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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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一晚上的艰苦奋战,明容的吃店重新开业。

    这次,她捏了一个年逾六十的大伯作为营业员,性格设定为绝情断爱,看破红尘,无欲无求。这样一来,她的工具人总不会跑路去结婚。

    次日醒来,还是休息日,不用早起去文华殿。

    明容一觉睡到自然醒,可还是犯困,打着哈欠去明光殿。

    宫女,公主在院子。

    明容又转去圈养猫狗的院,却不见公主的踪影。

    院子里只有两名宫女,正在给狗儿洗澡。一崽讨厌沾水,拼命挣扎,满院飞奔,气得宫女一边追,一边骂。

    明容不禁笑了声。

    铁链贴地拖行的碎音响起。

    她转身。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荫落下。

    那位被当成狗饲养的敌国质子靠在树桩上,意态悠闲,对她微笑。

    他居然笑的出来。

    几日不见,他变得更憔悴,头发像枯草,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一副命不久矣的惨状。

    紧接着,明容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她捂住鼻子。

    秦之兰出声提醒:“心脚下。”

    他的嗓子嘶哑,语气却温和。

    明容低头。

    一只脏碗摆在少年脚旁,碗里盛放的不是馊饭,也不是水,而是恶臭的尿。

    她止不住的反胃。

    秦之兰观察她,过一会儿,开口:“姑娘帮我擦擦脸,好吗?”

    他偏过头,露出脏兮兮的侧脸。

    明容道:“你不叫我给你清水喝,却叫我帮你擦脸。”

    秦之兰微笑:“姑娘人好,我不忍心害你。”

    明容微愣。

    宫女坐在对面,扬声道:“明姑娘,你别搭理他。这个诡计多端的西戎蛮子,变着法的害人呢!公主吩咐过,断他两天的水和吃食。”

    明容不语。

    她的视线重又落在少年干裂的嘴唇上,喃喃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折磨人。”

    “咳咳!”秦之兰疾声咳嗽,“姑娘嘴下留情,好死不如赖活着,在下惜命。”

    “”

    明容磨蹭片刻,去那宫女身旁,哄她到别处歇一会儿,她来给四崽沐浴。

    待两名宫女结伴走开,她便趁将水桶搬来树下,离秦之兰不过两、步之遥。然后,她捏住鼻子,心翼翼地拿起脏碗倒掉。

    “给我擦擦脸罢。”秦之兰又央求,“太监往碗里倒尿,溅到我脸上,脏死了,我嫌弃一晚上,又不想用袖子擦,那样袖子也脏了。”

    明容舀起木桶里的水,倒入另一只木盆,把毛巾丢进水中。

    她擦几下四崽,擦一下他的脸。

    少年比狗温驯。

    明容在空碗里泼了点水,他双捧起来,大口喝光。

    明容又泼进去。

    他再喝。

    如此几回,总算缓了过来。

    明容心想,他曾经也是一国皇子,就像狗太子和燕王,可怎会沦落至此?

    人的命运,当真变化无常。

    她是可怜他的,但又觉得不应该动恻隐之心,理性与感性拉扯,她又陷入混乱。

    “你爹缺德。”终于,她。

    秦之兰沉吟着,反问:“世上有不缺德的皇帝吗?”

    明容一怔。

    秦之兰笑:“这问题大逆不道,姑娘不用回答。”

    明容按住挣扎的四崽,低着头道:“为人父母,再怎么样,也不能送亲生儿子去死。”

    秦之兰道:“可我是自愿来大曜当质子的。”

    明容震惊,“你,你自愿来?好哇,那你就是支持西戎发动突袭和杀害大曜百姓的共犯。早知道,我才不给你喝水!”

    “姑娘误会了。”秦之兰解释,“当年,父皇送一位皇子前来大曜,以示西戎止戈息战、修复两国邦交之诚心。至于发动战争,突袭屠城,这些军要密,只有父皇和他的心腹大臣知晓。”

    明容问:“那你为何想当质子,难道你以为是来作客么?”

