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二更君
云阳县巡检司旅帅周高南写了那封“求援”般的信给狄闻后,监牢那边却传来一个喜人消息。
之前被抓进来审问的段家的大爷段宽,终于松口承认了自己酒后起意,杀害康昙满门的事实。
周旅帅赶忙要亲去审问,刚出门就看到那位钦差大人正从门外走了进来,远远地便向着周高南点头示意。
俞星臣虽好了,但脸色却仍缺乏起初刚到时候的润泽,总透出几分斯人独憔悴之感。
倘或他好端端地在巡检司总衙门,不必跑到这里来,那当然也不必吃这苦头。
周高南无奈地暗叹,这些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王孙们,一时兴起要体察民间疾苦,他们自个儿碰壁也就罢了,只是别连累他们这些无辜的凡人。
“俞大人!”心里嘀咕,周高南却向着俞星臣拱了拱:“您好些了?脸色还是不太妙,怎么不卧床歇息,又来这里做什么?您要是有何吩咐,只管派人来一声就是了。”
俞星臣道:“我是特地来跟周旅帅知会一声,我想再回县衙看看。”
“快别!”周高南受惊不:“先前这么一趟,害得俞大人吐血晕厥。要再有个长短,狄将军怕是得要我的脑袋了。”
俞星臣道:“无妨,这是我自己的意思。绝不会连累周旅帅。”
“好了好了,知道拗不过俞大人,”周高南摆摆:“不过,并非我故意拦着,只是你委实不用去了,监牢那边才传了消息,段宽愿意招认了。”
“段宽?招就是那位段家的大公子?”
“就是他,我正叫人去提到大堂,再行审问。”
俞星臣眉头微蹙:“若是如此,能不能容我跟大人同去。”
周高南当然不乐意,但若不叫他去,兴许他又跑到县衙里,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来,倒不如顺水推舟给他这个面子,叫他安安稳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底还妥帖些。
巡检司衙门正堂。
段家的老大段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这件事这案子是我犯的,”段宽哆哆嗦嗦地招认:“康知县的一家子,是、是我所杀。我认了。”
周高南先是半带得意地看了眼旁边坐着的俞星臣,才又哼道:“段宽,你把你为何行凶,如何动杀人,一一招来!”
段宽道:“我为何行凶,啊,是因为之前康知县他曾要挟不会放过我们家,我先前吃醉了酒,想到这件事,越想越气,便冲进了县衙。”
理由倒是充分,不过还需要过程。
按照段宽的法,那夜他醉酒之后凶性大发,便拿了一把刀,避开那看门老头,到了内宅。
他先是在角门处见到一个丫鬟跟婆子,正是跟随大太太的,便将两人一人一刀结果了,那两人来不及叫喊,便已经倒地身亡。
又向内走,就是大公子康逢春的房间,先杀了开门的厮,又将正在洗澡的康逢春也乱刀捅死在浴桶里。
他连续杀了四个人,越发激起了戾气,就沿路往二公子康逢冬房间里去,见康逢冬已经就寝,就在他身上戳了一刀。因康逢冬没动,便以为已经将人杀死。
从二公子房中出来,就是妾室的房间,妾正在卸妆,被他从后面抹了脖子。血把铜镜都喷的变了色。
那丫鬟吓疯了,往外逃跑,被他踹翻在地,也直接戳断了脖颈。
最后剩下了康知县夫妇,他先去卧房,结果正丫鬟跟大太太在话,他同样将人杀了,这才来到书房。
俞星臣听到这里,格外留心。
段宽道:“我看见了康知县,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就直接冲上去怒骂他毕竟是他逼得我如此,他见我满身是血十分惊慌,知道我杀了他全家后,他叫嚷着要跟我拼命。可最终敌不过我,反而被我割伤了,我心里恨极了他,那时候鬼迷心窍了,又想做下了这样的滔天血案,只怕逃不过死罪,不如就于是我就把他拉起来,用他伤了的指在墙上写下那一首诗,心想着要是、要是被人发现,自然会吓一跳,猜测他为何写字之类,到时候流言四起,我就能浑水摸鱼,脱罪也不定。”
虽稍显牵强,但不管怎么样,周高南是满意的。
一来段宽所的,跟案发的现场、路径之类都对的上,虽然有些细节不算详细,但也的过去。二来,他解释墙壁上血字的法,跟周旅帅猜测过的不谋而合。
他不禁看向俞星臣。
俞大人面无表情。这让周高南不由地皱了皱眉,感觉这位钦差大人必又要鸡蛋里挑骨头。
果然,俞星臣道:“你从哪里知道那首诗?”
