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二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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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英谋即刻命人,从巡检司把施武的尸首运来监军所。

    有狄将军的心腹坐镇,笏山的仵作当然也非泛泛之辈,何况杨仪已经跟温英谋明了症结所在。只需要剖开施武找到心房便知真假。

    施旅帅的脸已经被毁的看不出一点人样,为了不把人都吓死,特意把他的头颅围了块黑蓝的厚棉布。

    仵作将棉布向上稍微一掠。

    大片凝固的鲜血、也许还有脑浆等物黏在耳后,贴在后颈发端。

    仵作耐心把那些污脏东西用湿布擦拭片刻,忽然道:“大人且看,这里有一点细痕迹。”

    温监军侧着身子,帕子捂着口鼻,闻言歪头看过来。

    施武的脖颈上一点极容易被忽略的痕迹,简直如同蚊虫叮咬,在仵作引导下才能看清:“这是针扎的?”

    “看着极像,但还要进一步查验。”

    温监军道:“从这儿扎针下去,若是那针进了血管,可会到心房?”

    “如果是极细的银针,确有可能。”仵作把施武的衣裳除去,露出带伤的胸口,指虚虚地从颈间到胸乳处稍微划过:“大人请看,颈间这道血脉,就是通往心房的,血涌极快,关联心室,此脉若有碍,人即刻会死。”

    温英谋啧了声:“看样子杨先生果真未曾虚言。”

    就在这时,有侍从来至门口:“监军,田通判到了。”

    温英谋一招,那侍从退下不久,田溪桥带了两个副从外走了进来。

    就算是见了温英谋,田溪桥还是那副令人敬而远之的脸色:“温大人”

    温监军道:“老田,别恼,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想,等你看完这个,再不迟。”

    他向仵作一抬。

    仵作这才将施武的胸极其心而缓慢地划开,田溪桥身后那两人见不得这个,赶忙退后去了,只有田通判还死板板地立着没动。

    人人都知道施武的致命伤是在头上,毕竟那头已经比烂西瓜还不如了。可田溪桥知道温英谋不是个无事生非的人,当即也不言语,只等着看。

    温监军却没他那样好兴致细盯着,只道:“审问的如何。”

    田溪桥将双交叠在腰下,淡淡地:“打了二十,没上刑,本来都可以判了,你监军大人又给我弄这个,却不知道到底是想叫我审还是不叫我审。”

    温英谋道:“你以为我想?这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怎么,”田溪桥哼道:“还有你温大人算计不到的地方?我倒是好奇,谁把这个意料之外给了大人的。”

    温英谋笑道:“一个连狄将军都想要的人。”

    田溪桥皱皱眉头,似乎想再问他,那边仵作偏已经加倍谨慎地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捧了出来。

    就连田通判看了这情形,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温监军后退半步,眼睛觑着仵作:“如何?”

    仵作没很把心脏离体太远:“大人且看,就是这根血脉”

    温英谋只得又蹭过来,田溪桥不等他开口自己上前:“看什么?”

    仵作不答,三个脑袋凑在一颗心脏上,六只眼睛至少有四只不知往哪里打量,直到仵作指着其中一根血管:“此处。”

    温英谋眯起眼睛:“这好像没什么吧?”

    田溪桥本来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可盯着仵作所指的那根血管,他道:“这儿?好像有点怪。”

    仵作没敢把心脏跟血管切断,所以大家都靠的很近,看着就像是三个人围着一颗才掏出的血淋淋心,虎视眈眈,想要做点什么似的。

    门口的两个副看着这一幕,汗毛倒竖,只觉着日后必做噩梦。

    仵作转了转方向,盯着那血管根部联通心脏的地方:“大人,若是不错的话,此处确实有异物,要不要切开一看。”

    温英谋点头:“当然。”

    虽只是短短不长的血管,仵作却用了近一刻钟才剖开,因为他切的不仅是血管,还有心室。

    当那颗心脏被剖开,温英谋跟田溪桥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睁大了。

    在他们面前,心房上方,一枚沾血银针斜刺在彼,看着就像是不心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不很大,但很可能会致命,而这个位置,自然比喉咙更加危险百倍,这会立刻要命。

    仵作心又心,把那支银针用镊子夹了出来,放在干净的托盘上。

    田溪桥跟温英谋面面相觑。

    温英谋却问仵作:“此物为何会在这里?”