    秦之兰自嘲:“公主和亲,皇子为质离乡千万里,故国入梦来。岁孩儿都知道不是享福,是遭罪。”

    “那你还来?”

    秦之兰沉默,许久才道:“我有一个妹妹,不会话,是哑巴。”

    他的神色变得温柔而恍惚。

    “我出生就带着丑陋的胎记,妹从不能言语,我的母亲接连两胎皆是残缺的婴孩,被视作不详。父皇听信国师谗言,下令处死她。”

    “我们兄妹本也活不成,是皇祖母拼死保下我们,可皇祖母很快因病离世。我们被丢去乡下的庄子,自生自灭。那儿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不是挨打,就是挨饿。几年下来,妹一身伤病,性情胆怯,我很心疼她。”

    “然后,突然有一天,父皇派人接我们回宫。”

    秦之兰停顿。

    “妹住进金碧辉煌的宫殿,她的身边多了十来个人伺候,、四名太医轮流看顾她,为她治病。她穿着华丽的裙子,戴最精致的首饰,终于活得像尊贵的公主。”

    “父皇召见我,他需要送一名皇子去曜国,至多五年,便能归来。我的皇兄都是无胆鼠辈,胸无大义,不肯前去。如果我肯去,那么五年后,待我重回西戎,便是亲王之尊。”

    “我觉得这买卖划算,就答应了。”

    明容看着他杂乱的头发,瘦成皮包骨的身躯,还有上、脚上数不清的伤疤。最后,视线凝注在他左脸的胎记上。

    她:“你求公主救你你还想回西戎,是不是?”

    秦之兰点头。

    他的眼底燃起火光,坚定的道:“当然,我必须回去,五年,十年,一十年,不管多久,我都要回去见我妹妹。”他一顿,温柔的笑,“到那时,她也许已经定亲,若能亲自送她出嫁,那该——”

    “做你的白日梦。”

    明容吃了一惊,回头。

    长乐公主站在她身后,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少女目光冷漠,寒声道:“五年,十年,一十年,你会死在大曜。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久到能亲眼看到有朝一日,昭阳姑姑的铁骑踏破西戎皇都,西戎皇室血脉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押回大曜,你们都得为凉州枉死的老百姓偿命。”

    秦之兰若有所思,平静道:“如果真有这一天,西戎亡国了,还望公主看在我自告奋勇当看门狗的份上,赐予我看守其他犯人的权利。父皇杀了我娘,弃我和妹妹于不顾,害得我们兄妹尝尽人间门苦楚。我愿做公主的马前卒,日日鞭笞那昏君,咬下他的一只耳朵。”

    长乐冷冷道:“卖国求荣,臭不要脸。”

    秦之兰无奈,叹息:“做狗不像狗,你生气,做狗太像狗,你还生气。公主真难伺候。”

    啪!

    长乐反甩了他一记耳光。

    四崽飞也似地冲向前,大声狂叫,对着秦之兰龇牙。

    明容想去抱它,不料它回头就是一口,差点便咬到她背。

    她的心脏怦怦狂跳。

    隐约的,仿佛明白了什么。

    长乐拉住她就走。

    明容亦步亦趋地跟着,来到公主的寝殿,只见桌子上摆满一道道山珍海味,其中有一道正是她问禧妃讨的凤尾虾。

    明容睁大眼睛,“你请我吃饭?”

    长乐道:“对,你尽管吃。”

    明容笑容灿烂,“公主,你对我真好。在这宫里,除了我姑姑,就你对我最好。”

    长乐不答。

    她的脸色始终淡淡的,在一旁看着明容吃饭。

    明容劝道:“公主,你也吃。”

    长乐:“我不饿。”

    明容:“你为什么请我吃大餐?我以为——”

    长乐:“以为什么?”

