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梁易澄再三检查了白猫的水和干粮,又敲了敲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只留下一道装了纱窗的窗户半开着,才蹲在猫窝旁,轻轻地拉了拉白猫的胡须。
“白今晚要乖乖看家哦,等我回来就奖励你吃进口罐头。”
白猫睡得迷迷糊糊的,抬起一爪,毫无威慑力地亮了亮被剪短的指甲,然后有气无力地捂住自己的脸。
梁易澄彻底被那粉爪治愈了,伸手捏了两把那软软的肉垫,才心满意足地出门。
梁易澄到得比开席时间早了不少,会场里的宾客寥寥无几。他环视一圈,挑了个距离主桌最远的座位。
“澄澄哥哥!”
梁易澄刚坐下,便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他。一回过头,一个圆乎乎的胖子迎面扑来,险些把他撞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把人接住,想把人放到地上,胖子却牢牢地搂着他不松手了。
“涛涛,快放开你澄澄哥哥,哥哥的腰都要给你压断了,你以为你还是个孩呢?”
梁易澄的舅舅追着自家儿子过来,扯了扯那肉嘟嘟的手,无奈表弟抱得更紧了,嚷道:
“不要不要不要!人家都好久没有见澄澄哥哥了!”
表弟回过头,委屈巴巴地把下巴搭在梁易澄的肩上,奶声奶气地:“澄澄哥哥,警长不在了,你就不来我们家玩了,我好想你的。”
梁易澄的心里一酸,低声:“对不起啊涛涛,哥哥今晚坐你旁边,陪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表弟的眼睛登时亮了:“好啊!”
舅舅弹了弹表弟的脑袋,胖子登时夸张地捂住了头。
“易澄,今天是你奶奶大寿,你不坐主桌陪她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反正我平时多的是机会陪她。”
梁易澄抱着表弟吃力地站起,又问:“你们的座位在哪?”
“那边那边!”
胖子眉飞色舞地挥动着手臂,梁易澄抱着他,动作更像扛着个大“麻袋,艰难地挪到了他们坐的桌旁,终于把麻袋,不,表弟卸到了椅子上。
表弟屁股一着凳子,登时兴高采烈地指手画脚:
“爸爸,我要让澄澄哥哥坐我旁边,你快往那边挪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
舅舅无奈地往旁边挪了一个位子,看着兴奋过度的儿子,叹气道:“看来是太久没带他出来吃饭了,傻子都有点人来疯了。”
梁易澄笑了笑,伸手摸摸表弟的脑袋,突然觉得那柔软的头发手感和猫毛有点像,忍不住揉了几把。
“澄澄哥哥!你摸我的头发的手法好像在摸警长哦!”
再次猝不及防地听到警长的名字,梁易澄的动作僵住了。
“澄澄哥哥?你怎么啦?”
“没什么。”梁易澄苦笑一下,漫不经心地:“都快一年了,涛涛还记得警长啊。”
“当然记得啊!”表弟急得脸通红,“警长它那么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
表弟激动的反应让梁易澄哑然失笑,心里却软成了一片。
他又摸了摸表弟的头,轻声问:“警长哪里乖了?”
“每次我在房间里做作业,它都会陪着我,不会叫,也不会闹,作业做累了我可以摸摸它,它不会抓我,也不会凶我,它还会陪我睡觉……”
“警长很喜欢你啊……它最喜欢的人,应该就是涛涛了……”
梁易澄的声音染上了他自己无法察觉的沙哑,还有几分嫉妒。
警长对他,或许早已只剩下了恨。
“才不是呢!”胖子的情绪更激动了,“警长最喜欢的明明是澄澄哥哥!”
“每天警长都会跳到窗台外面的架子上,它一定是在看澄澄哥哥来了没有!因为每次看见你,它就会很声地叫你!可是你每次都听不到,它才会伤心得躲起来!”
梁易澄愣住了。
警长的耳朵听不见,因此它不知道自己的叫声总是那样轻,轻得仿佛害怕惊扰了这个世界。
可是,真正堵塞了他的双耳,蒙蔽了他的双眼的,是自认为无能为力的愧疚与愤怒,让他从未抬起头,看一眼那只在歇斯底里地呼唤着他的猫咪。
它从不恨他。
是他恨透了自己。
“每次你回家的时候,它都会跳到外面看你走远,然后盼着你来。那天,外面下雨了,我叫它,它都不肯进来。”
“澄澄哥哥,我觉得,警长一定是因为下雨太滑了,不心摔下楼了……要是那时候我把它抓回来了就好了,对不起啊……”
梁易澄忽然弯下腰,紧紧地抱住他的表弟。
“涛涛……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要是那时抬头看看警长就好了,哪怕,就一眼……”
表弟努力踮起脚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澄澄哥哥,你不要哭!老师,死去的生命其实没有离开,只是到了天上,一直看着你。我想警长了,就抬起头,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会闪,那一定就是警长在看着我。澄澄哥哥,你想警长了,也可以抬头看看,这一次,警长一定能看得到你啦……”
梁易澄的情绪慢慢平复,心情渐渐复杂。
前几天,他把他的肩膀借给了一个大男子汉痛哭了一场。
今天,轮到他伏在一个男子汉的肩上痛哭了一场。
真是风水轮流转。
宾客陆陆续续地入座,也幸好他到得早,不然这会可真是尴尬透顶。
梁易澄看见岑芬也到了,站在入口东张西望,估摸着她在找自己,便主动凑了过去。
“澄澄,原来你已经到啦!在主桌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没来呢。我给你了好几个电话了,怎么也不接——咦,你眼睛咋了,怎么这么红?”
