃你,从而对你失去兴趣。”长乐轻声道,“太子哥哥自视甚高,一不喜欢蠢人,二不喜欢别人忤逆他。如何既让他对你厌烦,又不至于激怒他太过,葬送性命——这分寸,你自己把握。”
*
明容实在弄不懂长乐公主是怎么想的。
她的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她也是自己进宫以来,第一个慷慨地给予建设性意见的好人。
公主虽然把她带来东宫,要她去见狗太子,但她应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可明容又没有十足的把握。
公主对她总是冷漠。公主漂亮的脸庞永远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目光,依稀带着嫌弃。
公主是在帮她吗?
她不懂。
“公主。”明容心翼翼的试探,“你真的只有十岁啊?”
“十一。”
“哦。”
雯:“公主的诞辰是腊月三十,才过去没多久。”
长乐道:“多嘴。”
雯低头,“公主恕罪。”
明容主动搭话:“我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五,还蛮接近的。”
长乐:“没人问你。”
明容:“哦。”
长乐公主继续往东宫走。
明容跟在她身后一两步远,时不时地偷瞥她。
公主长着一张集美艳和冷艳于一身的脸蛋,五官既浓艳,又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假以时日,她会是全京城最美丽的女孩。
她又那么聪明。
明容最喜欢漂亮又聪明的人。大哥哥也好,妹妹也好,都喜欢。
她由衷的:“公主,你真聪明。”
长乐不为所动,“自保而已,蠢人在宫里活不长久。”
明容:“”
东宫的侍卫仿佛提前知道她们要来,见到几名年幼的女孩,问也不问,主动放行。
从大门进去,穿过院子,玉英等在长廊的一头。
雯莫名激动,低低的道:“公主!玉英大人居然换了衣裳啊,他一定是知道你来,所以特地打扮,可不是女——男为悦己者容么!”
长乐道:“多半太子叫他换的。”
雯一愣。
长乐往玉英那儿走,走了几步,发现明容还紧挨着她。她回头,“你留在这里,不许跟着我。”
明容瞄见另一边的何竺,膝盖又开始疼痛,下意识地扯住公主的衣袖,委屈的:“你会来救我的吧?你和玉英大人完话,会来找我?”
长乐:“不准扯我的袖子。”
她一甩,干脆地走人。
明容看着她走向玉英,两人微微一颔首,便往别处去。
她心中更委屈。
年纪见色忘义,怎么这样啊。
“明姑娘。”身旁,何竺笑吟吟的道,“太子殿下等候您多时了。”
*
明容敏锐地察觉,恶人太子似乎对她特别感兴趣。
这样的情况从何时开始的?
大概是她离宫之后,他突然出现在她家,送她一支玉簪。自那以后,他的行为就不正常。
她将特殊状况归功于太子的反派雷达。
电视剧里的坏人,总是动不动就出现在主角面前,有时耀武扬威,有时阴阳怪气,有时喊打喊杀,有时阳奉阴违,暗藏诡计。
太子一定也是这样。
他肯定感觉到她的主角光环,深感危,因此出现了一系列的反常行为。
到了偏厅外,何竺站住不走,:“卑职在此等候。”
卑职?
他吃错药了?
明容推开门,冬书正要跟上,何竺伸一拦,“这位姐姐也在这儿等着吧。”
冬书不情不愿地留下,用眼神示意明容心。
明容只好独自进去。
*
玉英沉默地坐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门。
长乐公主不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公主的目光和她的人一般的冷清,像秋日微凉的湖水。
他不自在。
又过一会儿,他问:“公主可想用点心?”
她分心吃东西,总好过无声相对。
“不。”长乐,“我等下就走,不必费事。”
继续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长乐忽然道:“玉英,枣红色衬你。”
玉英一怔,“卑职从不穿红色。”
长乐:“但是衬你。”
玉英:“多谢公主。”
玉英知道,公主喜欢他的相貌,何竺也总拿这事调侃他。
长乐公主年仅十一,圣宠正盛。
而他,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面对她,如同面对年幼的妹妹。他是孤儿,无兄弟无姊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女孩相处。
当然,公主也不是他的妹妹。公主是君,是主上。因此,两人单独相处,他更为难。
“玉英。”长乐唤他。
女孩尚且稚嫩的容颜,浮现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怅然之色。
“我真希望,我未来的驸马,有你一半好看。”
青年一如既往的沉默,唯独皱紧的眉头,显露他内心的无奈。
长乐:“我随口一提,你听完就忘,不必放在心上。”
玉英木然道:“是。”
长乐起身,“走吧。”
玉英也站起来,“公主想逛花园么?”
