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三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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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琪进来探了眼见无事,便又跑了出去,督促侍从们备齐其他要用的各种。

    胡大夫找到俞星臣。

    他没有带杨仪的药方,却把她所写的都记得分明。

    “黑牵牛四两,莪术、茵陈、三棱各五钱”他眉头微蹙抑扬顿挫地把药方念了出来,又道:“以上取之,用飞罗面一两,皂角五钱,熬半个时辰,对了,最好是在五更鸡鸣的时候,以冷茶送服。”

    俞星臣听着:“飞罗面是什么?”

    “就是磨面时候落下来,那混杂着飞尘的粉末。”

    “稀奇古怪,”俞星臣嘀咕了声,又问:“这药方是治什么的?”

    胡大夫道:“难。黑牵牛有通风解毒的功效,莪术消积止痛,三棱破血行气可他狄将军腹中有异物,却不知是何异物。”

    俞星臣看向他:“先生也不知?”

    胡大夫琢磨着:“虽把脉之时,曾听出狄将军脉象略杂,可他本就脾胃失调,腹中气胀脉象虚浮是常有之事,也不是大症候。”

    “当真不是?”俞星臣眸中含笑。

    胡大夫一怔,有点尴尬地:“这个至少不会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但来古怪,近来狄将军的症状确实加重了些,先前还吐了血,有些反常。”

    俞星臣欲言又止,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考量,他不便多嘴。

    胡大夫见他不语,便道:“俞大人,可要静观其变?”

    “嗯,”俞星臣道:“我也正想看看这位杨先生的医术到底如何。对了,先生你对于杨易的来历知道多少?”

    胡大夫摇晃着脑袋:“我只知道他是薛旅帅从郦阳一路带过来的,俞大人若对此人感兴趣,或许可以查一查郦阳曹家发生的那件案子。”

    俞星臣道:“杨易参与过?”

    “薛十七郎把他当做宝贝一样,还有魏村那采生折割一案,似乎也是他出力不。当时十七郎的眼睛被蛇毒侵害,还是他给治好了的呢,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十七郎对他可谓宠信有加。”

    到这里,胡大夫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而略带猥琐的笑:“幸而大家都知道薛旅帅的为人,不然的话只看这杨先生的样貌气质,以及两人的亲密举止,还以为十七郎改了性子,竟养了个”

    俞星臣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太舒服。

    胡大夫看他脸色微冷,知道他是名门公子,大概不愿意听这些歪话,便及时地改口:“我去看看情形。”

    俞星臣点头,随着走到门口向外看去。

    精舍方向还是灯火辉煌,俞星臣垂眸,心底又浮现那张眼睛通红狠瞪着自己的苍白脸孔。

    他莫名烦躁,隐隐不安。

    弥寨的寨民没想到,在发生那样的惨事之后,木亚跟佩佩居然还能再回来。

    他们家的吊脚楼是被火烧完了之后又重建的,比先前那座要得多,虽然这一次的罗刹鬼事件已经尘埃落定,但此处仍是全村人绕着走的地方。

    当看见楼内冒出了烟,闪烁着火光,有的人还以为是失火了,慌忙出来查看,才发现是木亚抱着一堆柴。

    才下过雨,柴都是湿的,好不容易点了起来,又闹了许多烟。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寨民发现了,很快,木亚家的楼前聚集了不少人。

    大部分是来看稀奇的,但还有的人恶狠狠地瞪着这座楼,那是卓英的亲族人等。

    “祸水,寨子里的霉星,还敢回来!快跟你的恶鬼孙子一起去砍脑壳吧!”

    “巡检司的人办事不公道,卓英头人明明是被佩佩害死的,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他们两个回来,以后寨子里一定还会闹罗刹鬼!这话我放在这里,你们不信就等着瞧!”

    佩佩先前因为过于悲伤,这会儿歪倒在榻上一声不响。

    老木亚拨弄着难烧的柴火,听着外头的话,火光照亮他过分瘦削的脸,嶙峋的骨头透出几分坚毅。

    “滚出来!滚出寨子去!”外头的叫声还在吵嚷。

    有人扔出了第一块石头,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因为更多的人可能效仿。

    躲在远处大芭蕉叶子后的一道身影看到这里,双拳紧握,暗沉的眼中有什么在翻涌。

    奇怪的是,这次,并没有多少人跟着扔东西。

    那扔出石头的正是卓英的族亲,一个长的像是熊一样的矮胖子,他左右看看:“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只呆站着,还不齐心协力要把他们赶出去!”