段宽仿佛听见了陌生的声音,微微抬头,神情惊慌而茫然。
周高南喝道:“问你话!”
段宽才又忙道:“那首诗,我原先跟父亲去县衙,曾听康知县念过,他极为喜欢的,我自然也记得。”
周高南看俞星臣:“俞大人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俞星臣道:“如果是记得,倒也得过去,但你你是先杀了康大人,后握着他的所写对么?”
“是。”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做到你的字迹跟康大人的字迹如出一辙的。”
段宽肩头一缩。
周高南欲言又止。
俞星臣脸色冷峻:“当然,字迹相似不是难事,比如我就能模仿康昙的字,所以,假如你现在能够当场写出跟那墙壁上有七八分相似的字,我便相信你所。”
段宽垂着头,一声不响。
俞星臣道:“来人,拿纸笔给他!”
周高南本是能制止的,但虽然他很不喜欢这位俞大人,可他提出的这个,倒也不算是挑刺,还是有些道理的。
纸笔给放在了段宽跟前,他提了笔,抖了一会儿,突然把笔放下:“我想错了,我是先逼着他写了字,又动杀的!”
周高南猛然一震:“混账!”这么快翻供,显然有异。
俞星臣淡淡哼了声。
段宽道:“大人,我确实是先逼他写了字才行凶的。”
周高南喃喃咒骂着了声:“闭嘴,你要是开始的时候就这么,兴许本帅还能信你!如今你出尔反尔你这该死的囚徒,是在故意戏耍本帅么!”
段宽道:“草民不敢!我已经承认了人是我杀的,还能如何?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酒,有些事儿记不清楚了也是有的,何必逼我?”
俞星臣起身,向着周高南低低地了几句什么。
周高南瞥他一眼,招了人来,如此这般吩咐。
顷刻,一名差役捧着样东西来到。
周高南道:“既然你是你所杀,那,你仔细认一认,这是不是你那夜用过的凶器!”
那差役将帕子掀开,底下竟是一把血淋淋的刀。
段宽只瞥了一眼便忙扭开头:“是、是了!”
周高南磨了磨牙。
俞星臣坐了回去。
原来方才俞星臣悄悄跟周高南的是,叫段宽认凶器。
而事实上,遗留在现场的那凶器,并不是此刻拿出来的这把刀刃略宽的砍刀,而是通体细长薄利的解腕尖刀。
如今段宽竟然指认这便是凶器,那他先前所自是一派谎言捏造了。
周旅帅气急,指着段宽骂道:“该死的,竟然当堂胡言乱语,你是不知道这巡检司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肆意妄为,来人,给我掀翻了打!”
两个差役上前,水火棍把段宽夹在中间,压翻在地,另外一个上前就要动。
段宽慌了:“我并未谎大人!”
这会儿功夫,噼里啪啦,已经狠狠地打了有十几棍子,段宽惨叫连连,可居然还是咬牙不肯别的。
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就在俞星臣想要喝止的时候,外头一名衙役跑了进来:“大人,段家的段二爷来了,他是在出首的。”
周高南扬制止了还在狠打的衙役:“什么?”
“段二爷,那天晚上的血案,是他犯下的。”
周高南瞠目结舌,看看衙门外立着的人影,又看看地上被打的段宽:“这是什么日子,就这么争着抢着的要被砍头么?传他进来!”
段家二爷段济,看着像是个读书人,他快步进了正堂,望着被打的段宽,顿时失声叫道:“大哥!”
段宽艰难地扭头,望着段济,突然情绪十分激动:“你又来干什么!我都招认了!”
“住口。”周高南喝止他。
“大哥!”段济眼中冒出泪来,他扑通跪地,嚷道:“周大人!康家的案子是我做的,请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
周高南心里已经恨上了段家的人,本来康知县遇害就非同可,他们家做为头号嫌疑人,更叫周高南讨厌。
现在老大又招认又反转,还没弄明白呢,又跳出个老二来认罪。
周旅帅本来想在俞星臣面前好好把这案子利落的结了,没想到却叫人家看了一场好戏。
“你们真以为巡检司衙门是好玩儿的,让本帅在这里逗着你们玩耍?”周高南呵斥道:“段济,你听好了,段宽捏造证供,就算查明他不是凶,也难逃追责!你如今又赶过来什么认罪,哼!开口之前你得三思,要也胡八道,惹怒了本帅,看本帅饶了你们谁!”
“我”段济才要开口,段宽怒道:“你快闭嘴!你真想让咱们家的人都栽进来!我已经认了,就叫我一个顶了就是。”
段济闻言,竟直接伏身在地,哭道:“大人明鉴,当知道此事并非我大哥所为”
“那就是你做的?”