长乐道:“不,去找我的伴读,太子哥哥惯会吓唬人的。”
*
室内熏香环绕,暖和得令人头脑晕眩。
淡淡的花果香味和冷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吸入鼻腔,更觉得头昏脑涨,无法清醒地思考。
少年坐在桌案后,一袭浅色的水蓝长袍,穿在身上略显宽松。他的长发用缎带松垮垮地束着,其实和披散也差不了多少。
衣装和态度都十分随意。
但明容是不会被表象蒙骗的,她上过一次当,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紧贴木门而站,不愿离他更近一步,垂首道:“女子明容,见过太子殿下。”
“女子?”赵秀嗤笑,“你扔我送的玉簪的时候,可没这么乖巧。”
明容一愣,倏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怎么知道?
她明明等他走远了才扔掉。
“明容。”赵秀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勾,如烟如雾,“我只想和你谈谈,你不用那么怕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希望心平气和的与她交谈,一步一步的增进彼此的信任,最后推心置腹,合作共赢。
她大可以开出条件。
龙椅,他不可能送她一半,沾着一点边都不行,她想也别想。
可她若要别的,尽管开口,他乐于成全。
金银财宝,万人之上的地位和尊荣,艳俗的粉色宫殿与无数的仆从,以及长袖善舞、多才多艺的伶人她要什么,他给什么。
明容脑海中警报声大作。
又来了。
上次咬她脸,这次还想干什么坏事?
她想起公主太子不喜别人忤逆他,便道:“女子生性愚钝,且笨口拙舌,不善言辞,实在不配与殿下交谈。”
赵秀:“那就我问,你答。”
明容:“”
赵秀微微低眸,几缕柔软的黑发垂在耳侧。他轻声道:“我病了一个多月,近些时日才好,你可知道?”
又装可怜,果然暗藏阴谋。
公主还,太子不喜欢蠢人。
明容便装作痴呆:“真的吗?才一个月,女子以为生病都要休养一年两年的起步呢。”
赵秀冷哼。
未央殿废人的足有寒疡,她紧张得偷偷藏药,前去接济。他卧床一月,她这的是人话么?
罢了,暂且忍耐。
赵秀沉默片刻,突然道:“明容,你从不问我为何不放过赵检。”
明容越发莫名其妙。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为什么要问天命反派的作恶动?他罚她下跪,只因她叫了一声哥哥。他要杀她,只因她丢了一个瓶子,他不讲逻辑的。
再,他如果不坏,就不会是反派,而是主角的队友。
明容:“可能我忘记了,我脑子不好,经常忘记事情”
“你没有。”赵秀语气一沉,“少在孤面前装疯卖傻,你骗不了任何人。”
他远比她以为的了解她。
这一方浩瀚的天空下,神州大地之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明容不吭声。
赵秀心握着一枚棋子,用力握紧,渐渐松开,以此平复心境。
再开口,话语有些生硬:“明容,你听着——”
少年停顿,努力保持镇定,努力让字句之间门透出的态度,不过分恶劣。
“赵检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明容怔忡。
他,他了什么?
岂有此理!
她还没开始离间门他和他的跟班,他倒先来挑拨她和赵检,妄图破坏主角团的友爱团结。
真是诡计多端的恶人。
明容压下心里对他的不齿,继续装傻:“殿下,您今日话好奇怪,女子竟然一个字都听不懂耶!”
赵秀阴冷道:“装,接着装。”
明容立刻低头。
赵秀皱眉,许久以来的不满,这一刹那倏然爆发。他一怒之下,将中的棋子拍在桌上,厉声道:“不准看地上,抬头看着孤!”
明容瑟缩一下,道:“您笑起来好可怕,女子好怕怕。”
“死都不怕,你怕孤笑?”
