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山盟
民宿在半山腰,离大海有一段距离。
将行李放好后,文澜提议去海边逛逛。
两人其实已经很累,昨晚在市区走了一夜,没有补眠,一番折腾来到莱山,精神头早不足。
不过文澜一提议,霍岩绝对没异议。
各自冲了澡,换上干衣服,一齐出了院门往大海走。
雨淅淅沥沥。
村子庞大而错综复杂,不过只要顺着往下走,就能听到海浪声。
霍岩穿一件蓝色雨衣走在前,这件雨衣是下车时在公路边的超市购买,除这个,还有零食、馒头、矿泉水。
文澜想不到这些。
下车后就站在人家屋檐下,霍岩对她一声你先等等,她就乖乖等着。
他冒雨跑进超市,身影在里面晃了一晃,再出来时,拎着一大包,上还抱着那块意大利卡拉拉地区的大理石。
文澜一开始要给他分担,或者是大理石,或者是从超市拎出的大袋子。
霍岩只瞥她一眼,坚决而静默的拒绝。
这会,两人套着蓝色雨衣,冒雨出来逛。
接近大海边时风很大,他雨衣下摆被风吹起。
走进一条平坦的窄巷时,霍岩忽然停住。
文澜奇怪一挑眉,也停下。
霍岩回头,套着蓝色雨帽的英俊脸孔非常安静地注视她一秒。
窄巷,老墙,如火般攀爬的凌霄花,雨点细密,一切都温温柔柔。
文澜眸光一讶。
霍岩慢条斯理解着自己雨衣的扣子。
“笨蛋”接着,靠近她,眸光垂落,一边抬解她的扣子。
文澜完全哭笑不得,想问干什么,可不一瞬,就眼睁睁看着他脱掉她的雨衣,接着,将他身上那件给她换上了。
霍岩的雨衣完好无损,而她的那件在下摆位置划破了一个洞。
不算特别显眼的洞,他不但发现,还坚决不允许她继续穿。
文澜感动坏了。
从前,也经常被照顾,可都认为正常无比,现在两人的处境,不亚于他一无所有只剩一口吃的、也要让给她的程度。
雪中送炭,当然比锦上添花更令人幸福。
文澜嘴角翘翘地,眼神感激而羞赧。
“走吧。”霍岩注视着她这样的眸光几秒,接着一笑,温柔地催一声。
文澜点头笑,和他一起快乐地去了海边。
渔村的海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荣德路的海边是成片的黑松林,漫长的栈道和红褐色礁石;渔村的海边是质朴的民宅,水泥的道路和窄沙滩。
霍岩告诉她,这里叫青山湾。
迎着海风细雨,两人身上的雨衣被吹得乱响。
当走出沙滩时,霍岩牵起她,两人的牵就像摸到彼此的左右,自然无比。
霍岩带着她来到拦海坝上,脚下时不时会碰到一些绿色渔,坝下也有许多型渔船,三三两两渔民在忙碌,还有海鸟迎着狂风细雨奋力飞翔。
看看海,看看延伸到海里的山头,船只、海鸟、海边的各色人群
两人都感到忘我似的快乐,这一游览,中午饭都没赶上正点。
后来从渔家乐吃完海鲜回去路上,文澜担心的皱眉,问他是不是钱不够花了。
那餐饭放在从前金额根本不够文澜塞牙缝,这一刻却肉痛无比。
霍岩,你再这样我真难受了。
明明没什么,他表情也没有特殊地方,可文澜就是听得心里好疼,一时差点掉金豆子
简直不能细想,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回了民宿。
这时候雨又下大了。
民宿有三个开间门,虽然整体面积很,但五脏俱全,中间门是堂屋,堂屋后面是洗浴间门,堂屋两侧分别是两个卧室。
这两卧室,一个是炕房,很大一张炕,但棉被摸着都不舒爽。
而文澜住的那间门是主卧,布局现代化,也干净温馨,当然和家里的高级床品比起来,躺着时仍然不舒服,可比次卧的炕好多了。
“你别走,我们一起睡这里。”重新冲了一把澡,将睡袍换上,文澜裹着水洗棉的被子躺下时,霍岩正在拉窗帘。
床头时针显示是下午两点。两人一夜没睡,又折腾了大半个白天,决定先睡一下,等晚上再出来玩。
霍岩背对床,听到这话,动作僵了一秒。