“我、我倒是曾有此心”段济突然咬牙切齿。
“老二!”段宽又叫起来。
周高南道:“给我掌嘴!”
一名衙役上前,啪啪地打了段宽几个耳光。
段宽嘴角流血,兀自口齿不清地:“别胡”
周高南道:“再打!”
段济赶忙扑上去抱住衙役的腿:“大人,求不要再打了。我,我都。”
旁边衙役早干净利落地捂住了段宽的嘴,他只能瞪着眼睛无法出声。
段济道:“案发的那天晚上,我确实去了县衙”
段宽用力挣扎了一会儿,又泄气一样低了头。
那天晚上,段济本该在家中读书。
他偷偷从角门出了府内,当时大门口处,段宽也正驾车出门。
两个人分头而动,段济一路到了县衙,他也曾随家中来过数次,并不陌生,就绕过前门,一直向后。
他知道康知县这里看门的只是个又聋又瞎的老头子,而角门这里,因为厮们常常抄近路出入,一向关的并不严。
段济从角门悄悄进入,一路向后。
可当绕到后宅那一大片高树后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书房方向,传来了康知县念诗的声音。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段济是个书生,自然对此并不陌生,知道这是刘禹锡的浪淘沙。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对于康知县极为仰慕跟尊敬,而且十分欣慰自己家里能跟这样清正廉明的康家联姻。
但谁知
从那件事后,他心里就充满了仇恨,今天晚上来到康府,自然也未怀好意。
他是读书人,力气不济,所以,他准备在康家后宅点一把火。
不料竟听见康知县念诗。
康昙的声音还是那么慷慨激昂,假如段济不认识他,而只听见这个声音,他一定也会心生仰慕亲近之意。
可如今,他偷偷摸摸地来到康家,居然是为了放火!
段济想起跟康家来往之后,康昙每每问他的功课,而且时常指点一二,如同师长,也如同父兄。
那一刻,望着中的火折子,段济眼神黯然,他发现自己还是下不去。
于是,他揣起火折子,重又蹑蹑脚地从角门摸了出去,幸喜无人发现。
段济完后,周高南又惊又有点失望。
什么?弄了半天,又是一个废物。
“你既然没有杀害康知县全家,为何方才要自己是真凶!”
段济吸了吸鼻子:“因为我知道,我大哥也不是凶,我不愿意看大哥蒙冤受屈。”
周高南磨了磨牙,叫衙役把段宽嘴里的东西取出来。
段宽的第一句话是:“你没去杀人?”他是对着段济的。
段济道:“大哥,我哪里有那个本事,我知道你也不会干,顶多把他们打一顿就是了,你为何要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我”段宽唉声叹气:“那天晚上我出门时候,看到你鬼鬼祟祟从角门出去,后来康家就出了事,偏偏周大人立刻把我抓了起来,我便以为是你做的。所以”
段宽为了保住弟弟,只能承认是自己所为。
至于之前的那些看着很有条理并不违和的现场供述,不过是他在牢狱中跟看管自己的狱卒套出来的而已。
兄弟两个开,几乎要抱头痛哭。
“好一个兄弟情深,”周高南气的一拍桌子:“都给我打住!”
两兄弟停下来,周高南看着段宽道:“你你不是凶,那么那天晚上你竟去了哪里?”
段宽的目光犹疑。
“大哥,”段济拉着他,含泪道:“你就了吧,性命要紧!而且不是咱们做的,那杀害康知县的就另有其人,康家虽对不起咱们,但康知县为人,你我都是知道的,岂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段宽听了这话,终于道:“我不是不想,我了后岂不是害了她。”
就算段宽不想,周旅帅也有办法撬开他的嘴,终于段大爷招认了,原来他一直都跟本县的一个寡妇相好,隔三岔五的就会去跟她私会,那天晚上他正是钻到寡妇被窝里去了。
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却还有一点儿良心,知道若出真相,那寡妇此后只怕就难活了,所以才索性死咬。
一直没出声的俞星臣在最后突然问段济:“你你去的时候,听见康知县在念诗?”
段济道:“正是。那是刘禹锡的浪淘沙,对了我离开的时候好像康知县还在念诵。”
“康知县经常念诗么?”
段济道:“我、不太清楚。但是那天晚上,康知县的声音格外大,我还没过那片林子就听得很清楚。”
俞星臣又问:“康知县跟你家联姻,本是两下情愿,为何到最后竟闹得不欢而散?”
两兄弟对视了眼,紧闭双唇讳莫如深。
周高南沉吟着,正要再喝问,一个衙役急急跳了进来,跪地道:“旅帅!郦阳县薛旅帅突然来到,还押了好几个人是路上捉到的,杀害康知县的凶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