    仵作指着施武颈间的那点痕迹:“有人从这里将银针刺入,顺着颈脉被血带着进了心室。”

    “进了心室,会怎样。”

    仵作苦笑:“大人,想想就知道这人必死。”

    温英谋明知如此,只是多问清楚点儿,也让田溪桥听得明白。

    田溪桥皱眉:“有人用针刺了施武?是薛十七么?”

    “他玩刀枪的,哪里玩绣花针。”

    田溪桥一震:“是个女子?”

    温英谋张了张口,啧道:“总之,有了这根针,便能证明施武不是薛十七郎所杀了。”

    “什么?”田溪桥震惊:“人人都看见了,凭这个就要推翻?也别太把人当傻子了。”

    温英谋没理他,看向仵作:“你方才针入了心室必死,那我问你,假如那人在针没进心室前就死了。这针还会不会进心室?”

    仵作摇头:“大人,银针是被血带着进心室的,人若死,血流立即会停,银针必定不会出现在心上。”

    “听见了?”温英谋看向田溪桥:“虽然薛十七郎曾痛打他,但在打他之时,他必定还是活着的,所以这针才能动因为针进了心,人必死。现在银针已经进了心。那施武就是死于银针,而后才被薛放补拳。这么你可明白?”

    田溪桥觉着他的话听来似乎无懈可击,但

    “等等,施武的头你也看见了,你难道要,薛十七打的他这样,他还能活着?”

    “这可不一定”温英谋往门口走了几步,避开那血气味道:“毕竟这有很多可能,只要没有银针在那里作祟,施武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但银针已经把害死了,所以绝不能武断地就是薛放杀死了他。”

    田溪桥被他绕的几乎糊涂:“这诡辩,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温监军道:“银针在那里,你我都看见了,这是诡辩么?这是真相,虽然是很少有人会相信和接受的真相。”

    田溪桥明白他的话。

    毕竟如今众人都认定是薛放打死了施武,如今拿出这根针来,告诉大家这针才是杀死施武的元凶,十个人里只怕有九个是不会相信的。

    就算田溪桥是有名的软硬不吃,拿出这套辞,也未必会服众。

    田溪桥呵地冷笑:“原来,温大人是想把我架到火堆上烤。”

    温英谋微笑:“那就得看田通判敢不敢做这个‘殉道者’了。”

    田溪桥道:“来,到底是谁用的这种法害死施武难不成是俇族的什么女子?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瞪着温监军道:“我方才问你谁把这个意外告诉了大人,你是一个狄将军都想要的人,狄大人想要的,怕不是个女子吧。”

    温英谋可没有回答他。

    只是扭头吩咐仵作收拾妥当,才拍拍田溪桥的肩:“没想到竟然会出这种意外,这件事我未必做的了主。审问那边你且暂停,如何行事,我需要请示将军。”

    田溪桥见他避而不答,便冷哼了声:“叫我来就是要速战速决的,你现在弄这些,随意。只是你得尽快,这件事不赶着处理,势必会影响到大将军的威望。”

    两人离开了验房,往外而行。

    门口道别,田溪桥一路向外,却见有个侍从快步匆匆地进来,像是有急事。

    田通判来的时候,还未如何,此时出了监军所大门,却发现之前在巡检司大叫大嚷的那个士兵,提着两包药,身边还带着一只狗,正在那里眺首向内看。

    田溪桥问门口侍卫:“什么事?”

    侍卫道:“回通判,那是郦阳县薛旅帅随行之人,来此找人的。”

    “找人?”

    “是,是一位大夫”

    正要,又见一个内侍从外跑出来:“谁是屠竹?”

    屠竹见叫自己,忙道:“是我是我。”

    “你来。”那人向着屠竹招,又对门口的侍卫也一招。

    侍卫忙赶了过去,那人低低吩咐了几声什么。

    田溪桥皱眉看了会儿:“鬼鬼祟祟!”倒也没闲心等侍卫回来告诉,便带人欲去。

    只不过,就在田通判上马的时候,他突然一愣:“大夫?”