    明容沉默片刻,迟疑道:“我以为,刚才我给西戎质子喝水,你不高兴。”

    长乐:“你喂一条狗,喂就喂了。”

    明容困惑。

    长乐注视她,半晌,道:“我听人讲,大牢里的死囚,秋后问斩前,狱卒都让他们吃饱喝足。你知道为什么吗?”

    明容碗里的肉顿时不香了。

    她不安地摇头。

    长乐道:“因为死人饿着肚子上路,到了阴曹地府,就会变成饿死鬼,投胎之后也吃不饱饭,生生世世当穷鬼。”

    明容:“”

    长乐淡然道:“我随口一,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一支颐,垂下眼睑。

    明容不会知道。

    她不知道隔墙有耳,她在未央殿出狗太子个字,被太子听去,已是大不敬之罪。燕王对她言听计从,罪加一等。赵检有意利用她,罪上加罪。

    数罪并罚,在太子眼里,只怕万死不足惜。

    长乐:“吃顿好的。”

    *

    明容带着四崽回到长宁宫,一进西偏殿的门,突然见到燕王。

    少年坐在抄游廊上,靠着柱子打哈欠,嘴里叼着根草,懒洋洋的。

    冬书愣了愣,快步走过去,“王爷,您何时来的?可有人瞧见——”

    “瞧见又如何?敢多嘴一句,本王把他眼珠子挖出来。”赵巽宿醉刚醒,没什么精神。他又打哈欠,“困死了。我喝醉了,睡得昏天暗地,四哥醒着,地上又硬又凉,他就让我躺了半宿,真不做人。”

    明容抱着狗,从长廊经过。

    赵巽拽住她的腕,“明容,你干什么不理我?”

    “没有啊。”明容目不斜视,“我没有不理你。”

    “没有?”赵巽冷哼,“你见到我不打招呼,从我身边走过,不看我一眼。这么着急,上哪儿去?”

    “去未央殿送药。”

    “”

    赵巽又哼了声:“你四哥老是抬着下巴看人,我瞧你如今梗着脖子,也不遑多让。”

    明容噘嘴。

    赵巽站起来,微微弯腰,与她对视。

    明容扭过身子。

    赵巽又转到她跟前,挑眉,“还生气呐?”

    明容:“我怎么敢。”

    赵巽戏谑道:“你满脸写着不高兴,就差嘴上挂个油瓶。岁孩儿发脾气,就你这模样。”

    冬书轻轻咳嗽了声,道:“我去守着院门。”

    罢,匆匆离开。

    她走远了,明容仍不理会少年。

    赵巽质问:“你到底生的哪门子气?四哥罚赵检跪足一个时辰,我听你的,放他一马,不与他计较,这还不行?”

    明容看向他,“你打得他鼻子嘴巴全是血!”

    赵巽毫不在意,“他自己找死。”

    明容:“”

    她盯着赵巽,思忖良久,放下四崽,又按着他坐下。

    狗爬到赵巽身边,仰起脑袋,摇尾巴。

    明容斟酌一会儿,问道:“七哥,如果有人骂你,你怎么做?”

    “看谁骂。”

    “不认识的人。”

    “打断他的狗腿。”

    “那如果有人跟你动呢?还是不认识的人。”

    “杀了他。”

    明容深吸一口气,郑重的:“你这样不行。”

    赵巽认同:“对,是不行,不能轻饶了他,敢对皇子动,反了他了,必须祸及全家,诛他九族。”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究竟什么意思?”

    赵巽似笑非笑。

    他心想,丫头又要开始讲大道理了,她可真喜欢教训人,上辈子没准是个迂腐的老夫子。

    可这辈子,她是特别可爱的姑娘。

    白玉脸儿,双眸墨黑,闪耀星辰的光彩,天下第一的可爱。

    就连生气的样子都讨人喜欢。

    明容头疼,“你为何总是那么暴力?有人骂你,你骂回去,骂得他狗血淋头。有人动,你打回去,这是对等反击。可你不能听见人家骂你,就把人打得狂吐血,这叫作防卫过度。即使你是皇子,别人在背后也会你暴力。”

    “尽管啊。”赵巽散漫道,“我们玉家被人骂了十年的残虐无度,有谁少一根头发了吗?”

