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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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朗上早班时总是到得很早,但他到达值班室时,新来的实习生贺灵已经到了。

    贺灵是这一届实习生里唯一的男生,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加上将近一米九的个头,本就很惹眼,加上干活手脚利索,刚来心内科轮转没多久就被护士长看上了,私底下没少念叨符朗怂恿他毕业后留下来。

    此时贺灵正弯着腰,上身伏在王睿臻的桌上,占去了半张办公桌。他恍若不觉,低头看着查房记录。

    王睿臻则少见地坐得笔直,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双手却局促地放在腿上,没有碰被贺灵的病历本压着的鼠标。

    王睿臻瞥见符朗进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招呼道:“符哥早!”

    贺灵抬起头,视线扫过王睿臻的脸,才直起身:“符老师早上好。”

    “早。”

    符朗刚应了一声,王睿臻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既然符哥来了,我就先下班了。”

    王睿臻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桌子,站起身,贺灵却已经地挪回了自己的座位旁,恰恰挡住了他的去路。

    “王医生,现在距离查房还有二十分钟,上白班的医生还没来交班,昨晚的病历你虽然写在晚间查房记录上了,但是还没登到电脑里。”

    “你……”

    王睿臻一时语塞,他堂堂一个主治医师,外加院长的儿子,医院里的职工哪个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现在一个新来的实习护士竟敢当面指责他工作没到位,碍于是在符朗的面前,他强忍住没有发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沉默地瞪着贺灵。

    符朗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然:“贺,查房记录给我,我等会看完就登上。王医生值完夜班已经很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没料到符朗会开口,两人俱是一愣,王睿臻回过神来,琢磨出符朗是在护着自己,登时心花怒放:“谢谢符哥!”

    见贺灵安静地退开,王睿臻悄悄松了一口气,走到门边,他回过头,符朗已经埋头看起了查房记录。

    王睿臻在门口踌躇了片刻要不要与符朗道别,一旁的贺灵忽然:“王医生,你的白大褂我给你挂这里了。”

    “啊?啊,谢谢。”

    贺灵把王睿臻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挂到了门边的衣钩上,还认真地替他把白大褂上的褶子捋平了。

    王睿臻脸色稍缓,贺灵一转过身来,门口顿时显得有些狭窄。

    贺灵微微低头,本就很近的距离又被缩了些许,轻声:“辛苦了,明天见。”

    王睿臻本能地退了一步,随意地摆了摆手:“明天见。”

    王睿臻有点搞不懂这个忽冷忽热的伙子到底在闹哪一出。出了值班室,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挠挠头,转身下楼了。

    贺灵在透明的玻璃窗旁站了一会,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转角,才回过身一言不发地凝视翻看查房记录的符朗。

    护士长拎着一袋面包进来,放在了会议桌上。

    “早啊符,贺也来得这么早啊。”

    “早。”

    “刘姐好。”

    “我给你们带了点早餐,符肯定又没吃早餐吧。”

    “谢谢刘姐,我吃过了。”

    “哎哟,这可真难得,那喝杯豆浆吧。来,贺你也来一根油条吧。”

    贺灵道谢接过,边吃边盯着符朗,若有所思。

    “刘姐,我以后想留下来。”

    贺灵突如其来地完,符朗依然埋头看着病历,护士长的神情却严肃了起来。她轻轻拍了拍贺灵的背,:“贺你愿意留在咱们这里,这当然很好。不过,你的实习才刚刚开始,等到你对护士这个职业有了足够的了解,以后再慢慢决定也不迟……当然,咱们科随时都很欢迎你。”

    护士长渐渐露出笑容,又塞给贺灵一个肉包子,:“看来贺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啊,才来不久就想留下了,是咱们符带得好吗?”