    没有人出声,相反,有的人悄悄地往后退了,似乎要走开。

    “喂!你们都忘了他们家的泽青那天晚上杀人的情形了?留着木亚跟佩佩在这里,心以后他的鬼魂也跟着回来祸害寨子!”他煽动。

    有人迟疑,但仍是没有人附和跟动。

    “真是一帮糊涂虫!”矮胖子气的跳脚,他俯身要捡一块更大的石头,却见地上的石头好像正在跳动。

    矮胖子愣住,耳畔才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周围的人也循声看去,却见从村寨入口处奔来好几匹马,有眼尖的借着火光:“好像是巡检司的人。”

    呼啦啦,许多人开始往后退。

    那矮胖子忘了捡石头,左顾右盼,见只有自己站的最近,也忙跟着退后了一步。

    戚峰飞马来到木亚家的楼前,望着面前这许多人,目光落在那领头的矮胖子身上:“你想干什么?”

    矮胖子被他一瞪,口干舌燥:“没、没干什么”

    戚峰哼了声,看了看地上的石头:“你最好老实点,别叫我撅折了你的脑袋!”

    他并没下马,只扫向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村民:“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你们只以为十三年前是烧了韩青的阿嬷才平了疫症,哪里知道是他的阿爹把人头谷里引发疫症的野猪尸首给掩埋了,这才停了疫症扩散传播,你们若不信,中弥寨那里有两个大夫,只管去问!”

    村民们呆呆地听着,不知所措。

    戚峰道:“被卓英那些人蒙蔽,本不是你们的错,但你们帮着卓英残害木亚一家哪个上是干净的!你们每个人的性命都是韩青的阿爹救下来的,却要当白眼狼,我要是韩青,我也会想杀人报仇!”

    大家总算琢磨过味儿来,听戚峰到最后一句,都惴惴不安起来。

    人群中有人声道:“是啊,当年木亚会用草药,卓英他们没指木桃叶是罗刹鬼前,木亚也曾救治过不少人。”

    “都怪卓英龙勒波他们太过恶毒,实在不该这么对待木亚一家”

    戚峰道:“现在卓英那些人已经伏诛,韩青虽是报仇,可也犯了王法,他今天早上已经在大佛堂自尽!尸首都给扔进了泸江,所以木亚才带了佩佩回来,他们一家本好好的,却落得这个下场,你们不知道安分守己,还在这里做什么,是还想变本加厉把他们这对老少赶尽杀绝?”

    大家听韩青已死,十分震惊,听到后面,面带愧色,纷纷低头。

    戚峰环顾周遭,指了指那矮胖子:“你,听见了没有!”

    那人哆嗦:“知、知道了。”

    戚峰道:“你心点,以后若还敢这么胡作非为,我的拳头会教你做人!”

    那矮胖子面无人色:“是,是”转身就跑,戚峰又喝道:“回来!你刚才扔了石头,给我向木亚老爷子道歉!”

    矮胖子抖了抖,终于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再不敢了!”

    戚峰这才哼道:“滚吧。”

    其他众人被训斥的面色各异,良久,陆陆续续有人向着竹楼的方向合掌顶礼,这才离去。

    戚峰进了主楼,见老木亚坐在火堆前,吧嗒吧嗒地掉泪。

    佩佩不知何时醒了,从木床上扭身看向戚峰

    戚峰走上前,向着木亚跪倒,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从今往后,您老人家只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孙儿就行了。我会代替韩青,好好地照看您跟佩佩的。”

    外间薛放正下马,听到楼内声若洪钟的,却偏偏的这句。

    他不由一愣,顷刻才喃喃道:“这个傻子,真真的不开窍,人家要的哪里是个孙子”

    薛放本是担心戚峰弄不好,如今见已经无碍,索性不再入内。

    正要带人打马往回走,跟随的士兵来报,他们才过来的路上,因为下雨,山石滑落,竟把路截断了。

    若要回去,得由一条径绕路,夜晚却不好走,少不得就在这村子里住上一宿。

    当夜,众人只好将就挤在了木亚家的竹楼里,幸而是吊脚楼,地上并不很潮湿,士兵们便席地而睡。

    木亚请薛放睡自己的床,薛放不肯,就只要了一床薄毯子铺在地上。

    堂中的火一直都未曾熄灭,只有这样,才能把竹楼里的湿气赶走,很快士兵们发出了长长短短的鼾声,薛放却夜不能寐。

    正思忖精舍那边是什么情形了,耳畔却听到佩佩的声音:“阿哥,你怎么不睡?”

