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二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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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仪一想,倒是宁肯俞星臣心情永远不好,就算永不跟她也值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

    灵枢把采买的药箱子搬了进来,满满当当,各种纸包着的叠放在内,一些有些罕见珍贵诸如冰片麝香之类,却是用木盒子另外放置,搁在箱子底下,十分细致。

    灵枢道:“药铺子里问是做什么用,知道是配药,又给了这捣药罐,药碾子,还有个药罐子。”

    杨仪十分喜悦:“多谢,想的真周到。”

    灵枢见她面露笑容,就如江上冷白的芙蕖花,于清寒中透出几分动人。

    杨仪一边点看里头的东西,又问:“有现成的炉子能不能给我一个。”

    船上做饭,自然是会有炉子的,灵枢答应了声,上去不多时果真搬了个炉子下来,道:“船家,这炉子在船舱中容易生烟,熏着不是好玩的,千万心要开着窗门。”

    他叮嘱了这些,见被杨仪摆了一桌子的药,便问:“先生,要不要我帮?”

    这如果是屠竹或者斧头杨仪必定答应,她看向灵枢,这可是俞星臣的人:“不必,已经劳烦不少了,请去歇着吧。”

    杨仪按照心中想好的,把箱子里的药分了类。

    哪些在一起成药,哪些单独成药,哪些需要炙,哪些生用,哪些磨成粉,哪些捣碎,乃至哪些是散药,哪些是丹药丝毫不乱。

    幸亏她心里对于单方记得熟悉,处理起来甚是麻利,药铺子最快的伙计都比不上。

    只是做了会儿后,必定要歇歇,幸亏干这些,都是她之前做惯了的,

    磨得发疼,腕酸麻的时候,杨仪不禁想起在泸江大佛堂时候,指挥着那一屋子十几二十个伙计配药,那是何等的威风自在。

    可惜她到底没那个福气,还是得亲力亲为。

    山楂跟红枣在药罐内炙烤,发出一种催人口水的味道,弄好了,又换了苍耳子,王不留行等,这几样都需要炒一炒,比如王不留行,活血化瘀,用火一炙,药性更好,且能减少服下之后的不适感。

    做起这些来,杨仪虽然忙碌,心里倒是极为平静,忙碌了足足两三个时辰,过了子时都不知道。

    到寅时,便搓出几颗十全大补丸,百合清润丹,扶衰丸几样。

    毕竟不是自己去药铺里,所以有的配方未免会缺一味,杨仪便选那差不多的药材顶上,或者暂时不用,这样药效虽会打折扣,但总比关键时候无可用的强。

    思忖着还得再制几颗千金化痰丹,太白散,白虎丸等,今夜眼见是不成了。

    她造药之前,又给自己先熬了一副补中益气汤,歇息之前先喝了一碗,这才倒下睡了。

    这一睡,便到了日上三竿。

    中间似乎有声响都没听见,不知睡了多久,有点昏沉地醒来,却见灵枢蹲在楼梯上,正呆呆地看着她。

    杨仪一惊,这才赶着起身:“什么时辰了?”揉了揉眼睛,发现桌上自己的东西倒都还在,只有那炉子不见了。

    灵枢叹了口气打量,倒是没什么,赶着出去了。

    杨仪稍微收拾了一番,下地洗漱,觉着身体比先前好些,就是头不知还有点发晕。

    她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忽然闻到自己发间竟都是炙药的味道,心想昨晚上烟熏火燎,自然免不了。

    许久没有沐浴了,身上的衣物也该换了,只可惜跟俞星臣同行,真是事事都麻烦的很。

    正在烦恼,灵枢自船舱上探头下来:“先生,请上来用饭。”

    杨仪也正觉着闷了,稍微收拾,便上了甲板。

    才出来就吃了一惊,两岸的风貌已经跟先前所见大不同了,一片青山连绵,如同精致的工笔画,却远非羁縻州以及先前在焦山渡所见有点粗犷的山水色,依稀透出几分秀美细腻的江南风光。

    灵枢引她到了船厅,才进门,杨仪就见俞星臣坐在桌上,正似饮茶。

    杨仪看了看灵枢,却见他正眼巴巴望着自己。

    俞星臣面前只有一壶茶两个杯子,他对面却放着一碗醍醐酪,旁边一碟子糕。显然是给杨仪备的。

    杨仪没叫灵枢动,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俞大人,你又想做什么?”