    他抬眸,望着明容笑,“倒是那些嘴碎的文人,话得太多,外祖父一生气,便找借口送他们去阵前当肉靶子。平日里,一个个能会道,大义凛然,一上战场,却都吓得心胆俱裂,寸步难行。一帮废物。”

    他如此轻蔑。

    明容道:“你的外祖父为什么送文人上战场?武将打仗,文官协助圣上治国,本来就有明确的分工。”

    赵巽淡淡道:“武将浴血奋战打下来的疆土,凭什么交给只会动笔的老头子来治理?敌军来袭,让他们用寸不烂之舌击退么?我最厌烦满口仁义道德的货色。”他顿住,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声音软了下来,“可是明容,我不讨厌你。”

    明容一怔。

    赵巽自言自语:“为什么呢。”

    明容打断:“我不跟你讨论文官武将的事情,只你的个人行为。你力气大,你自己知道。普通人一不顺心打架,至多打断他人的两根骨头。你打架,几下子能把人捶死。”

    “死了就拖出去,挖坑埋了,多大点事。”

    明容发现,和他真的讲不通道理。

    这个少年与法治社会,相差一千年的距离。

    她挫败地叹气:“那你要怎样才答应不随便乱打人嘛!”

    赵巽原本慵懒地靠在红漆圆柱上,闻言,一下子坐正,双搭住膝盖,身体向前倾,望着她郁闷的脸。

    他忽然笑一声。

    明容瞪他,“有什么好笑!”

    赵巽道:“叫一声七哥来听听。”

    明容蹙眉,“不叫,你看不出来我很烦恼吗!”

    赵巽自然看见了,她气嘟嘟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他实在对她生不出脾气。他清清嗓子,正色道:“你快叫,保证不吃亏。”

    明容不耐烦,“七哥七哥七哥——烦死啦。”

    赵巽握住她的腕,将她拉到身前。

    他看着娇弱的姑娘,柔声道:“听你的,下了战场,除非必要,我不动。”

    明容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当真?”

    赵巽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明容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假,心里又意外,又高兴。

    她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激动的道:“很好,你现在可以荣升为大曜的进步少年!”

    赵巽也笑,“还有什么要求,一起提出来。”

    明容想了想,“你刚才,你昨天夜里喝醉了?”

    赵巽颔首,“昨晚回玉家吃酒,多喝了两杯。”

    “你年纪太,不应该喝酒。”明容道,“你得成年了再碰酒精,至少十十六岁。”

    她原本想十八岁,记起这是古代,便降低了年龄限制。

    赵巽调侃:“你还真会趁火打劫啊。”

    明容:“那就十五岁。”

    他摇头。

    明容:“十四岁,不能再低了。”

    赵巽道:“好,今年不喝,明年再。”

    明容自以为对他的教育起到正面作用,双眸笑成两弯月牙,璀璨如星光。

    赵巽瞧得有些出神。

    半晌,他压低声音,慢慢的道:“都听你的,让你管我,管一辈子。”

    “不可以。”明容却,“你不能全指望我,我又不和你天天待在一起。更何况,人的一辈子那么长久,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得锻炼自制力。”

    语毕,她又觉得自己太飘了。

    赵巽是皇亲国戚,又是早早封了亲王的皇子。

    他要是不高兴,随时能变脸。

    那天,他拉她去见被杖毙的宫女,也是翻脸就翻脸。

    她忐忑地抬眸。

    赵巽剑眉舒展,一向桀骜的脸,如许温和。

    不曾想,这少年坚硬如铠甲的外表之下,也有这般不为人知的柔软。

    他道:“听你的。”

    系统提示:赵巽好感值+5

    明容:“”

    怎么有人挨骂还挺高兴?

