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二 二更君
马车上斗笠低垂的人是黎渊,他拧眉望着杨仪失魂落魄的样子,却没有停车。
匆匆赶回茅草屋,才刚停下,就听到里头黑婆子跟妇人低低话的声音,听得出她们很高兴,而在大人的话声中,又夹杂着婴儿时不时地哭叫跟呢喃。
黎渊意外且震惊。
原本他见杨仪那样的反应,还以为已经无力回天,所以并未管她,只先回来看情形。
谁知竟似无事。
正那黑婆子走出来东张西望,一眼看见他,忙跑上前指指点点,又指着前头大路,显然是跟他报喜,又问杨仪的事。
黎渊把买回来的药连同一包银子塞给那黑婆子,跳上马车,调转车头而去。
黑婆子在后叫了几声,黎渊丝毫未停,这老妇人面色复杂地抱着药跟银子入内去了。
杨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眼前灯火恍惚,令她有种难辨真假的感觉。
本能地,她伸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总是免不了这一丝的牵绊。
然后杨仪终于想起来白天的种种,那黑胖婆子,那才诞生的婴儿,那望着婴儿面上带着欣慰笑容的产妇。
可她失去了所有,什么也没有。
慢慢坐起身,她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块破木板上,还没细看,就又嗅到一股血腥气。
杨仪定睛看去,才看见在面前的地上生着一堆火,黎渊盘膝而坐,他的一侧衣袖被撕下,微黑的血液从臂上流下。
杨仪猛地坐直了。
“你受伤了。”脑袋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看见黎渊的伤,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盯了过去,忽然惊道:“被什么所伤,怎么是中毒的症状。”
黎渊道:“先前被乌山公追上,不妨中了他的暗算。”
杨仪下地,忽然一阵晕眩,她扶了扶额头,走到黎渊身旁:“我看看。”
黎渊将一挡:“不用,你既然醒了,便走吧。这里有些银子,你出去往东走二里地便有镇子,另雇一辆车往南,便是云阳听薛十七郎四处派人在找你”
杨仪看看门口,却并没走开:“你中毒了,若不尽快处置会有性命之忧。”
“我已经处理过了,只是乌山公的毒太过厉害”他没有完,话锋一转:“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乌山公追踪的本事不俗,等他找到这里,想走也来不及。”
他着把袖子往下一拉,欲遮住伤口。
杨仪却已看清了他的伤,却见上头有两道新鲜的十字划痕,显然是便于挤出毒血,从伤口旁边的痕迹可以看出,还覆过药,可如今这伤口所流的血还带黑色,可见无效。
“你先前为何会受伤?”
之前黎渊在路上从乌山公中救她脱险,那身法是极出色的,杨仪觉着以黎渊之能,就算打不过乌山公,逃走也是易如反掌。
黎渊淡淡道:“我过你救了人,就送你回云阳,既然送不了,也不能让你白死在他里。行了,你既然醒了就走,我没了后顾之忧,自然可以跟那老鬼放一斗。”
杨仪问:“你是怕你打不过他,或者死在他里,我也逃不了?”
黎渊道:“你够了?”
杨仪没应声,只去拿他的腕,黎渊喝道:“你想干吗?”
“你知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
就算此时在室内,又是黑夜,黎渊仍是没摘斗笠,脸上也仍围着帕子遮住半张脸。
可虽看不清他的脸色,却知道他很不高兴。
“你当然不知道,若知道,就不至于束无策了。”杨仪回答,趁着他怔忪的功夫握住他的脉,听了会儿,又细看他伤处。
杨仪道:“乌山公这个名字有些奇怪,仿佛很少见到姓乌的。”
黎渊道:“他是鲜卑的后裔。他们一族的都姓乌。”
“原来如此。”杨仪低头去翻腾自己的搭帕。
黎渊望着那色彩鲜艳的搭帕:“你这袋子”
杨仪一停,想起那掳劫自己的两个歹人所的话,忙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结实能放好些药就罢了。”
黎渊道:“你以为我要什么?我是问你这袋子里是不是什么都有。”
杨仪找出了几颗药丸,闻言一笑:“也不算,只是我的身子不好,日常吃的药多,加上先前在泸江看到他们那么多药材,能用的以及用不上的都造了点儿。这是紫花丹,你先吃两颗。”
黎渊接过来,张口吃了。
杨仪窸窸窣窣又搜了一阵,找出两个淡黄的油纸包,心翼翼打开其一,微微刺鼻的味道。
黎渊道:“这又是什么?”