“没事,来的路上风太大了,眼睛进沙子了。我不坐主桌了,我和舅舅他们坐就好了。”
“哎,你这孩子……这可是你奶奶过生日呢,你不坐主桌怎么成啊?”
“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来一趟,请他们坐主桌正好啦,老人家也开心。而且,今天大伯他们一家都来了,奶奶不会想起我的。”
岑芬回过头,坐在主桌的奶奶确实全副心思都放在她的长子,长孙,以及长孙怀里抱着的曾孙身上,笑得合不拢嘴。
岑芬按着梁易澄的肩,拉得他弯下腰来,才声抱怨:
“你奶奶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拎不清的。人的心都是偏的,你奶奶一颗心就偏着她的大儿子。你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就去看她,儿子给她请来那么多的亲朋好友,掏钱给她办寿宴,都还不如一年就见一两回的大儿子几句甜言蜜语来得开心。”
梁易澄轻轻拍拍母亲的背,安慰道:“妈,我不介意的啦,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你跟她生气也没什么意义。”
“你不介意,你爸倒是介意得很。他跟你大伯明争暗斗大半辈子,就是气不过你奶奶偏心而已……你可别,你大伯那一家有时真的挺过分的,刚刚你奶奶想抱抱她的曾孙,你堂哥不让,孩太,老人家身上不干净。也亏得你奶奶耳背,不然得让他活活气死。”
梁易澄抬头看看主桌,他的奶奶虽然不能亲自抱抱曾孙,两只眼睛却满是宠爱,牢牢地黏在曾孙身上。
仿佛看着他,便拥有了整个世界。
梁易澄依稀记得,在他时候,他的爷爷也会这样看着他。
为什么他总是没能早点发现呢。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低声:“没关系,她开心就好了。”
“你们俩凑那嘀咕什么呢?”
一口沙哑却响亮的烟嗓,还有那时时刻刻听着都像斥责的语气,让梁易澄条件反射地站直了,很快他又别开脸,看也不看来者,淡淡地:“没什么。”
“嚯,真是翅膀硬了啊,见到人都不会叫一声了?”
“兴哥好。”
梁朋兴被他气得够呛,吼道:“还兴哥!你怎么不叫发哥呢!”
岑芬连忙劝道:“别激动,父子俩好不容易见一面,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话吗?”
“你看看他这什么态度啊!都是你给他惯的!”
“好啦澄澄,别气你爸了。今天你奶奶大寿,别让人看了笑话。”
梁易澄被她妈拽着,不情不愿地扭过头来,却吃了一惊。
不过半年没见,他记忆中父亲的那头乌黑透亮的短发竟已白了一半。消瘦的脸上皱纹越发地明显,凹陷的眼窝底下一片青黑。
哪怕眼前的中年人一双眼瞪得像只斗牛犬,也掩饰不了那张脸上流露出的苍老与憔悴。
“爸……你……”
梁易澄连自己在闹脾气都忘了,情不自禁地把那个许久未曾唤过的称呼喊了出口,三人皆是一愣。
梁朋兴别扭地别开脸,音量发颤,音量都低了几个档:“臭子,终于舍得喊我爸了啊。”
“你、你……”
梁易澄一时不出话来,只能求助地看向岑芬。
岑芬温柔地笑了,朝他眨眨眼,才推了推梁朋兴,:“早让你去把头发染一染了,看看你把傻儿子吓成什么样了。”
梁朋兴挠挠头,嘀咕道:“我觉得我这样还挺像华仔前段时间演的那个谁啊……”
梁易澄安静地看着他的父亲。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父亲正在老去,这一事实对他造成的冲击是如此之大。
哪怕他知道符朗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失去了父亲,他也始终无法相信他那个强势又霸道的父亲有一天也会像符剑良那样悄无声息地倒下。
可他眼前的人分明已是强弩之末,成为了一个在虚张声势的老人。
他恨他的父亲。
但他也爱他的父亲。
所幸,这一次,他发现得还不太晚。
“爸。”
梁易澄平静地喊了一声,梁朋兴竟是微微颤了颤,转头的动作也带着几分心翼翼的味道。
“我知道,哪怕我怎么,怎么反抗,你都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因为你认为你才是高高在上的父亲,你不可能会犯错。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一次,是你错了,而且你犯的错无法挽回。”
梁朋兴的脸色铁青,却没有话。
“警长也许不是你害死的,但我还是不会原谅你曾经对警长做过的那些事情,永远都不会。”
梁朋兴沉默片刻,垂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你吧。”
他拉着岑芬,转身往主桌走去。没走两步,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今天没有鱼翅汤,因为鱼翅不环保,酒楼已经买不到了。”
梁易澄愣愣地抬起头,父亲佝偻的背影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高大的模样。
“不过,我们家里还有,等你想喝的时候,就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