    戚峰一直守着那团火,见她出来便道:“我怕火灭了。我也不困,你睡吧。”

    佩佩在他身旁坐了:“你怕我跟爷爷又走了吗?”

    戚峰没想到她竟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我我答应过你哥哥会照顾你们也别跑了好不好?”

    佩佩歪头看他,大眼睛里含情脉脉,可却没有什么。

    戚峰被她看的心慌,赶忙又去拨火,嘴里道:“你以后和老爷子也别住在这里,就跟着我吧,放心,我会把你们当家人一样看待,我也养得起。”

    “家人。”佩佩喃喃了声,最终只把头靠在了戚峰的肩头。

    戚峰竟一动也不敢动。

    薛放假装睡着,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心里暗骂戚峰愚蠢。

    这姑娘的心思人人皆知,只有这个傻子还要当木亚的“孙子”。

    正在偷笑,薛放突然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人在窥视自己,他蓦地转身,却见栏杆外芭蕉叶动,竹林婆娑,并没有人。

    次日清晨天还不亮,薛放便醒了。

    他没惊动戚峰跟木亚爷孙,只带了自己的人出了村落。

    那堵着路的大石还未挪开,幸而旁边乡民经过,打听到去大佛堂的路。

    这条路,却是两江三寨寨民们赶墟场的路,墟场对他们而言,便是中原地区的集市,今天正是日子,因为停了雨,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寨民。背上的背篓里载着各种各样好些东西。

    薛放只想快些赶回去,他很不放心杨仪,尤其是还有个俞星臣。

    但是乡民们磕磕绊绊,加上山路上不好跑马,他只得耐着性子牵着马儿,跟那些乡民一同赶路。

    好不容易出了道,来到墟场所在,正好太阳升起,放眼看去,倒也算是琳琅满目。

    薛放跟士兵们慢慢地自场中经过,随意扫量两侧的物件,忽地他看见地上一个竹筐内,摆放着好些绣品。

    薛放出身高门,当然见过许多上等精致的绣物,对于这些乡野玩意儿本看不上,可是此处的绣品虽图案不算极雅致,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而且,这不单单是摆设,却像是一个贴身的布挂兜。

    他盯着那个东西,不由自主地牵着马走了过去:“这是什么?”

    耳畔传来些听不懂的话,薛放抬头,才见竹筐前是个摆夷族的少女,被他一看,两颊很快通红,用生硬的官话道:“袋、袋子”又在腰间比划:“背着的装东西。”

    薛放打开看了看,果真像是能盛好些东西。

    他眼睛放光地盘算着:“杨先生日常要带药、什么薄荷之类,他那荷包能盛多少?有了这个就方便多了。”

    又见那图案极其绚丽,绣的也好,薛放便笑道:“这个我喜欢。多少钱?”

    少女红着脸:“这是、姑”她咕哝了声,似乎忘了该什么词儿,便只又伸出一只比了比。

    薛放心把那布包卷了起来,仔细塞进怀中,也没听她的什么,见她摆势,也不知多少,只胡乱在袖子里掏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一块拇指大的碎银子。

    他日常不用这物,没想到竟然还有,想必是屠竹心细,给他应急准备的。

    薛放便把那碎银子放在竹筐上,牵着马儿去了。

    “喂太多了!”身后,那摆夷少女拿着银子,目送他高挑的身影渐渐远去,良久无法回神。

    子时,狄闻进了一次药。

    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昏昏沉沉睡去,却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腹痛的醒来。

    杨仪为就近诊看,便歇在侧边房中,听到动静急忙赶过来,却见狄将军满头大汗,抱着肚子,他俯身似要呕吐,却并吐不出什么。

    符琪问道:“这是怎么,如何是好?”

    杨仪拔出银针,在狄将军左腕阳池穴上刺入,又连拔几支,在肝俞,期门,阳陵泉等几处穴道连续刺入,阳池穴可缓解头痛,后几处则都是疏肝理气,止痛利胆的。

    狄将军痛感稍缓,但治标不治本。杨仪道便吩咐再进一碗药来。

    符琪看向狄将军,狄闻咬着牙道:“去吧。”

    杨仪见符琪离开:“将军且忍耐,此番腹痛,未必是坏事,只要过了这次便可一劳永逸。”

    狄闻的死死地握着椅背,闻言尽量一笑:“我信先生。”