“化癖如神散,这是火精散。”杨仪本想给他倒一杯水,可惜这仿佛是个破庙,哪里有什么水,只好道:“我先给你把伤口稍加清理,有些疼。”
黎渊却是能抗,等杨仪把他伤口的黑血、被腐蚀的血肉除去,他明明已经汗流浃背,却仍没出一声。
杨仪将两种药撒在他的伤口上,黎渊闷哼了声,眼睛都红了。
这新肉加上消毒去腐的药,其中之痛可想而知。杨仪为分散他注意力,便道:“我虽也看不出这到底是何毒,不过想那乌山公最擅长弄毒物,他用几年时间弄出一条剧毒的乌梢蛇,想必不会只叫它咬人而已。”
黎渊道:“你觉着这是蛇毒?”
杨仪道:“魏村的时候,旅帅的眼睛被蛇毒所侵,我给他看过,你的症状同他的略有相似。紫花丹是对付蛇毒最好的药,再加上外用的这两味就算不是蛇毒,你的症状也必定减轻。”
羁縻州多蛇虫,杨仪的“百宝囊”中当然少不了对付蛇虫的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果然有备无患。
敷药后,杨仪又抽出银针:“我现在要刺你的头上跟身上要穴”
黎渊把斗笠摘下:“请吧。”
杨仪问:“你不怕我对你下毒?毕竟你先前也追杀过我,还伤过我的朋友。”
黎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搭腔。
杨仪讪讪,便在他头上,颈间,肩头各处穴道一一刺过,让毒邪之气外泄。
她做完了这些,从地上握了一把土,把上的血擦去。
黎渊垂眸,却是在默默地运气调息。
原先他中毒之后,总觉着呼吸短促,提不起气,这情形自然谁也打不过,所以才想让杨仪尽快离开。
此刻觉着丹田之中仿佛有缓和的迹象,黎渊便道:“你救我一命,此恩我必定会报。趁着他没来,你且走吧。”
杨仪道:“你为何不走?你的情形不适合跟乌山公硬碰。”
黎渊沉默。
杨仪一想:“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你的夫人跟新出生的孩子着想。”
黎渊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杨仪。
杨仪微怔:“怎么了?”
他明白过来:“谁那是我的孩子跟什么”
杨仪吃惊:“他们不是?”
黎渊冒着得罪乌山公跟受伤的危险把自己抢出来,只为叫她去救人,她便认定那是黎渊的家里人。
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想错了?
黎渊有点闷闷:“不是。”
杨仪咽了口唾液:“抱歉,是我冒昧了。可你为什么会为他们那样不顾一切?”
黎渊沉默片刻:“当初我受伤不支倒在路边,是她们救了我。”
杨仪“啊”了声:原来这家伙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黎渊瞥她一眼,忽道:“先前你明明”
还没出口,外间有个声音道:“黎,还以为你要一直跑,怎么了,终于跑不动了么?”
正是乌山公。
杨仪一惊:他来的好快。
外间乌山公又道:“你先前用毒镖来声东击西,想不到老夫会给你一个真正的毒镖吧?还是你中了镖,想跑也跑不了了?”
乌山公从在官道上失后,一直追踪不舍。
杨仪没醒之前,黎渊已经跟他两度交,且战且走,第二次终于负了伤。
乌山公从毒镖上留下的血迹判断他必定中毒,所以不紧不慢跟了过来。
他叫了两声,屋内并无声响。
乌山公正在忖度,便听到里间杨仪低低的唤道:“黎大侠,黎大侠快醒醒,我听见那坏人的声音,是他追过来了!”
黎渊无声无息。
乌山公一怔,忙凑近了些,只听杨仪焦急地:“你这时侯可不能晕,醒醒,快醒醒!要是那坏老头闯进来就全完了!”
乌山公心中大喜,在破烂的门外向内一看,见黎渊低垂着头栽在地上,杨仪正在他旁边不住推搡。
见推不醒,杨仪跺脚道:“早知道你半路扔下我我也能自己逃也不知这里有没有后门”
乌山公听了这句,心想给她逃了,虽容易捉回来,可到底多费一番事,如今黎渊已经中毒昏迷,算算时间,也确实该昏死过去了,又何必忌惮。
于是当立断,把那掩起的门一掌拍开。
杨仪吓得倒退。
乌山公呵呵冷笑:“这会儿看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把我的乌打成重伤,我必然也把你们的腿一寸寸敲断,叫你们生不如死。”
那条乌梢蛇被黎渊打断了尾巴,这时侯给乌山公包扎起来,只露出了上半截,它在袖子里爬行很不方便,就给乌山公装进帕子中,此刻从乌山公胸前探头,仿佛看见仇敌一样瞪着杨仪。
杨仪道:“我跟你无冤无仇,到底是谁指使你,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乌山公道:“钱还是其次,我有个大人情要还。”
“谁的人情?”
