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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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在车中的谈话属于密。

    尹华阳一边一边掏出药瓶,倒出几粒往嘴里一送,也不喝水,直接嚼着吃了。

    “华阳创新有段时间资金链断裂,几家公司围堵想把我吞掉,是霍董拿了九个亿帮解燃眉之急,也因为这个,那几家公司没吃掉我,怀恨在心,一直明里暗里使绊子。”

    尹华阳的潜台词是,有人想吞并他公司,结果霍启源帮忙解决,从此被人怀恨在心,甚至连累的永源集团也被人盯上。

    霍岩没吱声,这两天他看了大量报告,关于父亲遇害前后的行动轨迹,帮助尹家击败以达延为首的几家企业对华阳创新的兼并,是最大事件。

    这件事甚至让文霍两家的关系破裂。

    文澜此时在旁边睡着,霍岩仍然没办法在这件事上发表意见,只简单表达对尹华阳的谢意。

    尹华阳却意犹未尽,他显然没料到文澜会在,很多事情他都将矛头指向达延。

    文博延在霍启源死后对霍家关怀备至,表面功夫做到家,可对霍启源遭遇他杀的事却只字不提,警方没发布公告前,他无动于衷的含义就是倾向霍启源是不堪压力而自杀。

    可霍启源那种性情的人怎么可能会自杀?

    文博延的举动太反常,包括极力劝霍岩将遗体火化,制造舆论悲情以击退国有钢铁企业对永源的兼并。

    “山钢对永源进行阻击时,你爸已经精疲力竭,现在山钢退出了,刚好便宜了那帮私企,简直一举两得,你爸既没办法再做抵抗,还帮忙击退山钢,获利最大的就是那五家企业。”

    可达延不在那五家企业之中。

    这是霍岩没办法将尹华阳的一系列猜测认定为事实的主要原因。

    次要原因当然是出自私心

    如果达延对父亲的死有责任,那后果是什么基本不敢想

    这场谈话,以危的起因开始,到危的解决结束。

    “你爸在生前已经提出解决方案,他约了巴黎银行代表在北京见面,这件事属于密,在我到北京把资金带回来前,你一点风声不能走漏。”

    尹华阳对霍岩很放心,从时候霍启源带着他到公司开会,他能坐在旁边全程听天书一样听下来,就证明他毅力过人。霍启源对他的培养也从细枝末节处体现。

    可惜太了,不然也能独当一面。

    还有一个就是,他对文澜不放心。毕竟在尹华阳心中,达延是头号嫌疑人,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文博延有兼并永源的痕迹,可尹华阳总觉得,那五家对永源虎视眈眈的公司,其中就有一家来自香港的集团是文博延的势力。

    这一点因为文澜在车中,霍岩很不愿意提到达延,尹华阳就没有多。

    但是下车后,他仍然以短信形式告诉霍岩,要提防着达延。

    文澜这一觉在车上睡得昏天地暗。

    昨夜一夜未眠,先帮何永诗擦泪擦到三点,之后又在霍岩门外守了两个时,尹华阳一上车后,她开始还能听听,后来眼皮子打架,没多会就陷入梦乡。

    再睁开眼皮,天竟然都黑了。

    车子停在一片黑松林内,一边是悬崖海岸,一边是婀娜多姿的颗颗黑松,她整个人恍惚了一瞬。

    接着,朦胧光线中发现副驾上似乎坐着人,她眨眨眼,让视线更清晰了一点,发现的确是坐了一个人。

    车里没有开冷气,后座两边车窗都降了半边,前面两扇更是全打开,车里有驱蚊剂的香味。

    海市夏天凉爽宜人,在一片林子下躲着是有可能不开冷气下就很怡然。

    所以她在车里睡了一下午没被热醒。而这会儿清醒是被海浪声拍醒。

    这个时间点儿正是涨潮时分,底下礁石被海水淹没,白色浪花拍打着山岩,一声又一声。

    她愣了愣,问,“几点了?”

    “六点半。”副驾上的人以后背对她,只露半边肩膀和白皙后颈,听到她声音,他转过头,露出昏暗中的英俊脸孔。

    文澜伸懒腰,伸完后和他眼神对视。

    霍岩一双眼特别黑,瞳孔像黑曜石,有光线时虹膜上会形成光点,这个点会配合他眼神走向而随时散发深邃的味道。

    文澜看着他这双看似平静深邃的眼,唇瓣一张,就脱口,“你怎么了?”