    真是怪人。

    *

    皇后旋身离去。

    走出几步,她听见采桃满怀内疚的对冬书,对不起姐姐,我没能拦住娘娘。

    她摇头。

    回到寝殿,问竹扶她坐下,笑道:“娘娘,您瞧冬书吓的。隔着一条过道,两扇木门,燕王一个大活人成天上蹿下跳的,她们以为咱们一无所知呢。”

    皇后低语:“就是知道了,才吃惊。”

    问竹不解,“娘娘?”

    皇后想起方才看见的画面,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都不敢相信——

    容容绷着一张脸训话,而燕王和一条白色的狗并排坐在一处。狗儿歪着脑袋接受教训,燕王也在乖乖地聆听。

    那可是宫里横着走的混世霸王啊。

    问竹道:“娘娘,这可怎么办?燕王和容容姑娘走得近,绝非好事,玉贵妃如何容忍的了?咱们还盼着容容姑娘能得太子赏识——”

    “你盼着,本宫可没有。”皇后道。

    “娘娘”问竹一顿,“咱们得想法子阻止燕王过来。”

    “燕王当年只是路都走不稳的孩子,玉贵妃也没能阻止他和太子来往。如今他长大了,翅膀硬了,飞檐走壁,无所不通,你能怎么阻止?”

    问竹哑口无言。

    皇后道:“出去吧。”

    过一会儿,若梅进来了。

    她听西偏殿的事,关上门,道:“娘娘,燕王这年纪也不算,别的不怕,只怕他真对容容姑娘有那份心意,那可不妙。”

    皇后道:“容容若愿意,玉家不失为一个好的安身之所。”

    若梅皱眉道:“玉家跋扈,专横,残虐成性,天下谁人不知?这些年,他们没少干听了叫人毛骨悚然的恶事,玉贵妃就是玉家惯出来的好女儿!”

    皇后平淡道:“跋扈专横,残虐成性,确实如此,可都是对着外人。”

    若梅发愣。

    皇后起身,走到窗前,“他们对自家人最是护短。容容只要能嫁进玉家,往后就有人护着。玉太师极爱惜燕王这个外孙,玉家人又是刀斧砍不断的一条心,他们爱屋及乌,必定善待容容。况且,玉家男儿不纳妾,燕王若能随了母族的这一点,容容的日子更好过。”

    她安静一会儿,又道:“叶家就复杂太多了。”

    若梅道:“燕王就算当真有情,玉贵妃也不会准。”

    皇后:“贵妃未必拦得住。”

    若梅琢磨,“听您这么,容容姑娘若能和燕王有个结果,倒是好事。”

    “祸福相依。”皇后静静的道,“太子和燕王自幼交好,两家日后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再好不过。若是一直水火不容,难免一战。玉家输了,别容容,我也免不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若梅神色骤变,惊惧交集。

    皇后轻笑。

    若梅失声:“您还笑的出来!”

    皇后轻轻道:“那天,我收到哥哥的来信,搂着容容看月亮,看了很久,想了很久,颇有感触。”

    “娘娘感悟了什么?”

    “朝堂政事,风云诡谲,瞬息万变,我无力左右。”皇后仰起头,望向浩渺的天空,“既然改变不了,由它去罢。没心没肺也是活着,担惊受怕也是活着,不如放过自己。”

    *

    东宫。

    赵巽吃了晚饭过来,路上遇见秋月,听她,太子不在寝殿。

    于是,他轻车熟路地转去书房。

    太子正在练字。

    赵巽瞟了眼,纸上是四个大字:生命之环。

    他拧眉,“什么玩意儿?”