“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他话间,指着杨仪:“别想逃,不然下场只能更惨。”
杨仪左顾右盼,忽然拔出一根银针指着自己的脖颈:“你想折磨我,做梦!我想你应该知道,只要我在这里扎一下,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可奈何。”
乌山公虽跟她话,一直留意地上的黎渊,见他始终僵卧,总算放心,又见杨仪以死相逼,便大步向她走近:“臭丫头”
就在想去生擒杨仪的时候,原本仿佛僵死的黎渊突然动了,他人还没起,一道雪亮的刀光从他弓起的腰间向着乌山公斩落!
乌山公的注意力都在杨仪身上,猝不及防,仓皇扭身,大腿上却疼不可挡,顿时跌倒在地。
那条乌梢蛇从他胸口一晃落地,竟恶狠狠地向着杨仪窜过来。
杨仪眼疾快,飞起一脚把它踹的远远的。
黎渊一击得,纵身跃起,但却并不靠前,反而后退到了杨仪身旁。
原来乌山公最擅长用毒,他虽受伤,身上的毒物防不胜防。贸然靠近,只怕反受其害。
黎渊掩护杨仪后退:“乌先生,你我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射我毒暗器,我砍你一刀,也算扯平,你若再纠缠不放,我就不客气了。”
乌山公咬牙道:“好好个女娃娃,竟然算计我!”
杨仪还想问他方才他口中所的“大人情”是谁,黎渊却在她臂上一握,拉着她退了出去。
原来先前听见乌山公追来,黎渊咬牙起身,便要迎出去,杨仪却突然想到一个法子,忙对黎渊做了个势。
她怕乌山公耳朵灵会听见,就悄悄地靠近黎渊耳畔低语了几句。
两个人才一唱一和,假装黎渊已经中毒不支,引的乌山公毫无防备的现身。
出了破庙,上了马车,杨仪问道:“你觉着如何?”
黎渊咳嗽了几声:“无大碍。”
他先前中毒之后来不及处理,先带了杨仪奔逃,虽然杨仪方才给他服了药,但那毒性何其厉害,竟导致他此刻无法提气运功。
刚才一击本想要乌山公的命,谁知准头有差,只削中他的大腿,但却因此耗尽内力。
幸亏乌山公以为中了他们的计,心惊胆战,如果乌山公反应过来,只怕他们再逃不了。
虽然他无碍,杨仪已经听出他气息不稳,当下爬了出来:“你去歇息我来赶车。”
黎渊一愣,但他心知肚明,假如不尽快恢复,等乌山公追上就全完了,于是毫不犹豫回了车内。
此刻夜色正浓,杨仪想起黎渊先前叮嘱自己,往东二里就有镇子,她看看头上星斗,选了个方向打马而行。
荒郊野外,毫无灯火,只靠天上星月之光,杨仪心惊胆战,只能祈祷千万别掉进沟谷里去。
幸亏那马儿极是可靠,带着他们一路向东,不多时,杨仪总算看见了有几星灯火闪烁。
夜马狂奔,夜风扑面,远处幽微的灯火光,一切都如幻梦,却又如此真切。
这确实是一处镇子,只是不知更靠近郦阳,津口,云阳,或者泸江,又或许到了另一处州县。
镇口处有几道人影立着,看到有马车到,都抬头看来,其中两人便上前拦住:“什么人?”
杨仪慌忙勒住马儿:“过路之人,错过了宿头,请问镇上有没有客栈?”
那为首的人仔细打量她的脸,突然问道:“你你可是姓杨?”
杨仪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
这些人长相各异,平平无奇,身上都只是本地百姓的衣着服饰,竟拿不准是什么来历,更不知他们为何知道自己姓杨,难不成也是来追杀自己的?
这一整天犹如惊弓之鸟,她已经吓惯了。
这会儿另外几人围上来,七八双眼睛齐齐盯着杨仪,看的她浑身发毛。
忽然其中一个叫道:“没错的!脸白,瘦矮,长得好看,像是个风吹吹就倒的病书生,就是他,杨易!”
