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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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之前,窗外响起了麻酥酥的响声,是细雨。

    薛放翻身坐起,刚要问是什么时辰,眼前微觉动荡,仿佛是风吹过湖面晃起的觳纹。

    再看,原来是垂着的床帐,因为他方才起的猛带动了一股风,撞的那薄帐丝丝摇曳。

    昨日入睡前他曾特意试过,大体的物件已经无碍,可是一些细微东西,比如衣带,发丝,床头的银钩,昨晚上在监牢里杨仪低垂的眉眼仍是看不太清。

    只不过睡了一宿,竟已突飞猛进。

    “戚队正你怎么又来了?还带着这只狗!”斧头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虽然不是很高,可奈何薛十七郎的耳朵灵。

    “豆子爱跟我了,怎样?”果然是戚峰,有几分得意,又刻意压低了嗓门:“我斧头,你好歹再去看看,往常这个时候他早醒了!”

    斧头的声音如炒豆一样:“十七爷可是病着呢,杨大夫了得叫他多歇息眼睛才会好得快,他昨晚上又睡得那样晚,好不容易多睡这么一会儿,你干吗总是来?”

    “我这不是有事儿吗?你以为我喜欢过来看你酸木瓜似的脸?”

    “你才酸木瓜呢,你还酸黄瓜呢!”斧头丝毫不让:“横竖天塌下来我也得叫我们爷再多睡会儿,你要进去,就先过我这关。”

    倘若戚峰有心要“过关”,十个斧头也不够他摆弄的,可面对这样狐假虎威的跟班,他也只能举投降,望而却步了。

    他摸摸豆子的头:“罢了,咱们先走吧,再给你找点儿火腿好不好。”

    豆子“汪”地叫了声,表示赞同。

    正在这时侯,屋内薛放道:“一清早酸这儿酸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谁大肚子了呢。赶紧滚进来吧。”

    戚峰嘿嘿一笑,指了指斧头,大摇大摆迫不及待地进门。

    斧头撅着嘴跟在身后,兀自嘀嘀咕咕:“都怪你来吵扰!”

    戚峰进到里间门,见薛十七郎已经下地,他赶忙过去替他把靴子摆好,斧头跑过来:“走开走开,不用你!”唯恐戚峰抢了自己的本责一般,忙着伺候十七郎穿靴。

    薛放扫了眼,果然见豆子乖乖站在门边,却并没进来。

    他问:“有什么事儿赶紧。隋嬷嬷没来?”

    戚峰忙道:“我就是为了他来的他昨晚上一宿没睡,天不亮又出去了。”

    “他、别是一整晚都在牢里吧?”薛放不信地问。

    “可不就是在牢房里?”

    “他,”薛放心里有点儿不妙的预感:“曹家那三人如何了?”

    戚峰叹了口气,竟露出些许心有余悸的表情。

    这时侯斧头又去取了袍子过来,他没细听两人言语,而只留心打量薛放:“十七爷,您的眼睛好多了?”

    薛放摆摆,示意他不要做声,而只问戚峰:“到底如何?”

    ——“你不问我曹家那三人如何?”

    马车之中,隋子云望着对面的杨仪。

    他原本是习惯骑马的,今日却特殊。

    杨仪倒是没怎么觉着不惯,毕竟她曾跟薛放几番同车,加上隋子云为人随和,反而比薛放更好相处。

    她只是没想到隋子云会这样问。

    杨仪回看向隋队正,心中突然想起的是前世隋子云将曹家灭门的举动。

    她摇了摇头。

    隋子云呵了声:“人皆有好奇之心,先生却不一样。”

    “该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其他的,我无能为力,也不愿多知道。”杨仪转开头看向车外,轻声道:“有时候无知无觉,反而是一件幸事。”

    隋子云眉峰微皱:“幸事?”他轻笑了声:“被人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是幸事吗?我的看法跟先生大不同。”

    杨仪理解他的心情。

    昨晚上她睡得本就不安稳,几乎是寅时过半,便再也睡不着了。

    起身之后,只觉着呼吸短促,咳嗽的喉头发疼。

    她给自己把了把脉,找了几味药,请屠竹给熬了。

    吃了药后,才在榻上靠了片刻,隋子云就来了。

    隋子云这次前来,是请杨仪再往曹家走一趟的。

    这次不是验尸之类,而是为了那公子曹墨。

    隋子云特意派了人在曹家看着,那侍卫天不亮就赶回来,是曹公子啼哭不止,情形不妙。

    杨仪少不得舍命陪君子。

    “人各有志,何况人各人的脾性不同。”她不敢再往车外看,眼前一阵阵如流水一般发晕,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少话,“隋队正何等人,自非在下这般一个闲人可比。”