文澜睁着大眼,一瞬不瞬盯着他背影,觉得很伟岸。
尤其窄的窗户有一半没拉上,可以瞅见满眼的绿色挂在墙头,在风雨中摇晃,仿佛居无定所。
而屋内,冷气舒适,床铺柔软,他替她拉着窗帘,一切都那么安逸、美好。
他的存在就更显意义。
风雨声在窗外咆哮,他背影过了一瞬,重新恢复动作,将另外半边拉上。
院墙上的绿藤一瞬消失在文澜眼底,变成米白色窗帘。
霍岩转身,将书桌前的一张椅子拎到床头,坐下后,笑而温柔地望她,“你睡,我看着你。”
“我又不是孩子。”文澜拉拉被子,一直盖到自己下颚位置,微微困着音,“你那间门屋子完全不能睡人,没有这边干爽,不幸你上来试试,床够我们两个睡了”
霍岩笑音微滞,“我是男生。”
“在我眼里,你只是你,没有性别”想了想,文澜又补充,“而且我们以后要结婚呀。”
“你先睡,等撑不住,我会上去的。”他退而求其次,因为她一旦定下的事情,很少改变。
霍岩的眼神很平静,对于那句我们以后要结婚也没有多余感慨。虽然他内心并不真是这样
文澜点点头,眼神柔和看着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早上不也,等我们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时间门是良药,我知道你现在很艰难,但霍岩我会一直陪你的”
后面的就不想再深了,因为文澜声音忍不住哽了起来,偏偏她非要忍住。以前想哭就哭,大哭特哭,他必须哄,不然够他受。
现在文澜根本不敢将一丝一毫的沉重情绪加给他。
他再难以负重
可是这种压抑让文澜很难受,她改为平躺,并且将脸侧过去,假装正在入眠。
这样霍岩就看不到她伤心,也不用来哄她
床侧安静了一会儿,他却忽然轻问,“要听音乐吗?”
好像曲折似的还是来安慰她了。
文澜并不想要安慰,只想让他上来休息,可霍岩开口了,她打断好像也是一种“非正常”的行为,毕竟,和他之间门,她从来都是娇气的,如果轻易改变自己的“娇气”,霍岩会觉得时光不似从前、物是人非吧。
就像那顿饭钱,她后知后觉感到肉痛开始后悔时,对霍岩其实是一种内心上的打击。
日子想要好起来,就该一切尽可能的如常。
“好啊”文澜于是点点头,像往常一样,睡前由他陪、由他哄,唇角微微一勾,她难过又好受似地喃问,“什么歌”
“你的指环在我的指上。”
文澜倏地一下转过脸。
屋内很暗了,拉上窗帘,外面又天阴,他少年身姿修长、漂亮,坐在椅内,影影绰绰。
他低着眸,已经在找歌。
文澜的眼神由讶异慢慢转成满意似的欣喜。嘴一翘,有点傲娇地又转过去,只是这次不再像刚才那样难过了。
他总算识趣
“舒曼的名曲,”霍岩的声音与播放器内传出的乐曲重叠,他垂着眸,温温柔柔,“到时候结婚,就播这首。”
你的指环在我的指上,
我的金色指环,
我把你虔诚地压在我的唇边,
我把你虔诚地压在我的心上。
这是一首德语曲子。
他们都会四国外语,何永诗以前学得法语,这几乎是两人除母语外的第一语言,接着,何永诗就辅导了他们的德语、英语、意大利语
意大利语因为文澜从就富有艺术天赋,将来大概率会接触古典主义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而这两样艺术都在意大利大放异彩,何永诗提前帮她插上飞翔的翅膀。
在这间门陌生而窄的屋子内,窗外是依山傍海渔村内的狂风暴雨声,床侧曲子连绵不绝地响。
直到把文澜响睡着,霍岩都没有按下停止。
他一直低垂着眸,在她睡着时,才抬起深深地注视她,越这么凝视,越难以暂停这首曲子。
我梦想过它,
一个童年的平静而美丽的梦,
我发现自己是孤独的,
在荒芜的、广阔无边的空间门迷失了
“你结婚会在教堂吗”霍岩自言自语一般发问,“会有管风琴伴奏,或者像我的放着这首你的指环在我的指上?”