    赵秀看着自己的杰作,淡声道:“狮王吃羊,羊吃草,草自泥土而生。狮王老去,战败,死亡,尸体化为尘土,土滋养草木,又被羊食用。如此,循环往复,是为轮回。这就是生命之环。”

    赵巽不太感兴趣,“哦。”

    赵秀沉默。

    今日,一整天,他都在想那部叫作狮子王的电影,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不一般的深意,并非他起初所以为的儿戏。

    这故事其实讲的不是草原王国,而是以狮喻人,讲述帝王之道,以及废太子的造反,不,废太子的崛起与复仇之路。

    他只希望结局美满,而不是一场悲剧。

    可惜,明容和她的同窗学子不明白。

    赵巽也不懂。

    这个愚蠢的弟弟,最近越发没皮没脸。

    长宁宫的眼线刚刚传回消息,是燕王又去找明姑娘,被人训狗似的骂了一顿。这就罢了,他被人骂了,还挺乐呵。

    ——皇子之耻,赵家之耻。

    赵秀问:“明日文华殿讲课吗?”

    赵巽答道:“讲啊,我不去。”

    赵秀又问:“女子书院几时放学?”

    赵巽奇怪,“比我们早,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秀不回答。

    做什么?

    为了最好的战马和粮草,为了他的飞天大梦,他决定对明容采取主动出击的新战术。

    神女在异界的日子过的太好,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被人仰望,以至于来到大曜,她的脑袋瓜仍转不过弯。

    明容永远不会因为渴慕权势而对他心生向往。

    她从不是弱者,也就不知道弱者依附强者的生存之道,她也没落到必须找一座靠山自保的地步。

    而他,他们曾经交恶。

    明容至今耿耿于怀,他也不能像老七似的不要脸,轻易服软。

    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下不了台,就只能自己找台阶,制造一个遇。

    赵秀心生一计。

    他想好了该怎么办,便安定下来,又有闲情思考其它事情。

    “狮虎相斗——老七,你猜谁会赢?”

    赵巽好笑,“你整天跟狮子较什么劲?这么喜欢狮子,明早我搬两只石狮子来,放你屋里。”

    “问你就回答,少扯别的。”

    “老虎。”赵巽笃定道,“那肯定是我的王霸最厉害。谁知道真狮子长什么样,有多大的本事?又没人见过。不定,狮子软弱无用,不堪一击。”

    “不可能。”

    “怎就不可能?难道你见过活的狮子?”

    “见过。”

    “什么样子的?”

    “雄狮颇具王者之风,如有神威。狮王所到之处,万兽臣服,一声令下,莫敢不从。”

    赵巽的兴致来了。

    他兴奋的问:“你在哪儿看见的?快带我去,我也想看大狮子。”

    赵秀瞥他一眼,道:“不告诉你。”

    赵巽:“去你的,拿我寻开心呢。”

    *

    文华殿开课,信国夫人当堂公布考试名次:

    长乐公主第一名,明容第一名,蔡姑娘、谭姑娘和长悦公主都没通过。

    长悦公主收到生平第一个不及格,很是意外,私底下对同学吐槽:“不是吧,以前随便画两个圆圈就能通过考核,这次我用心画了一只老鼠,连爪子都画上了,竟然不给我过,信国夫人也太严格!”

    蔡姑娘和谭姑娘表示赞同。

    明容问长乐公主要来她的答卷,粗略读完一遍文章,又细细品读第一遍。

    长乐在书本上画狗,落笔十分随意,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耳旁响起伴读的声音:“写得好好啊!”

    她回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明容又道:“公主,你好厉害啊!如果京城举办作文比赛,你一定能夺魁。”

    长乐听不太明白。

    伴读经常一些天马行空,令人听了一头雾水的话,她习惯了,不怎么在意。

    她只是在想,原来真的有人的眼睛像月亮,笑起来弯弯的,又像星星,会发光发亮。

    有点儿像狗的眼睛。

    那么真诚,那么热烈的眼睛。

    长乐忽然问:“你不难受吗?”

    明容愣了愣,反问:“为什么要难受?”