    隋子云盯着她,眼神有些幽沉:“先生总是过于自谦。”

    杨仪伸出拇指,稍微用力按揉自己的眉心:“实话实罢了。”

    隋子云望着她纤细玉白的指将额心揉的微红,他慢慢地转开目光,忽然道:“这次多亏先生也一并来了郦阳,不过你知道,旅帅那边儿京城里侯府来人,他恐怕迟早是会回京的。”

    杨仪听他到这个,便留了心:“是啊,队正也会随着回京么?”

    隋子云诧异于她问起自己:“我?我从未这么想过。”停了停,他谨慎地补充:“也许得看十七的意思。”

    前世他跟戚峰都不曾跟在薛放身边,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吧,杨仪并没多问,隋子云反而道:“那先生呢?”

    “我?”杨仪更是惊讶:“队正为何问我?”

    隋子云望着她如假包换的愕然:“我只是想以先生的才干,留在羁縻州实在大为屈才,何况旅帅对先生十分青眼,也许会请先生同行,也未可知。”

    他没完,杨仪就已经会意,等他真正出“同行”两字,杨仪的脸上竟露出明显的惊恐之色:“什么?”她的声音都有点发颤,并不像是天降喜事,反如大祸临头。

    隋子云很意外:“先生自该知道,这其实是件好事。”羁縻州跟京城比起来,那可真算是一地一天,无法可比,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入京。

    杨仪简直不知该什么好,嘴唇抖了抖,才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回京。”

    “不会?”隋子云觉着她的这句话似乎哪里有点奇怪。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跟旅帅或者队正本就非一路之人。旅帅的眼睛复明,此处便没我的事了,我自然会回蓉塘。所谓去京城的话,别旅帅未必会这样想,就算退一万步真的我也是万万不能从。”

    “人往高处走,为何不从?”

    “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她的语气生硬。

    隋子云没有再问。

    因为马车已经到了曹府。

    曹府门口立着几个巡检司的士兵,还有郦阳县的官差。

    从昨日抓人开始,曹家的人便许进不许出。

    隋子云跃下地,扶了杨仪下车。

    他看得出她的脸色极不好,明明没怎么动作,却喘吁吁地。

    如果是在平日,隋子云一定会叫她在衙门歇息,但是为了曹墨那是曹方回唯一在意的人。

    士兵们见隋子云来到,忙行礼道:“队正,曹家那二奶奶一直派人来探听消息,听那女人很不安分。”

    隋子云面无表情,却见杨仪正进门,不知何故一个趔趄,他眼疾快,上前猛地将她扶住。

    杨仪喘了几口,低咳:“忽然头晕,多谢队正。”

    隋子云欲言又止。

    公子的院中,曹墨的哭声已经沙哑了。

    却另有个声音骂道:“催命鬼,只管哭什么丧!你那好哥哥惹出的祸,却把咱们家里三个人都拘了去!如今这曹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你还只管在这里哭!”

    隋子云远远听着这个声音,三步并做两步到了院中,却见屋门口站着几个嬷嬷丫头,厅内,竟是曹家二奶奶,正在那里指着里头大骂。

    门口的人猛然看见隋子云,忙着向内报信。

    二奶奶却正骂的兴起,竟没看见:“你要是能哭的叫你哥哥回来出首也行,别叫无辜的人替他受累,可真是奇了,放着罪魁祸首不去捉拿,把我们二爷拿走了做什么?巡检司前儿来的那什么隋素日跟曹方回就很亲密,还有那个薛十七郎,我看这明白是徇私枉法!哼,如果真的要为曹方回冤枉我们二爷,我拼了命也要揭破了他们这些丑事!”