    俞星臣道:“先吃饭。”

    杨仪这才察觉自己饿得很,好像几天没吃了那样,当下也不管他,并不客气地低头吃了起来。

    没有镜子,杨仪自然看不到,她的发上还杂着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一根黄花地丁,身上也散发着各种苦药交织的味道。

    俞星臣在想要不要提醒她,别弄出这幅插标卖首的样子。

    杨仪却呼噜噜地开始吃醍醐酪,声音震天。

    俞星臣皱了皱眉,决定不再多事。

    杨仪吃东西本是很慢的,因为怕不消化,可今日一则是饿了,二来是有心让俞星臣不好过,所以故意做出饕餮的样子。

    她吃了酪,又吃了两片糕,平时这已经饱了,可今日竟意犹未尽地又拿了一片。

    糕点不算很甜,雪白,细腻易入喉,她尝得出有茯苓山药品了品,多半还有芡实,是养护脾胃的好东西。

    俞星臣见她吃的差不多了,便倒了一碗茶给她。

    杨仪仍是没动,站起身来要走。

    俞星臣道:“去哪儿。”

    杨仪道:“还有好些药要弄,不扰俞大人雅兴了。”

    俞星臣道:“先前你为弄那些,几乎弄出事来,就收敛些吧。”

    杨仪不解:“弄出什么事?”

    俞星臣道:“灵枢让你看好炉子,你做什么了?昨夜他下去闻到味道,及时把炉子撤了你才无事。”

    杨仪一惊,想起自己无端的头疼原来竟这样。

    想来她昨夜过于累,加上船舱内通风到底差了点儿。

    正无语,俞星臣道:“我有一件事同你,你且坐着。”

    杨仪只得又坐下,俞星臣道:“在羁縻州云阳的时候,薛十七郎曾经跟我了一件事。”

    “什么事?”提到薛放,心头忐忑。

    俞星臣道:“他问我,既然想带你回京,又为何会派杀人对你不利。”

    杨仪一惊:“旅帅”才叫了声,心里无端有点发噎。

    她拿起方才俞星臣倒的茶,吹了吹,试着喝了口,味儿很清淡。

    “薛旅帅怎么知道你想带我回京?你跟他的?”

    俞星臣道:“他自己乱猜,我就将错就错。”

    杨仪猛地想起薛放误以为自己是什么京城要人的娈宠,顿时道:“所以你才跟他谎!”

    “并不是我的,”俞星臣面色淡然:“而且也不是谎话,是他想歪了而已。”

    杨仪不怒反笑:“你有心叫他想歪,事后却没事人一般倒打一耙。果然不愧是你。”

    俞星臣道:“不然我叫灵枢来,你问问他,他只了一句话而已。若薛十七郎心中不早有如此想法,又怎会一下子认定。你为何不自省,是谁让他会如此不由分先入为主的认定了呢。”

    “原来竟还是我的错了?”杨仪会意。

    俞星臣道:“我没这么。可是无可否认,你跟他相处的太过亲近,你不觉着么?就算是男子的身份,彼此也未免太无避忌了。”

    杨仪道:“俞大人的对,就如同现在你我一样,你不觉着你也太无避忌了?”

    俞星臣眉头一皱:“你这动不动就要维护他的毛病,还真改不了了。”

    “是改不了了,所以千万别在我跟前薛旅帅的不是。”

    俞星臣垂眸:“那就正事。到底是谁要杀你。你心里可知道?”

    杨仪直视他:“我以为俞大人会知道。”

    四目相对,终于,俞星臣哼道:“不可能。”

    杨仪道:“谁不可能?”