    那双黑眸笑了笑,眼底如起了一层雾,到底和之前的眼神不一样了,他现在是见过父亲坠亡现场的眼睛,无论笑与不笑里面都有一层浓重的阴影,像永远不被光照亮的地方。

    文澜不由着急起来,“你什么都可以跟我啊”

    “我刚才回家了。”霍岩开口,“我家可能要破产了。”

    “什么”文澜惊异。

    他用最平静的音调出家里可能要破产的事,文澜完全无法接受。

    她几乎僵在后座。

    “文文”霍岩坐正身体,视线不再看她,“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陪我吗。”

    “当然!”文澜低叫,“我们的关系和金钱没任何粘连。你是乞丐还是王子都不妨碍我们是好朋友的事实!”

    “只是好朋友吗?”他笑声轻沙,被山崖下一道猛烈的海浪声冲过,几不可闻。

    文澜眼睛睁大,直直盯着他背影,“我觉得没必要,你家要破产第一个不该关心我们是不是可以做朋友,而是你们怎么破产,公司没了,还是其他产业都没了,我看别人家破产有的连房子都卖了,是这样吗霍岩?住都没地方住?”

    “这些是问题,我们的关系也是问题,文文你不要太天真。”

    “霍岩我不喜欢听你这些话!”文澜生气了,双臂一抱,就扭头看窗外,不理他。

    车厢内气氛一下死寂,哪怕底下海浪声滔天,也不掩盖他们在吵架的事实。

    文澜不喜欢被人提醒她是天真还是现实的,因为不管哪样,霍岩都不应该讨厌才对。

    他声音停了一会儿,又潺潺响起,像河水不急不缓,而文澜就是大海,她现在的情绪是浪花拍岸,相当激动。

    “我妈我爸不在了,不管公司欠了多少钱,我们都要还上,到时候我们要从现在的房子里搬出去,可能要租房住吧。”

    着垂下首,幽暗车厢光线中,他脸部轮廓模模糊糊。

    文澜差一点哭了。

    她从到大就不知道租是个什么概念,缺什么买什么,想什么有什么,霍岩和她一样,他们都是同一种人,但是现在,他开始被生活所迫。

    她情绪降下来,想安慰他。大不了自己养他,她从存到现在的零花钱也有好几十万,不相信帮不了他!

    但是他下一句,生生将两人划开了界限。

    “我去不了巴黎也去不了伦敦,以后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会的。”文澜哽声打断,“你只是没钱而已,我了我们的关系和金钱没有任何粘连。”

    “你还不懂吗?”他失落地低音,“你和我妈可能还是母女,但你和我不一样了。”

    “为什么?”文澜不解地皱着眉,痛苦,“没变化的呀。大不了我不出国,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是”霍岩不是悲观主义者,可从父亲离世开始,他看尽人世百态,以前他只知道父亲和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关系不够亲近,喜欢在集团里占有一席之地,但是霍岩这两天看内部报告时才知道,姑姑贪的不是一丝半点,她甚至设置离岸公司,将永源内部资金转入海外账户,掏空永源。

    父亲离世前永源出现一件大丑闻,由姑姑管理的厂区保安部与当地村民发生大规模械斗,其中一位村民**在厂区门口,这件事直接造成永源口碑滑铁卢。

    接着遭遇全球经济危,产能减半,几个大项目被迫停工,银行又开始收缩贷款,永源一夜间几乎寸步难行。

    内忧外患双重打击下,国有钢企山钢开始将收购永源提上日程,如果不是父亲的遇害,集团趁打了一场舆论战,将之前村民**事件中损失的口碑挽回,不日永源就成了山钢囊中物。

    现在,山钢在民意指责下退出这场收购大战,可危并没有解除。

    几家私企早伺而动,他们出更狠,一家独吞、几家围剿,哪种方式都行,反正就不能让永源再以永源两个字存在。

    “不能继续用舆论战打击那些私企吗?”在他的叙述下,文澜瑟瑟发抖,她是真害怕了,难以想象,这一家人到底要遭受多大打击,前一秒才没了一家之主,后一秒集团破产,以后他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面对她的提问,霍岩只是平静地摇头,“私企不管自己名声,只要利益。”