    隋子云沉着脸:“什么丑事,你来听听。”

    二奶奶昨儿受惊,一夜焦躁,无处发泄,又听曹墨哭个不停,更加烦恼。

    她本以为对着个孩儿,叫嚷一番自然无妨,没想到正好给隋子云碰了个正着。

    曹二奶奶见他脸色不好,本能地后退:“你、隋队正”

    隋子云道:“还有你什么徇私枉法,我倒是愿意听一听。”

    杨仪在他身后,听到里头孩子哭声微弱,便没理会此处的尴尬,只拐进了里屋。

    曹二奶奶看看她,又胆怯地望了眼隋子云:“没、没什么我、官爷,我是太担心我们家二爷还有大爷他们,人又不是他们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您该去捉拿曹方回才是,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情如今整个郦阳都知道了,自然该秉公处置才是。”

    隋子云道:“原来你在指点巡检司办案?”

    二奶奶一惊:“我自然不敢,只是想问问我们二爷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隋子云淡淡地:“你不必再想他们回来的事,你若是真想跟他们照面,这会儿去巡检司,还能见一见,以后只怕只能去黄泉地府找人了。”

    “什、什么?”二奶奶骇然地睁大双眼。

    隋子云不想再理他,跟着向里屋去。

    曹二奶奶却拦住他:“官爷,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是,”隋子云语声如刀:“二奶奶以后就是寡妇了。”

    杨仪给曹墨诊了脉,又问了丫鬟几句话。

    昨儿她改了药,曹墨的病情已有起色,可他因担心“兄长”曹方回,所以在醒来之后便啼哭不止,咳嗽反而加重了。

    病中的人如此哭泣自伤,对于病情百害无利,这种关乎心情的“病症”,却并没有什么灵药可以治。

    正在她思忖该怎么给孩儿调补的时候,外头传来曹二奶奶的一声惨叫:“天杀的,你们到底把二爷怎么样了!”

    里头曹墨吓得一个激灵,呆呆地看着门口处。

    隋子云道:“把她拉出去。”

    有两名士兵上前,把二奶奶拦住,几个随身嬷嬷跟丫鬟上前劝。

    二奶奶被“请”到了院子里,大哭:“我不信,我得去见我们二爷”哭声渐渐远去。

    隋子云也没理会,只问杨仪曹墨的情形。杨仪如实告知。

    听孩儿是忧心之故,隋子云走到床边,摸摸曹墨的头。

    他跟曹方回交往甚密,跟曹墨自也是熟悉的,孩儿望着他,如见亲人:“云哥哥!我哥哥、哥哥找到了吗?”

    隋子云先是挥让丫鬟们退出,杨仪见状,便也后退了两步,来到门口。

    隋队正眼底微红,面上却浮现一丝微笑,他凑到曹墨耳畔:“这话我只悄悄地跟你,你听好了”

    嘀嘀咕咕神神秘秘了两句,曹墨的眼睛发亮,叫道:“当真?”

    “嘘,”隋子云含笑点头:“所以你要乖乖地吃药吃饭,把身体养好,别叫你哥哥担心,知道吗?”

    曹墨连连点头:“知道了!我乖乖听话。”

    隋子云又安抚了几句,便走了出门,叫丫鬟进去伺候。

    杨仪看孩儿突然间门精神振奋,便问隋子云:“队正跟他了什么?”

    隋子云的脸上没了笑意,淡声道:“一个谎话。”

    杨仪心头一动,隐约知道了:“有时候谎话,却是最好的灵药。若非队正的谎话,我开多少药只怕都付诸东流。”

    隋子云转头看向她:“多谢。”

    “为何谢我?”

    “我知道今日是强人所难了。”隋子云吁了口气:“你本可以不必答应前来。”

    杨仪垂首:“公子也是我经过的病人,总不能半途而废。”

    一名士兵跑来,向隋子云禀告,是曹家二奶奶大吵大嚷,要去巡检司探监。

    隋子云摆:“叫她去。”

    杨仪提醒:“队正,这二奶奶据有了身孕,禁不得大惊大悲,此番前去万一”

    隋子云微微扬首,神色不变而透出几分冷酷:“我知道。”

    杨仪略略窒息。

    回巡检司的路上,杨仪又去了安平堂一次,抓了些药,又询问那空心银针等等,在安平堂呆了半个多时辰。

    这次隋子云并未乘车,而是骑马,回到衙门,却见门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士兵上来:“队正,先前那曹家的娘们过来闹,见着曹巾的尸首就昏死过去,戚队正才命将人送回曹府呢”

    隋子云面不改色:“是吗。旅帅呢?”