    要把那极细的银针准确无比地送入血管,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做到的,先前田溪桥还在思忖这个问题。

    只是看温监军话吞吞吐吐不肯告诉实情,田通判才未追问。

    如今想起来若是对医术精湛的大夫而言,这自然不算难事。

    但他本以为这是女子才会用的法。

    “大夫”田通判在脑中暗暗寻思着这件事,直到马儿过十字街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前些日子狄闻将军在大佛堂,病发危殆,当时据是一位杨先生妙回春

    联想温英谋所“是狄将军想要的人”,田通判倒吸一口冷气:“是那个杨易?”

    正在这时,他身边的副打马过来:“大人,这件案子真的无通融之处了?”

    田溪桥瞥了一眼:“嗯?”

    “先前离开巡检司衙门的时候,潘旅帅下的人,悄悄地找我,给了我一份供状,因没来得及给大人,我先看过了。”

    田通判淡淡道:“潘四涟一心想拍京城跟狄将军的马屁,只怕要弄些有利于薛十七的东西。”

    副道:“倒不是,看着很公允,也没有多提薛旅帅,倒是提了一个他身边的人,就是那位杨先生。”

    田通判转头看他:“杨易?”

    那副苦笑,把袖子里的供状拿出来:“有些话属下不好出口,大人自个儿看便是了。”

    田溪桥接过状子,竟自马上匆匆看了一遍。

    看完后,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猪苦胆一般,低低地骂:“囚攮的畜生,真正没王法不知廉耻了,女人还弄不够,公然竟干这个!”

    副声道:“可惜薛旅帅下太重,不然,真不该因他而丧命。”

    田溪桥把那状子掖到怀里:“就算是一个畜生,也是巡检司的畜生,怪就怪薛十七脾气太急。他但凡忍耐些,这会儿在我里的就不是他。”

    副叹气,又道:“可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总叫大人来干要真对薛旅帅不利,京城内老侯爷恐怕”

    田溪桥道:“我既然领了,就没想过什么将军侯爷。”

    副没再言语。

    杨仪并没有被关入监牢。

    大概是温监军知道杨仪不会逃走,也没有能力逃,便叫人带她去下榻之处,只暂时不得离开监军所就罢了。

    施武心头的那支银针,本来不至于会那么快到了心室,可因为他跟薛放生死相斗,气血翻涌,那针行的自然更快,可谓必死无疑。

    但至于施武是先给薛放打死,还是先给针害死,就如同温英谋对田溪桥那番妙论,除非问施武自己,否则谁也不清楚。

    但要给薛放脱罪,算是绰绰有余了。

    毕竟杨仪清楚,狄闻是偏向薛放的,只是苦无契,加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不好行事。

    如今她自己把这个把柄扔出来,温英谋自然该知道如何处置。

    昨天晚上,薛放夜不能寐,两人在屋内对着一盏油灯一只狗,了那些话。

    杨仪能感觉到薛放对自己的“客套”,他从不是讲究虚套的人,此番却如此倘若没有施武这件事,杨仪或许会觉着,是因为马帮那夜叫人窘迫不好面对而已。

    但如今那奇怪的一夜,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了。

    尤其是薛放居然要让她去跟着狄闻。

    薛十七郎以为自己做的很妥帖,话也的漂亮,但他不知道,这对杨仪而言意味着什么。

    乍一听的时候,杨仪心头一寒。

    她本能的反应是:这是给丢下了?