    “你上课认真听讲,积极发言,考核前全力以赴,辛辛苦苦地做功课,熬得两眼一圈黑,只考了第一名。我不听课,不读书,却能得第一名。”长乐看着她,重复一遍,“你不难受吗?”

    “你的第一名实至名归,比我写得好多啦。”

    明容拿起公主的卷子,又看一会儿,慢吞吞的道:“仔细想想是有一点点的嫉妒。”她叹一声,强调,“真的只有一点点。”

    长乐又想,原来真的有人活得这么敞亮,嫉妒都敢放在明面上,况且,面对的还是一位并不和善的公主。

    明容道:“公主,你又聪明,又漂亮,对我好,还请我吃饭,我好喜欢你啊。因为太喜欢你,所以那一点点的嫉妒也感觉不到了。”

    长乐无言。

    明容总,自己对她好,究竟好在哪儿?

    她的要求太低。

    两人正着话,蔡姑娘脸色绯红,从外面碎步跑进来,拉起谭姑娘就走。

    谭姑娘的书本掉在桌上,茫然的问:“唉,你带我去哪儿啊”

    莫名其妙。

    又一会儿,长悦公主回来,笑嘻嘻的道:“快出去瞧那些丫头的热闹,快快快。”

    明容问:“什么热闹?”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太子哥哥竟然来了文华殿。”长悦冲着长乐笑,“你瞧她们一个个的,陪咱们念书是假,想当太子妃是真,这下连装模作样都懒得装啦!”

    长乐道:“你爱热闹,你自己去。”

    长悦又转向另一人,问:“明容,你也不去啊?”

    神经病太子出街,傻子才往枪口上撞。

    明容唯恐避之不及,盯着自己的卷子,心无旁骛,“我得钻研信国夫人给我的评语。”

    “这有什么好钻研的。”长悦着,出去了。

    明容松一口气。

    可没轻松多久,蔡姑娘又跑进来。

    她的脸颊更红了,瞧着像发烧,呼吸都不顺畅。她拉住明容的,拉她起来,急促的道:“太子殿下问起你——”

    明容心头升起不详的阴云。

    直觉告诉她,太子又在动坏脑筋。

    蔡姑娘见她没反应,更着急,“太子殿下要见你,还、还不出去?”

    明容不想去,也得去。

    不见太子,那就是怠慢,要被问罪的。

    当初,她主动在宫道上等太子,那疯子嫌她碍事就罚她。现在,她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他却要见她,她不去,还是得挨罚。

    这算个什么世道啊。

    *

    太子在和兄弟闲谈。

    明容刚从文华殿出来,便看见他。

    美貌却高傲的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之下。

    这一瞬间门,恍如去年寒梅盛开,她第一眼见到他,就是如此的众星捧月。

    今日,太子心情出奇的好。

    他唇边含笑,不见往日的不耐烦与嘲讽。

    他那样漂亮的人,那样惊艳的一张脸,假作温和的时候,轻而易举的就能令人放松警惕,对他心生好感。

    因此,他一到,书院的贵女都出来了。

    她们不敢也不方便直接和他话,便寻找各种借口,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偷偷打量几位皇子。

    “明姑娘。”

    赵秀信步而来,走到少女面前。

    明容又觉得他不怀好意。

    她垂下头,对他行礼,“太子殿下。”

    “无须多礼。”赵秀随意道,“孤去藏书阁,顺路经过,想起你在文华殿,便来找你。”

    明容越发不自在。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一道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狗太子故意趁人多来找她。

    “民女惶恐?”

    少年微微一笑,抬起。

    他的里是一卷纸,用丝绳系了起来。

    “上回,你喜欢孤的画,送你。”

    他果然不怀好意。

    她这辈子从没见过他的画,他梦里的喜欢!