    士兵还没开口,就见戚峰从门内跳了出来,道:“你你你总算回来了!”在他身后,豆子跟着跑出来。

    这一上午戚峰不知找了多少好东西喂豆子,一人一狗的感情与日俱增非昨日可比。

    这会儿杨仪也跟着下车,她心口堵得厉害,没顾上跟他们两人招呼,直接向内走去。

    豆子见了主人,立刻抛弃戚峰颠颠儿跟上。

    隋子云望着她缓慢地挪步向内,想上前去扶着,又没有动,只问戚峰:“怎么了?”

    “豆子豆子!”戚峰连叫两声没叫回豆子,却还是笑道:“对了狄玉来了!”

    隋子云挑眉:“哦?她的消息够灵通的,十七才回来一天,她就到了?”

    戚峰道:“才进门,刚才来的时候正撞上那曹家的娘们在这里发疯,她还以为那娘们是为了十七才闹腾的呵呵,你慢回来一步,没看到那情形才有趣呢。狄玉差点儿上去把那娘们撕了。”

    两人交流信息之时,杨仪被跑出来的屠竹扶着,回院子中去。

    快到那养着大头鲤的院落,便听有个女子的声音越过院墙:“我就知道你的眼光是看不上那种女人的,一副妖娆轻佻的下贱样儿!你要是看上她才是眼瞎了呢”

    薛放道:“承蒙吉言,我真差点儿瞎了。”

    “嗤嗤,”女孩笑了声,忙又道歉:“十七,我不是故意咒你,我一时忘了而已,我得知你伤了眼睛,不知多担心呢。”

    薛放道:“多谢,我已经好了,不须记挂,姑娘也可以回春城去了。”

    “你有没有良心,我才来,你就叫我走?”女孩儿的声音带点娇嗔,又咯咯地笑:“我听你给自己弄了一副大胡子,还想着能不能来看看你养胡子是个什么样儿呢,怎么没有?”

    薛放道:“早知道您来,就仍戴着了。”

    女孩儿哈哈大笑:“那你现在戴给我看好不好?一定也很好看,嗯到你三四十岁,养起胡子的时候,必定就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模样了,我又会是什么样儿呢?”

    薛放咳嗽了声:“好好话,别动动脚的。”

    正好杨仪走到门口,向内一瞥,却正见薛放把一个靠在身旁的女孩儿推开。

    那女孩儿倒退两步,顿足嚷道:“十七!许久都不见了,你难道一点儿也没想过我?”

    杨仪有些诧异,难不成薛十七郎在这儿还有一段桃花?为何她竟丝毫不知?

    不过看这情形不宜打扰,她正要同屠竹快些离开,就听到薛放道:“杨先生!”

    屠竹停下来。

    杨仪假装没听见,拉着他要走,薛放提高声音:“杨易!”

    “先生,”屠竹只能提醒:“旅帅叫您呢。”

    杨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止步。

    那边薛放把女孩儿推搡到一边:“站那做什么?过来呀。”

    杨仪拢着唇咳嗽了两声:“旅帅见谅,在下身子不适”

    话刚完,薛放大步走了过来:“身子不适?听你跟隋嬷嬷出门了,怎么”话未完他也发现杨仪的脸色惨白:“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杨仪勉强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熠熠生辉的双眸,而在他身旁,那女孩儿也靠了过来:“十七,他是谁?”那是一张如花般娇嫩的脸庞,大概不过十四五岁。

    “在下、我”杨仪吁了口气,可另一口气却喘不上来。

    眼前薛放的脸跟女孩儿的脸迅速模糊起来,天晕地旋,头重脚轻。

    她的浑身都在轻颤,气力跟神智就如同是决堤的河流,一泻千里,迅速流失,她知道不妙,拼命掐自己的心,可却毫无用处。

    杨仪试图转身,她想尽快离开。

    不能在人前晕倒、不能给大夫把脉,是她不能违背的铁律,毕竟她藏着秘密。

    可才一动,整个儿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

    “杨易!”耳畔是薛放的惊声大叫。

    同时响起的还有豆子的吠叫声。

    彻底昏迷之前,杨仪感觉有双臂及时地将她一把揽住。

    杨仪甚为骇然,可偏偏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那人把自己打横抱起,竟不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