“是哦,您笑起来比阎王爷都恐怖呢。”
赵秀起身,向她走来。
明容的后背贴在雕花木门上,退无可退。
她抿紧嘴唇,双紧攥成拳头,姿态之中,抵触和警惕兼有。
赵秀站在她跟前,看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粉衣姑娘。
她不是怕他,她是讨厌他。
那么尖锐的厌恶和排斥。
他一恨,胸口便痛起来,转身压抑地咳嗽。
明容头也不抬。
好个心硬如铁的丫头。
“你只看见赵检过的苦,从不睁眼看我。”赵秀低声道,眉眼含恨,“明容,你同情他,却不怜悯我,到头来,也不过是戴着伪善面具的骗子罢了。”
什么?
明容被他的诡异逻辑惊呆了。
她满眼的不可思议,质问:“你欺负我,羞辱我,想杀我,现在却怪我不怜悯你?”
天底下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恶人!
赵秀唇角微弯,一双细长的凤眸也在笑。
冰冷的,讽刺的笑意。
他秀雅的眉眼美丽而阴冷,声音更凉薄:“我真想杀你,你早就死了一千次一万次,坟头草都已经青翠欲滴,还容得你一再放肆?”
明容骇然。
青翠欲滴这般美好的词语,从他口中出来恐怖如斯。
“你就是鼠目寸光、偏见狭隘。”赵秀了一句,又咳嗽,咳得双目泛红,“你从不问缘由,便认为未央殿那丑陋的废物——”
“你还搞外貌攻击啊!”明容忍无可忍,“他是你的兄弟,被废了也是你兄弟!”
“我只有一个弟弟。”
“这不是你了算的,你、你不可理喻!”
明容摇摇头,抬,想推门出去。
赵秀猛地攥紧她腕。
少年的绵软,肌肤冰凉,握住她,便如一层霜雪覆盖下来。
他俯身,黑发散落在她的脸上。
“你不是很喜欢父皇么?”他柔声道,“对着那张脸入迷,以至于御前失仪,丑态毕现。那为何不喜欢我?只要我不死,长大之后就是更年轻、更貌美的他。”
明容双耳嗡嗡作响。
他什么?
他到底在什么?
什么叫作只要他不死,就是更年轻貌美的皇帝?
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串联成句,却不知所云。
此刻,明容只想尽快摆脱他,离他越远越好。
狗太子的精神状况太糟糕,心理疾病十分严重,从表象到内里都不健康、不正常。这种人,疯人病院才是他的灵魂归宿。
她使劲扭腕,“放开,放开!”
赵秀不放,又在咳嗽,咳一会儿,薄唇染血。
冷白的一张脸,增添几分妖娆艳色。
他知道自己快要吐血,却不拿帕子去接,一口血呕出来,脸上、上全是。
然后,他换沾血的左,又握住少女纤细的腕。
明容被那温热湿润的血刺激得冷汗直冒,因为恐惧而流泪,转头叫:“救命啊,救命啊!太子发狂了!”
没人理她。
明容又叫:“太子吐血啦,你们不救我,也不救他吗!”
无事发生。
赵秀任由她挣扎哭叫。
啊,她又哭了,这么爱哭。
很神奇,他竟然不觉得聒噪,反而想着,她这么又哭又闹的,比一口一个女子的惺惺作态可爱太多。
“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他漠然道。
这熟悉的台词,吓得明容头皮发麻。
她盯着他,嘴唇微颤,战战兢兢的道:“我才十二岁,你、你别动坏脑筋,你就算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也应该洁身自好,远离女孩子!”
赵秀知道她想歪了。
他低哼:“你怕什么?我未必打的过你。”
明容一怔,“也对不,不对。”她反去开门,却发现推不动,心里一沉,又紧张又害怕,“这门怎么开不了?你放我出去!”
赵秀一阵急促的咳嗽,吃力道:“谈完之前,门不会开,别白费力气。”
“到底有什么好谈的啊!”明容几近崩溃,“我和你是两条道上的人,就像水火不相容,昼夜不交错。你哪根筋不对,为什么总是要求我可怜你、同情你?你居然还敢我伪善”
明容抬起头,视线与他猝然相撞。
一瞬的死寂。
少女安静下来,眼神冷冷的,“同情你才是伪善。”
赵秀抓紧她的腕。
他的指尖尽是猩红的血,顺着她白皙的肌肤流淌,宛如一行行血泪。
“你什么?”