“笨蛋文文,那是你的婚礼,不是我的”
眼角绯红,霍岩声音发哑,“你的戒指也不会在我的上”
从发现她表内装了窃听器开始,他就知道,两人绝无可能
他不会跟她走入教堂,也不会白头到老。
他凌晨在街心公园走向她时,就撕心裂肺地要放弃了,是霍岩还没做好准备,不够坚定仍然走向她。
后来,一起去天主教堂,听信徒弥散,管风琴的宏大音量鸣响,在庄严的气氛里,她问他在想什么,霍岩撒谎了,回答想将来在哪里结婚、是不是教堂,她当时理所当然以为,想的是和她在哪里结婚。
他心里真正考虑的却是,她会和哪个另外的男人走入婚姻殿堂,反正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自己了。
正如此刻,歌词唱到
我梦想过它,
一个童年的平静而美丽的梦
这一句后,曲子戛然而止。
霍岩声音哽咽地对她,“祝你幸福,我要走了”
“我对你恨不了也爱不起希望时间门给出答案希望永源不会兜兜转转地最终进入达延势力里希望你爸给我们留最后一丝幻想如果永源不复存在后确实和他无关我会回来找你”
音落,他起身,椅子脚在地面重重摩擦,米色地砖上立时被拉出两道白痕。
霍岩回头,眼神似乎害怕将她吵醒。
他望着床铺。
文澜很安静的睡着,她昨晚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夜,累地根本不晓得他即将离开
霍岩停留着,不知又耽误多久,还是转身离开。
先到次卧取自己行李,之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外面雨势减弱,不再需要雨披,他空落落走入村中。
这片渔村密密麻麻沿着山腰往下分布,内部错综复杂,每家每户都是独门独院,细雨中见不到一个行人,道路窄又弯弯绕绕,从民宿出来后,霍岩往上走了几分钟,再回头就看不见来时的路。
村中种了许多凌霄花,火红色的一片,花瓣被雨打落,贴在地面。
静逸无声。
霍岩眸光忽然剧烈晃颤,仿佛将自己置身在明明人间门、却了无动静的窒息似环境中许久,情绪受到极大波动。
再也无法往上行
回身,他沿原路返回,其实也不算原路,反正一直往下就行,就像有些时候迷失方向并不要紧,向着光前行,就能找到出口。
而这一天,那间门原先是老渔民夫妇住的石头房,是他的光所在。
返回起点时,霍岩在院门前站了十几秒,接着重新启动脚步,不再向上,而是横向直行。
穿过一座座混乱排列的房屋,到了村子外围的一片菜地,继续沿着大道往海边前行,经过了本村的村委会,两家渔家乐饭店,然后一个规模不算的停车场,接着才往上。
往上时,有一座巨大的蓝色广告牌,伫立在山间门与公路前,上面写着:中国沿海最美渔村。
此时,雨又开始淅淅沥沥。
霍岩顺着盘山公路前行。这是一条专门为车辆进入村子的通道,一侧是山体,一侧是成片的茶园。
细雨中,他不时回头看茶园下方的渔村,屋舍成群,他只看一处。
黄褐色岩石砌成的石头房。
可越往上走,这座房子越难以窥视。
霍岩一下子就停在最后一处能看到那房子的弯道上。
地面由柏油浇筑,簇新而漫长,走村中道最快,这条公路根本就不是人走的地儿,可只有这里可以看到那座石头屋。
霍岩在弯道停留了不知多久后,开始上行,走了很长很长时间门,顶风冒雨,浑身湿透,眼睛看不清前方山色、甚至迎面而来的车辆。
他盲目地往上走,不再回头,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就一直往前走,往她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背道而驰。
天也暗了,这条路仍然没有走完,霍岩抬看表,眼泪滴在表盘上,他以为是雨珠,并没有很在意的轻吸了一口气,在胸膛一直存着回转,直到自己意识到呼吸不畅,他重新张口呼吸。
时间门指向下午四点,她两点半睡着,霍岩用了一个半时,才走到山腰位置。
只有走上去才能到达公交车站,然后离开莱山。
他剑眉紧簇,思考地停留了一瞬,接着觉得是时候了,拿出,给蒙思进发去定位消息。
本来不打算留任何话,两人失踪一夜加差不多整个白天,她家人该找疯了,定位发过去就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霍岩指腹在界面停留许久,还是发过去三个字,来接她
蒙思进脾气火爆,企图跟他通话。
霍岩任对方响了无数趟,最后,嘴角勾起,自嘲式地笑了一声,彻底关。
这时雨开始猛烈,山间门一下起雾,于是霍岩回身看下方,别石头屋,连整片渔村都似消失。
“再也不见,文文”虽然了只要永源后续不是落入达延怀抱,文博延就没有杀害父亲的嫌疑,可霍岩这一刻已经绝望,根本不抱有期待。
“再也不见”这一声招呼后,雨幕中的少年身形几乎佝偻。
霍岩此后七年将时时刻刻记得这一天,不仅雨势猛烈还有雪亮的闪电,他扭身义无反顾上行时,心里的那种滋味,是放弃的滋味
是凌迟的痛。不敢再一次经历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