    但很快她发现不是这样,就算薛放真嫌她了,也不至于赶在这个敏感时候提出此事。

    杨仪仔细一想,再加上薛放的言行举止,她隐隐地品出了一点“托孤”的意味。

    是因为“大厦将倾”,他没法预计到底会发生什么,所以要先把她给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让杨仪跟着狄闻,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了,以狄闻对她的器重,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而狄闻也一定会护住她。

    虽然人人都以为,薛放打死施武,是因为施武知法犯法,凌虐百姓。

    但杨仪知道,让薛十七郎那样暴怒不能自持的,是她。

    在那个本该十分惊魂的时候,她读懂了薛放看向她之时,一瞥间,那眼中的无边震怒。

    也许从他还没动之前,施武就已注定是个死人了。

    侍从时不时地过来探望,问茶,问饭,无微不至,态度亲和。

    杨仪却知道,恐怕是温监军叫他们看着自己,别要有个意外之类。

    昨夜薛放离开后,她就已经做了决定,而从打算好了之后,便已经将生死荣辱皆都置之度外。

    在告诉了温英谋真相之后,杨仪只有一个要求。

    “我来认罪,请大人先莫要让薛旅帅知道。”

    温英谋很惊讶:“这又是为何?”

    “旅帅是重情重义之人,他未必会相信我的话,也许会认为我是故意替他顶罪来的,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接受此事,恐节外生枝。”

    温英谋道:“你真是我所见最奇怪的一个人了,想救薛十七郎,还不想他承你的情?”

    “非是如此,”杨仪垂眸:“若不是为我,旅帅也决不至于落入此般境地。我不过是将心比心而已。倘若他为我而又生出别的事端,我今日向大人坦诚这一切岂非白忙一场?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旅帅性情,自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温英谋感慨:“看得出你也是薛十七的知己之人,怪道狄将军亦对你青眼有加。只管放心,倘若你所是真,我必不会白费你一片苦心跟深情厚谊。”

    杨仪没有再什么,她知道自己果真找对了人,便只向着温英谋深深鞠了一躬。

    洗漱了一番,吃了半碗粥,看看自己的搭帕里,药少的可怜,可惜没时间再制,也用不着了。

    杨仪抚摸着搭帕上的花纹,想到当时薛放质问自己为何不告诉他,她有了什么相好的情形,不由笑了出声。

    可惜辜负他一片心意,用不着他给自己弄什么老婆本了。

    更可惜的是这条路也终究不能再一起走下去。

    她枕着搭帕,睡了一觉。

    屠竹跟豆子突然来到,让杨仪很意外,她以为温英谋不会放人到自己身边,毕竟在杨仪看来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你怎么来了?旅帅如何?”杨仪忙问。

    屠竹把药放在桌上,赶忙道:“先生如何?吓得我以为有什么意外。”

    她催促:“你只旅帅怎么样。”

    屠竹就把自己在巡检司衙门所见所闻告诉了杨仪,他倒是很灵,对于薛放被上了镣铐打了杀威棒的话只字不提,只是没受刑,问了几句话就完事了。

    杨仪果真安慰:“这就好。”

    屠竹却又道:“可旅帅好像很担心先生,催着叫我来找,好像最后还让去叫隋旅帅,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

    杨仪道:“大概是你听岔了,如今有戚旅帅在,再叫一个他昔日的部属,岂不是叫人觉着仗势欺人,天下大乱么。”

    屠竹觉着这话有理:“那先生在温监军这儿,是真的要去狄将军身旁了?从此不跟着旅帅”到这里他猛地刹住,难过的低语:“我怎么傻了,这案子还不知如何判决,万一”

    屠竹到这里,又恐怕杨仪也跟着自己一起难过,便又道:“不过戚旅帅在这里,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隋旅帅也未必袖旁观,再不济咱们还有郦阳的兵马呢,对了还有京内要真到了不得的时候,就干起来!怕他怎么!”自己嘀咕了一阵,先去给杨仪弄药。

    这日将黄昏。

    杨仪起初还极坦然,可是这刀子迟迟地悬而未决,让她也忍不住有些焦躁。

    她不知道温英谋也无法决断,正等狄将军的回文。

    更加不知,此刻,另有一个超出温监军预计的变数已在眼前。

    是夜,几匹马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监军所的侍卫听见动静,赶忙喝问。

    灯笼的光芒中,头戴乌纱折上巾,珍珠白袍服,披玄色斗篷。

    翩翩公子般的人勒住马缰绳,白衣宽袖在夜影之中摆荡,格外显眼。

    他朗声道:“速报温监军,兵部主事俞星臣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