“我,同情你才是伪善。”明容神情冷硬,“人与人交往,单方面的付出和牺牲不是善良,那只是自我感动。一味的忍耐和宽容并不值得称颂,善良不能建立在伤害之上。”
这是她从接受的家庭教育,她生而为人的价值观,与他水火难容。
他们注定只能做敌人。
明容咬牙,将他的指一根一根掰开。
她讨厌他,已经不加掩饰。
少年束发的釉蓝缎带散了开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他的黑发垂落,遮住半边脸。
指很疼,明容的指甲掐疼他了。
他无暇顾及。
是在这一刻,赵秀恍然发觉,他和明容当真不是一路人。
原来两个人之间门真正的距离并非容貌、皮相,甚至不是男女之别,而是思想。
明容的话多荒谬啊。
为何她听不出来呢?为何毫无自知之明,还敢用坦荡的眼神批判他?
“明容。”赵秀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
“再清楚不过。”
“依你之见,君臣、主仆之间门,又该怎么算?”
“那——”
“你想清楚。”他的声线冰凉,飘进她耳朵,“你的父亲为人臣子,你为人臣女,这话是你应当讲的么?”
“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君臣、主仆都涉及雇佣关系,是否存在不公,那是另一回事。”明容,“你不想看我装疯卖傻,不是吗?你要我同情你——这不是君臣,更不是主仆。为人臣女、为人仆从只需听命于主上,敬畏恭顺足矣,不必怜悯。路人会怜悯,朋友会怜悯。”
“所以,你对我,路人都不如!”赵秀冷笑。
明容在看他。
他观察她的同时,她也在看他。
她被逼到极点,于是迟钝地反应过来,开始试探,开始窥测他的企图。
很好,她变聪明了。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
卑微乞怜的疯子,呕血不止的病人?
明容道:“殿下,不要再这种话。我可以敬畏你——”
“用不着你敬畏。”
“但我们做不了朋友。”
“因为赵检。”
“因为我是个庸俗的人,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明容倍感厌倦,“为什么要我同情你呢?你从来看不起我,心里也在嘲笑我。”
没有。
赵秀一声声地咳嗽,胸口剧烈地疼痛,指都在颤抖。
他没有!
他在梦境中窥探明容的人生,他看见了神乎其神的伟大新世界,他看见了她身为天之骄女的光芒万丈、光鲜亮丽。他甚至知道她在五岁那年,就懂得悲悯世间门不幸之人。
她在现实中观察神州大地,她看见了落后的大曜,看见了坐井观天、草菅人命的他,她看不见他的曾经,她不知道他每天都以怎样的心情生活。
所以他嫉妒她,却又忍不住的想靠近她、了解她。
所以她纯粹的憎恨他。
何其不公!
可他又能怎么办?
也许他应该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的人生有多么悲惨,被母后放弃,被父皇厌恶,一直作为两方势力博弈的棋子存活,尚在襁褓中就注定活不长久,一身病骨,为死而生。
他怎能不去未央殿?
母后惨死,他作为儿子只要相信真凶是纯妃,能不采取报复吗?
不去未央殿,落在有心人眼里,不代表他仁慈,而是他对真正的杀母凶存疑。因此,不管他对赵检是憎恶亦或无感,在他长大前,他只能一次次的去,一次次的表明态度。
他没有选择。
如此,明容可会施舍一点同情?
不,不会的。
身处绝对光明的正直神女,容不下半点污垢。
她只会觉得他咎由自取,嫌弃他死得不够快,不肯给赵检的崛起之路让位置。
赵秀抬起眼皮,双眸血红,牙齿不慎嗑破嘴唇,血珠从破裂的伤口渗出。
他死死地盯着她,带着怨恨和委屈。
明容悚然一惊。
如果不是早就领教过他的为人,她会以为,他快哭了。
怎么可能错觉吗。
“滚!”少年嘶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