    俞星臣道:“总之不可能。”

    杨仪嗤地冷笑:“那谁可能。”

    “我也想查清楚,”俞星臣回看着她:“所以想叫你回京。”

    “回京就能查清?”

    “但假如你还在外头,万一有朝一日遭了毒,那就永远不会再知道。”

    “那假如我跟你回去,也仍旧遭了毒,不也一样的白死。”

    俞星臣道:“我知道你未必信我,但我答应你,回京之后,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杨仪的心一抽。

    “那我该多谢俞大人了。”

    俞星臣察觉她的言不由衷:“我是真”

    还没完,杨仪将中的茶向着俞星臣面上一泼!

    完全出人意料,连隔着五六步的灵枢都没来得及。

    茶水从他的额头向下,顺着脸颊边上滴落。

    杨仪起身:“我曾经跟你过,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再信。”

    俞星臣没动,甚至没有擦脸上的茶。

    杨仪向着他冷冷一笑:“你既然选择了相信她,就别指望我再信任你半分。”

    听了这句,俞星臣的脸色才微微起了变化。

    杨仪转身往外。

    灵枢跟她擦肩而过,他有点不安:“大人”

    俞星臣却向着杨仪一抬下颌,灵枢会意,只得后退两步,跟着杨仪去了。

    两人都离开后,俞星臣自己拿出一方帕,慢慢地将脸上的茶渍擦去。

    他表现的异常冷静,就好像被泼的是别的什么不相干人的脸。

    杨仪冲出了船厅,一直奔向栏杆边上。

    灵枢在后吓得魂飞,生恐她想不开,急忙闪身先冲了过去:“杨先生!”

    杨仪在靠近栏杆的瞬间停了下来。

    她望着挡在面前的灵枢:“怎么,怕我跳河?”

    灵枢语塞,又看看厅内端坐的俞星臣:“杨先生你为何要对大人那样,我从未见他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假如是别人这么羞辱他,早就”

    杨仪道:“早就?”

    “你喝的醍醐酪,是大人吩咐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的,你要的药材,大人也叫尽量弄全,你之前昏迷不醒,大人还曾给你喂过饭大人对你可谓”

    杨仪听着前几句,只当耳畔有风。

    直到听见“喂过饭”,她顿时心头大恶:“你什么?他”

    她不知如何是好,转身抬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你告诉姓俞的,叫他以后少跟我照面,就算我饿死了,也别叫他来献这无谓的殷勤。他以为做了这些事,他就是圣人了?他就有资格会护我周全?放屁!我真正最需要他护着的时候他是怎么对我的,他”

    杨仪没下去,因为她发现不该流的泪突然背叛了自己。

    她低下头,摸了摸脸颊,然后转过身去。

    面对群山,杨仪攥着拳,最后她漠然地:“总之,就算他把心剖出来,我也不会多看一眼,叫他不要再白费心了。”

    灵枢一心都在俞星臣那边,但是方才杨仪着着,泪滚滚而下的样子吓到了他。

    他竟无法回话,只怔怔地。

    而在他们身后,看似岿然端坐的俞星臣,已经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

    一股不知自何处而来的强大恨怒在心中弥漫。

    俞星臣只听见“啪”地一声响,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本来握在中的瓷杯竟然已经被捏碎了,瓷片割破了指,鲜血一滴滴落在桌上。

    连日杨仪都在舱内制药,整个船舱中已经满是各色药材的味道了。

    她抽空终于洗了个澡,只是俞星臣叫灵枢给她准备的都是女装,杨仪捡了一套中衣中裤,把其他的衣裙抱着尽数扔进了河水里。

    灵枢把事情告诉了俞星臣,他只淡淡:“想必大姐不喜欢那种花色款式,下回靠岸,再挑好的就是。”

    羁縻州。

    薛放回京之前,跟戚峰去了泸江一趟。

    是戚峰一定要拉他去的,路上悄悄地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薛放才知道,原来佩佩竟怀孕了。

    这把薛放惊的不敢信,之前戚峰还一副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样子,他趁还跟杨仪嘀咕过,怎么这么快就