    符琪亲自捧了药来,胡大夫被惊动,也来探看,一看狄闻这般情形,便皱眉对杨仪道:“你若胡闹,弄出个好歹,谁也保不了你。”

    杨仪道:“我不须人保。”

    狄闻接了符琪送来的药,把牙一咬,一口气喝了精光。

    杨仪对符琪使了个眼色,自己便往外退了出去,胡先生道:“你不在这儿守着,去哪儿?”只当她要临阵脱逃。

    杨仪并不搭腔,离开卧房,在外头厅下站住。

    闹了这么一场,已经过了寅时,黎明将至。

    斧头早撑不住去睡了,屠竹原本还等在这里,是杨仪先前要休息,便也打发他去了。

    此时杨仪突然惊觉,一夜过去,薛放竟然还没回来。

    望着外头蓝白的天色,她忽然有点不放心,情不自禁地猜测他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杨先生这会儿该担心的不是狄将军么?”令她心惊肉跳的声音从门侧传来。

    转头,果真是俞星臣,披着一袭蓝缎斗篷,清贵俊雅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

    杨仪忍着不适,仔细地打量他的神色。

    她不太确信,因为她自诩从未真正了解过俞星臣,但至少在此刻,她看不出俞星臣面上有其他的意思。

    他好像还并不知道自己是何人。

    暗暗地,杨仪松了口气:“俞大人什么时候学会读人的心了。”她尽量让自己别那么剑拔弩张,至少先尽量地探探他的底。

    俞星臣呵道:“读心不敢,只是杨先生脸上的担忧太过明显,你又是看向外间想来那夜出未归的人,自然只有侯爷了。”

    “俞大人为何称呼旅帅为侯爷?”

    “先生莫非不知?薛旅帅在京内的本家,他的父亲正是扈远侯。”

    “可我看旅帅似乎不喜人家如此称呼。俞大人这么擅长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来吧。或者你是故意的想叫旅帅不悦么?”

    俞星臣察觉她这次没有“咄咄逼人”,至少稍见缓和。

    不管怎样,这种能够正常话的情态,叫他稍觉舒服,似乎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对话模式。

    他却不知杨仪正在心翼翼地想探他的底细。

    “薛旅帅想来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为一个称呼而动怒?”他看向杨仪,留心看她的眼睛,确实没有再如白日似的充血,柔亮而黑,细看,却还有些许疏离的冷意。

    不知何故,俞星臣突然想起先前胡大夫跟他提起的、薛放跟杨仪的那点下流猜测。

    一瞬竟有些浮想联翩。

    俞星臣咳嗽了声:“还是,这是杨先生对侯爷关心太过?”

    杨仪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正在苦想该怎么把话题往杨家引,可是杨仪又很清楚,以自己的心城府,跟俞星臣相比,那可真是萤火之于皓月,莫敢与之争辉。

    “来,侯府里确实派人来传旅帅回京,”杨仪无法可想,决定孤注一掷来个大的,她眉头微蹙做寻思之状:“据是有关他的亲事哦对了,就是跟先前俞大人所提的太医杨家的那位姐,不知大人可知晓此事?”

    果然,俞星臣脸色立时变了:“是谁的?”他的语气有点严厉,甚至没等杨仪回答就直接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是斧头亲口的,他的话大概没有假吧,哦,也许是侯府悄悄跟杨府商议,所以俞大人不知道。”杨仪的演技渐入佳境。

    她打量俞星臣惊慌微露神色凝重的脸,心里有点奇异的快意。

    仿佛找到了俞星臣的痛楚,杨仪决定再往上撒把盐:“大概俞大人在这里盘桓的这段时间,两府里已经把事儿做成了呢?毕竟斧头,杨家的登老爷,也很待见旅帅,还亲口要招他为乘龙快婿呢。”

    俞星臣不悦地扫了杨仪一眼,然后低头踱开了半步。

    他回头看向院门外,一如杨仪方才担心薛放的模样。

    俞星臣有点乱了阵脚。很明显。

    他怕杨仪的是真的。

    杨仪的心怦怦地大跳了起来。

    但是那种给老狐狸设中圈套的得意,却非常的有限。

    她确实恨俞星臣,可是,以他的心上人另嫁的方式来吓唬他、而且成功了确实没什么可令人高兴的。

    这只能更加佐证她前世的失败,跟曾经所有辛苦付出的不值得而已。

    屋内的一声惨叫,把杨仪惊动。

    她转头,却见胡先生擦着汗跑了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狄将军、厥过去了!”然后他看着杨仪:“你你、不听我的话,闯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