    “符老师很有耐心,工作十分认真,一直都是我的……榜样。”

    最后两字被刻意加重,护士长丝毫没有注意到,也跟着夸道:“要符的工作态度啊,那可是无可挑剔,加班顶班都毫无怨言,几年下来一次假都没请过,上回啊,他好不容易休一次假,还是让我逼着休了……”

    护士长夸起符朗向来滔滔不绝,贺灵瞥见符朗终于看完了查房记录,合上了病历本,抬起头,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处于话题中心的人并不是他。

    符朗:“刘姐。”

    护士长:“怎么啦符?”

    符朗:“我想请一周假。”

    护士长:“……”

    贺灵:“……”

    护士长呆了半晌,惊道:“你要请假?符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让护士长更震惊的,是符朗竟然淡淡地笑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回家了。”

    整整四年未曾踏足的家乡。

    符朗站在火车站的门口,以往早该被黑车司机簇拥的他,如今眼前只有汽车与电瓶车呼啸而过的开阔、崭新、陌生的大路。

    以往被摆地摊的商贩们的红白蓝帆布占据的烂石路,已经被修成了繁华的商店街,商贩们吆喝叫卖的,却是熟悉的特产,熟悉的口音。

    他迷茫地站了一会,终于想起现代人应有的技能,摸出手机,开了叫车软件。

    叫车的订单被接走只花了一秒钟。

    一直到顺利站在吴玥家门口,他还恍如在梦中。

    大门开,母亲的脸从诧异变成惊喜,然后如同许久以前那样,替他解下背上的背包,恍惚的他仿佛回到了幼时放学回家的时候。

    可一进屋,陌生的布局,陌生的摆设,一刹那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沙发上,悄悄量这间屋子。

    不是一切都是陌生的。

    母亲鬓边的白发,深陷的眼窝,眼角清晰的皱纹,是陌生的。

    宠溺的眼神,温柔的笑容,陈旧的居家服,是熟悉的。

    没有吊饰的灯,玻璃的茶几,瓷砖的地板,是陌生的。

    淡黄的灯光,檀木的餐桌,白瓷的茶具,是熟悉的。

    他所熟悉的家,一直被心翼翼地保存着。

    父亲送给母亲的平板电脑被放在沙发一侧,孜孜不倦地播着不知名的经文。

    吴玥替他泡好茶后,坐在他的身侧,闭上眼,认真地聆听,然后跟着那苍老的男声一同虔诚地念起了经。

    符朗向来不信这些,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无比地希望世间有神灵存在。

    他失去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失去的却是相伴相守了半辈子的爱人。

    若是世间没有鬼神,那她的爱人又在哪里呢?

    经文缓缓结束在祥和的佛乐中,平板悄悄切换了歌曲,悠扬的前奏没有破这份安宁,直至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

    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听寒风呼啸依旧……”

    是他的父亲最爱的歌。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春天,

    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后归来的孤雁。

    爱再难以续情缘,回不到我们的从前。”

    刀郎沙哑又深情的声音透出的是无尽的凄凉与寂寞,吴玥倏地落下泪来。

    符朗伸出手臂,把母亲搂进怀里。

    一曲终,吴玥却久久不能平静。

    “阿朗,对不起,是妈妈太没用了,没能救回你爸爸,连你的家都没能留住。爸爸和妈妈白活了大半辈子,最后什么都没能留给你,还让你背了一身债,你一定很恨我们吧,对不起……”

    认为自己有罪的人,原来不只是他自己。

    吴玥的背脊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那般笔直强壮,他单薄脆弱的母亲抱着无尽的愧疚,独自度过了多少孤独的岁月。

    符朗紧紧地抱着他的母亲,悔恨得难以呼吸。

    “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恨你,我好恨我自己,我恨我没能替爸爸保护好你,照顾好你,对不起……”

    “爸爸的死——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没有人该为别人生老病死负责任。”

    吴玥深深地把头埋进他宽厚的胸膛。

    “阿朗……你长大了啊……”

    作者有话:

    本章配曲:刀郎《西海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