    悄悄地开花结果了。

    他赶紧询问,才知道之前佩佩回到弥寨病倒的那几日,戚峰一直照看,两个人总算看对了眼,一时的竟情不自禁。

    薛放敲着戚峰的脑门道:“你子,还真是看了你!本以为你得叫人敲打敲打才成,倒是跑的这么快。”

    戚峰抓了抓头。

    他毕竟是汉人,佩佩有了身孕,他本想赶紧成亲,可偏偏那时候韩青的事儿才消停不多时。

    本想缓一缓就办,忽然狄闻又把他调到笏山去处理这件事,如今杨仪又如此他当然不能再提成亲了。

    薛放却催促道:“你不能耽搁人家,到时候孩子都生出来了,还没有个名分,像什么话?赶紧成亲,定下来是正经的。”

    戚峰为难地看他:“可”

    薛放望着他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他的顾虑,他笑了笑:“你难道觉着杨易会不高兴吗?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巴不得你们成了好事儿呢。行了,赶紧操办起来吧。木亚老爷子年纪大了,他们家里遭了那许多惨事,也总该有件好事来冲一冲了,叫老人家高兴些。”

    戚峰闻听,这才羞羞涩涩地露出一点笑:“十七,你真的不介意?杨易才没了,我们就成亲,我怕你刺心。”

    薛放瞪他:“这是什么屁话,我介意什么?你们成亲我刺心什么,我又不是死了老”

    他没完,便抓了抓头走开:“总之你快点办,我还能吃杯喜酒再走!”

    戚峰欢喜的几乎跳起来:“知道了!”

    在戚峰跟佩佩成亲的那日,弥寨,中弥寨,大弥寨,三个寨子一起欢腾了,这些日子以来,寨民们开始忏悔,大家都从最初的那蒙昧状态中反省过来,彻底的明白以前是被毒遮了眼,竟把好人当作鬼,把真正的恶人却当作好人。

    听佩佩要成亲,寨子里的妇人们自发赶往木亚的吊脚楼,用各种的鲜花,香草,色彩鲜艳的绸缎,把竹楼布置的美不胜收。

    又有妇人把精心所制的花裙,衣裳,糕点,各种吃食都送了来,乃至于婚宴要用的鸡、鱼、猪等等,也由男人们主动地准备妥当,足够摆几百桌的长桌宴。

    三寨之人送来的那些东西,竹楼塞不下,纷纷地都摆在外头。

    这一夜,三寨迎来了久违的欢歌笑语。

    佩佩穿着嫁娘服,头戴银冠,打扮的犹如摆夷的美神桑格赛,被许多盛装打扮的少女簇拥着,出了家门。

    妇人们在门前捧酒杯,唱起祝福的歌曲,孩子们四处奔跑,不停地从中抓起代表喜乐的花瓣向着人群中抛洒。

    悠扬喜气的芦笙曲调吹了半宿。

    薛放喝了几杯酒,见斧头跟几个寨内的孩子玩的正高兴,戚峰也被几个巡检司的下属跟寨子里的青年缠着敬酒,他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一人一狗,沿着山路,不知走了多久,薛放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人头谷。

    昔日可怖的人头谷,现在已经大不相同,从杨仪点破瘟疫散发的缘故后,先是巡检司的清理过,后来是寨子里的人主动地将那些散落的头颅都收集起来好生安葬了,如今的人头谷,已经不是三寨之人的禁地了。

    薛放望着那狭窄的入口,想起曾经他被豆子引着,来找杨仪。

    如今豆子还在,人却已经

    他心里有一个妄想,也许自己过去看看,杨仪备不住还坐在那里等着他。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疯。

    正要走开,豆子却向着人头谷内,汪汪地叫了几声。

    如今三寨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喝酒,唱歌,这里是绝不会有人的!

    薛放有些讶异地停下来,他看看豆子,又看看入口,突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边,闪电般冲了过去!

    “杨易!杨易!”人还没进内,薛放已经大声地叫了起来。

    大石头下,一道人影从火堆旁站了起来。

    跳跃的火光照亮那人的脸。

    那的确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