杨仪正被他们看的心虚,想着要不要趁抖动缰绳冲过去,突然听见这个描述,顿时呆住道:“你们是”
为首一人笑道:“杨先生?杨易先生对吗?这太好了!不亏我们等了这大半天,”回头吩咐:“快去发信号!”
这些看似是本地百姓的人,确定了杨仪的身份后,兴高采烈地引着她进了镇子。
杨仪摸不着头绪,连连问:“各位不知各位是?”
为首一人看出她的担心,便道:“杨先生放心,我们都是马帮的人,我们大龙头有命,叫我们看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若是遇到了杨易先生,便要好生招待,千万不可叫你受了委屈,请请,往这边。”
杨仪摸不着头脑,她可不认得什么马帮,什么龙头,可对方仿佛并无恶意,又很知道她是谁。
她回头看向车厢内:“黎大侠”
里间黎渊当然也都听见了,他沉声道:“那就去吧。”
就在此时,“啪”地一声响,一道五彩斑斓的烟花直冲上天,发出了尖锐的啸声。
杨仪不由抬头看去,见那彩色的烟花升的极高,就仿佛能够攀到月亮之上似的,光芒把整个黑夜都照的宛如白昼。
马帮的人并没有让杨仪住客栈,而是请她到了一处颇大的宅院中。
进门的时候杨仪就看到了,门口矗立着一面十分气派的汉白玉大牌坊,恐怕这也不是寻常所在。
内宅,丫鬟们川流不息,送茶送饭,无微不至。杨仪声问黎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渊道:“反正跟我无关。”
跟他无关,那就是跟杨仪有关了。
杨仪目瞪口呆:“我”一顿:“你的身子如何?”
黎渊道:“恢复六七分了。”
杨仪松了口气:“万一他们有什么歹意,我们至少可以一拼。”
黎渊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过了会儿才:“你要提防的不是他们,而是乌山公。”
“他还能追上?”杨仪想到乌山公血溅当场的模样,“这得欠了多大人情啊。”
杨仪偷偷地用银针试过那茶水有没有下毒,喝了半盏,开始打量屋子的陈设布置。
羁縻州不是个富庶之地,何况此处只是一个镇子,但这宅邸的气派,却简直不输给云阳的巡检司。
杨仪打量了半晌,想起一事:“你先前在破庙里要跟我什么来着?”
黎渊欲言又止。
原来他本想问,杨仪明明已经保住那母子平安,为什么还会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道上,那一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样子,任是谁看了都要误会。
但黎渊心中却隐隐觉着,自己不该问她这个问题。
杨仪看他不,便道:“你既然不,那我可有话要问了。”
黎渊道:“你是不是想知道,叫我追杀你的是谁?”
杨仪赶忙点头。
黎渊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接生意,是有中间人的,我并不知雇主身份。”
杨仪果真露出失望之色。黎渊却又道:“不过,据我猜测,那雇主应是京城方面的人。你有什么死敌,自己难道一点不知?”
杨仪道:“我虽有猜测,却无法佐证。那乌山公他欠了一个大人情,他会欠谁你可知道?”
黎渊沉默片刻,终于道:“此人生性阴狠狡诈,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欠人情分的。不过我听闻当初乌山公游历四地,据有一次病倒他乡却被一人所救。”
杨仪一惊:“救他那人是谁?”
黎渊深深看了她一眼,话锋一转:“虽然我也不是个习惯欠人情的,到底还是欠了你的。”
杨仪心不在焉,只顾去想救了乌山公的那人乌山公自己就是个用毒高,既然能用毒,自然懂医理,按理他自己病倒也不该束无策,那必定是连他都没法料理的棘病症,既然如此,能救他的那人,医术必定也十分高超!
她有点心惊肉跳。
黎渊见她没反应,便道:“我也不愿意欠人的情,你有没有想要做的事,现在提出来,我必定给你做到。”
杨仪回过神来:“什么?”
黎渊索性跟她挑明了:“你救了我的命,我自愿为你赴汤蹈火。你不如仔细想想,比如你若是想要我杀了那指使乌山公的人,或者是想要别的什么人死,就算千难万难,我也会为你做到。”
杨仪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想杀了她的仇人。
她瞪着黎渊,一瞬间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室内鸦雀无声,室外却突然一片哗然。
黎渊坐着没动,道:“有人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