    “可是叔叔这么伟大,他直到离世在国外都没有一分产业,今早的丧礼那些今年刚经历大地震的孤儿代表也来到现场,这可是七百名地震孤儿的收养啊,而且他个人还捐了巨款,这些都没有像我爸他们似的广而告之,他只是默默做了,这么好的人”

    “你错了”霍岩语气悲凉,“在他死后,我将他这些个人善举公之于众了”

    “你是为了打舆论战!”文澜情急之下忽然喊出一句,“这个世道就是人善被人欺!叔叔这么好的人,被一个欠债的企业家给杀死了,想想都冤,外面都是蚂蚁绊倒了大象,叔叔这么好的人”

    她又不下去了,整个人靠在座椅内,几乎缩成一团,过了一瞬,又再次开口。

    “霍岩,你不要那些世故的话,我还,你可能我天真,但是我要表明态度,如果你们家真走投无路了,我养你们,我除了有几十万零花钱,还有我妈留给我的遗产,等十八岁一到我就能领那些遗产,到时候我全部给你们!”

    她甚至计算着,“我在达延还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我回去跟我爸商量,反正是给我的,我就把这些股份卖掉,肯定能帮你们一把!”

    “这就是女生外向吗?”霍岩听了直摇头,“你爸听了要生气的。”

    “我不喜欢现在的你!”她咬着牙,恨声,“早上还跟我一言为定,一辈子在一起,你晚上就反悔?”

    “对不起,”霍岩低声,“让你失望。”

    她仍然没有搞清楚,现实和想法的区别。现实是霍家破产,他从天之骄子变似乞丐,与之相坠的是环境,他从此和她天差地别。

    霍岩从来不担心吃穿用度的降低,而是没法对她轻易脱口“我改去伦敦”而耿耿于怀。

    从前去伦敦还是巴黎只是一张票的事,现在变成可望而不可即。

    “大概到底欠多少钱?”缩在后座,文澜心翼翼问,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场谈话应该是霍岩在得知可能会最坏结果时的一场求救,她该安慰他,而不是指责他过于低迷。

    他现在不低迷,什么时候低迷,失去父亲,家族也破产?

    只是不习惯一惯风轻云淡的他开始从高空坠落,操心起柴米油盐和一张票钱,文澜无法适应和接受,可这就是他面临的现实。

    她伤心地快哭嚎发怒了,但是,霍家顶梁柱倒下的痛苦才开始显现,更多是以后人生路上的喜怒哀乐,都没了那个人的参与,风险与绝望将会伴随一生。

    文澜此刻不能激动,她得做一个合格的同伴,倾听他的痛苦,分担他的心理压力。

    所以她问他欠多少,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她难道会被吓着吗?

    结果,霍岩在短暂沉默后,了一个天文数字,具体的文澜其实算不过来,但霍岩的比喻很形象。

    “卖掉一个达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恐怖呢?”也就是救霍家,需要卖掉一个达延,这是什么概念?

    文澜完全震惊了。她刚才信誓旦旦自己的几十万零花,母亲留下的遗产,自己在达延的百分之五股份瞬间如九牛一毛,不堪一击了。

    “这件事很复杂。”外头海浪声宏大,今夜天上无星,夜空呈湛蓝色,霍岩所处的角度可以看到山崖下的弧形沙滩,也可以看到近在眼前的树影婆娑。

    很美。

    他们的家乡很美,霍岩从出生就住在这片地方,是海市著名的富人区,而且霍家还是住在靠近海岸的部分,越往山上住的那些人家地位越低。

    欧家就住山上,但是又怎么样,风水轮流转,他现在连山上都住不起。

    钱不是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

    他垂下眸不再看外头宜人夜景,也不想看后面的人,他自己已然污浊了,满身铜臭,这样子的自己,霍岩不想呈现给她看。

    所以,也不想再多,跟她提一下,让她知道,他没法去伦敦。

    有个心理准备就好。

    “你还有我呢,你不是一个人,你不要怕。”回去的路上,文澜仍然劝慰他。

    两人从车上下来,步行往上走。

    这条路种满黑松,黑松是一种姿态特别婀娜的松树,根系发达可以承受海岸边的狂风,因而被大范围种植。

    这种树就像跳舞的女人,挥洒着水秀一般的枝叶,姿态各异。

    两人身影落在地上,臂碰着臂,走在一起。

    文澜走着走着,忽然想嚎啕大哭,她真的很不适应自己来做安慰他的角色,以前任何时候都是霍岩安慰她的。

    所以她的安慰技巧很笨拙,完全没有他一半功力。

    甚至恼羞成怒,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坚强,你为什么不能继续惯着她,你要继续无所不能下去