    明容抬头,“我何时过——”

    赵秀温声道:“早年旧作,不值一提,不必谢。”

    明容:“”

    少年转身离开,走几步,停住,回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一丝熟悉的浅淡的笑,如涟漪,转瞬无痕。

    四周无声。

    他轻轻咳嗽,往前走去,这一次,再无留恋。

    那一道道落在明容身上的目光,起初只是好奇,随着太子走远,却变了味道,烫得灼人。

    是妒火。

    *

    一离开文华殿,太子命人绕道,立刻折回东宫。

    赵枕河陪他跑这一趟,看着他敷衍兄弟,看着他吸引所有姑娘的注意力,又看着他对明容逢场作戏,心中好笑。

    回到东宫,他开口:“殿下当真有心同明姑娘交好,何不表现得更直白?你那画是往年旧作,不值一提,岂不是——”

    他蓦地住口。

    太子倚窗而立,仍在低低咳嗽。

    一袭茶色锦衣的少年,身处明亮的白昼,他却如暗夜。

    赵枕河沉默良久,又道:“你故意的?叫那些贵女因妒生恨,明姑娘受了委屈,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向你求救。”

    赵秀不答。

    赵枕河摇头,“一幅旧作,不够分量。白惜桐,白六姑娘的家里,不也有你的画?”

    “足够了。”赵秀道。

    赵枕河一怔。

    确实足够。

    送的礼物再直白一些,分量再重一些,旁人哪儿还敢挤兑明容,上赶着巴结她都来不及。

    赵枕河看着赵秀,不知什么是好。

    太子殿下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当真思虑周全,可有必要周全吗?

    那么想跟明姑娘和好,却拉不下面子,偏要人家先向他示弱,最后的结果,天知道能不能如愿。

    他默默叹气。

    *

    明容接收到来自贵女们的敌意,刹那之间门,恍然大悟。

    狗太子没安好心,故意跑来给她拉仇恨。

    这思想阴暗的问题少年。

    她会被这种事难倒吗?

    才不。

    明容拿着那卷烫的画作,也不展开,只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太子殿下那么喜欢我买的糕点。其实也就一点事,举之劳,他却特地送画谢我,真叫我受宠若惊。”

    此话一出,那一道道饱含妒火的视线,又转回最初的好奇。

    女孩们围拢过来。

    有人问她:“什么糕点?”

    明容道:“我在宫外买的糕点,样式和口味都很新鲜,我以前从没见过,就带了一点回宫,正巧撞见太子,我哪儿好意思吃独食,自然先送给殿下尝鲜。”她假作惊叹,“没想到他这么喜欢啊!”

    女孩们听了,纷纷旁敲侧击,询问是哪一家糕点铺子。

    明容报出自家吃店的地址。

    *

    晚些时候,明容回西偏殿,在房里展开太子送的画。

    一只包子脸?

    扎着两条辫子的圆圆的包子脸,两只细的胳膊举起,揪着自己的耳朵,委委屈屈的。

    果然。

    什么早年旧作,听他鬼扯。

    赵秀画的是她,在未央殿被他罚跪的她。

    明容仅存的一丝心虚,随着这幅画作的问世,烟消云散。

    他找她麻烦,给她拉仇恨,好啊,那就别怪她把他当成免费的代言人,帮她的现代吃店做品牌推广和营销。

    扯平了,哼。

    ——

    明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八年,春。

    睡不着,起来写日记。

    我生于红旗下,长于和平年代,家庭美满,朋友也多,从就在关爱中长大。

    “有尊严地活着。”

    ——这句话之于我,是理所当然的原则,也是生而为人最基本的需求。

    如果自尊惨遭践踏,如果我所珍视的一切被剥夺,那么,我宁愿有尊严地死去。

    然而,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糟糕的时代,皇子也好草民也罢,一旦失去依靠,生存本身便成了最严苛的考验。

    仅仅活下去就耗尽所有力气,却也不敢轻言生死。

    尊严是奢侈。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不曾承受过生命之痛,便不知生命之可贵。

    对秦之兰出这种话的我,才是真的傲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