    这是什么心态,文澜也很痛苦,大概她还没有接受霍家遭逢剧变的事实,而霍岩已经接受了。

    “文文。”谢天谢地,他终于再次启声。

    文澜一瞬停住脚步,霍岩往前迈了两步才停下。

    两人有个一前一后的微差距。

    他回身。

    那是一张怎样脸,文澜在这一刹那形容不出,但是往后七年她铭记于,她所有雕塑作品涉及年轻男性脸庞的脸、都是他这一刻的脸。

    画家拉斐尔曾将自己的情人弗娜瑞娜的脸用在多副作品中,不管主题是什么,只要涉及女性都画成自己情人的样子,甚至在神圣不可侵犯的教皇礼拜堂里,他都将弗娜瑞娜的脸画在了作品中。

    对于艺术家来,不管多么伟大的作品,不及情人的一颦一笑。

    文澜后来也成这样,将他这张脸融于作品中,可现在的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境是什么,哪怕自诩天赋过人,她也观察不出自己十三岁心灵里的内核是什么。

    多年后,她在雕塑他这张脸时,才明白自己那时是什么心境。

    人得长大后,很多事才会看明白,可是霍岩那么聪明厉害,比她早熟,他竟然就不告诉她。

    所以他一直在问,我就不能又喜欢你,又和你结婚吗?只是好朋友吗?

    类似的,不惊扰她的话。

    他将这两步重新走回来,修长的躯体几乎将文澜面前的光罩住,可又怎么样她不会感到任何不安全,站在他的暗影里,听他低首讲话时,从唇缝冒出的微弱气息声。

    原来这一刻两人近到他呼吸都吐在她脸部绒毛上,“先别急,尹叔代替我爸去见银行方,可能会带回资金。”

    文澜急躁的性子想问如果带不回呢,但是这一刻,她停住了,因为自己也不敢想没带回的后果,霍岩已经想的够多了,她不必再徒增烦恼。

    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

    “好”她轻轻启唇,眼睛很努力地笑出一个月牙状,去看他,他也垂首正凝视着这两道月牙。

    文澜因此更加卖力。

    霍岩忽地笑了。笑地胸口微微伏,他笑时,像温柔的水流,文澜简直想跳进去洗把澡,放松下全天的疲惫。

    可她必须营业,很努力地一直弯眼睛乐,接着成功把他逗笑后,伸轻轻握住他一侧臂,他仍然是丧礼时的黑衬衣,即使是黑色,对她时也是温柔的。

    “霍岩,我会一直陪你的。别怕!”鼓励来鼓励去仍然是这句。

    文澜气自己黔驴技穷。

    他却不嫌弃,情绪好像比在车上时好了不少,望着她眼,轻轻点了点头。

    之后,文澜一直祈祷能从北京传来贷款成功的消息。

    与巴黎银行的合作,是霍启源在永源深陷危后所想的密招,只要合作成功,永源就会绝地反击。

    这件事甚至永源的董事会都不知道,只告诉了华阳创新的尹华阳。

    尹华阳和霍启源关系非同一般,两人年轻时一起创业,打下江山没多久就分开,可彼此没红过脸,一直相互照应。

    没有霍启源的九亿资金,华阳创新早被其他企业并购。

    尹华阳知恩图报,决定悄悄进京,密会巴黎银行代表。

    这件事,算上文澜,也只有三个人知道。

    文澜却从知道那刻开始寝食不安,不过,这股不安只持续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因为第二天的晚上九点钟,文澜看到消息,尹华阳在送女儿进京艺考的路上,心脏病发作施救不及时去世。

    因为知道内情,文澜晓得所谓艺考可能是尹叔叔的障眼法,但心脏病发作去世却是铁铮铮事实。

    新闻铺天盖地。

    她当时和霍岩正在书房整理遗物,这条新闻冒出来后,两人久久都没有话。

    不一会儿,文澜扔掉自己,眼泪开始簌簌落,恨不得自己没看到那条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