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二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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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仪有点不太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问灵枢:“他真是这么的?”

    灵枢道:“是。大人还若是先生不嫌弃,就”

    “就什么?”杨仪疑惑。

    灵枢低下头:“就带着我。”他了这句,又忙心地解释:“大人是怕先前的那些刺客会趁着先生落单而下,并不是叫我跟踪监视的意思。您放心。”

    杨仪听了灵枢的解释,才明白原来俞星臣确实是要放她走的意思。

    本来她不惮以人之心猜测他——是不是因为亲身经历了刺客的凶残,这才“服气”叫她离开。

    可他居然还能堪称“体贴”地叫灵枢跟着,这就有点儿不好了。

    杨仪回过神来:“不必,你是他的侍卫,他、俞大人身边也缺不了人,我无牵无挂的,下了这船便跟你们毫无瓜葛,就算死于非命,也是我命该如此。”

    完后杨仪便忙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多数是她弄的药,别的可以不要,这些却不能丢。

    灵枢没想到她竟干净利落,走就要走。

    他惊愕,上前一步:“先生”

    正有制止之意,船舱顶上有人探头:“灵枢快,大人又昏厥过去了!”

    灵枢一惊,忙闪身要上去。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正在打包袱,听了这话动作也一停,但也仅此而已。

    她先前出相助,已经违背自己的初衷,仁至义尽。

    灵枢劝阻不了,竟噗通跪倒在地:“杨先生!”

    杨仪后退:“你这是干什么!”

    他俯身向着杨仪磕了两个头:“你就发发慈悲吧!”

    “你我不吃这套,你给我起来!”杨仪皱眉走开两步:“再是他发了话,许我走的,你又这样,你是想出尔反尔,还是他话不算数?”

    灵枢低下头,自知理亏:“不是大人的意思,是我自己”他着,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

    杨仪愕然道:“你又做什么?”

    灵枢抽出匕首,竟对准自己胸口:“我是大人的近侍护卫,那道伤原本该是我来挨的,若先生执意要走,必定无人救看大人,我、我只能在此以死谢罪。”

    他红着双眼完,上用力一刺,竟是要自戕!

    亏得杨仪极懂,眼睁睁看他上的筋都爆出,就知道他不是随口恐吓:“住!”冲到灵枢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腕。

    就算如此,灵枢胸口的衣襟上已经有一朵血花慢慢殷开。

    “你疯了?!”杨仪把刀子抢了过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这倘若她慢了半步,刀子入了心,就真完了!

    灵枢抬头望着她:“先生你就算、救我的命吧。”

    “你”杨仪指着他,本来想骂他当人侍卫,至于要真把命送出来么?可想想看,俞星臣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别是灵枢这样赤胆忠心的侍卫,若换作前世没走到最后一步的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蠢蠢的,甘愿为他献出性命在所不惜。

    把沾血的匕首拍在桌上,杨仪恼道:“你这样,迟早晚还给他连累死。”

    灵枢听她的语气,知道有所缓和。

    他松了口气,竟有点欣慰地:“我的命本就是主人的,为他而死,心甘情愿。”

    杨仪迈步往外走:“傻子。”

    若真的可以一傻到底,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永不知真相,永不觉残忍,永不知背叛跟羞辱,至死都觉着幸运,都还记挂那个视自己如草芥的人。

    不过杨仪还是宁肯知道所有的真相,与其被蒙蔽玩弄,她愿意清醒的生或死。

    俞星臣的伤口已经处置过。

    这得益于先前杨仪先前叫灵枢去采买补齐的药物,除了新添了许多别的药外,还找到了一卷桑白皮线、银针,并针灸所用的一套长短针,虽比不上她先前的那套精细合,至少比没有强。

    先前那杀大概是想一击必中,出十分狠辣,这一剑在俞星臣的背上刺的颇深,出来的时候却很刁钻地向上一划,如此竟形成了内窄外宽的伤势。

    幸而剑上无毒,这伤亦没及心肺。

    杨仪心仔细地把伤口清理干净,撒了七叶一枝花跟花麦的粉末,这两样都有止血消肿清热的功效,又用桑白皮线把伤口缝了起来。

    因为俞星臣昏迷不醒,杨仪便没跟之前在津口给英虎刮骨时候用麻沸散,一来她上没有,一来俞星臣的伤是急伤,要尽快止血缝合,没时间给他们去备麻沸散,不比英虎那边儿是打算停当做足了准备才开始的。

    不料将缝合完毕之时,俞星臣竟疼醒过来,他哪里受过这个苦,大概是疼得意识昏沉了,竟挣扎着要把杨仪推开。

    多亏灵枢上前,狠心点了他昏睡穴,这才好歹把剩下的缝完了。

    她才弄完,侍从把熬好的药送来,灵枢亲自捧过来,一勺一勺喂给俞星臣。

    杨仪看着那碗药汤,默然无语。

    先前她叫灵枢帮自己采买药物,灵枢又得俞星臣叮嘱,能用不能用的,总之多弄些就好。

    所以有很多杨仪根本没想到的药材,她昨儿半夜摆弄,看到大蓟,蓟,五爪龙,荷叶,大黄几样,突然心头一动,又翻了翻,竟又找出茅根,侧伯叶,山栀,牡丹皮,连少见的棕榈皮都有,这样十味药凑在一起,竟是一副现成的“十灰止血散”。

    反正也毫无睡意,于是竟临时弄了出来。

    本是心血来潮而制,想着有备无患,谁知道竟这么快用在俞星臣身上。

    杨仪重新给俞星臣诊了脉。

    俞星臣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跟薛放他们在军营里打打杀杀摔打而成的不同,那十灰止血散,虽然极有利于他的伤口,但对他的体质而言,仍是过于猛烈。

    如今他的伤口并未再出血,也未有其他症状,可见起效,也该换一副缓和点儿的药。

    杨仪便又开一副清热败毒散,一副神效黄芪汤,让即刻拿药去熬。

    想了想,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颗千金丸,让灵枢捏碎了给他塞进嘴里。

    这天晚上俞星臣醒来。

    杨仪因怕晚间他的伤势反复,正想过来看一眼然后去歇息,才进门,就见灵枢扶着他起身。

    看见杨仪,俞星臣的目光一滞,并没言语便垂了眼皮。

    杨仪也没出声,走到跟前,俯身掐起他的腕,放在靠床几上。

    俞星臣一惊,蓦地转头,却见她安静垂眸,指摁着他的脉,片刻便撤了。

    灵枢关切地问:“先生,大人的情形怎样?”

    “死不了。”杨仪回答,她的语气淡淡的,但俞星臣似乎感觉她颇为此觉着遗憾似的。

    因为先前要处理伤口,俞星臣的上衫本已撇落,他不习惯如此,到底又整理妥当,外面还披了件袍子。

    杨仪闲着灵枢使了个眼色,灵枢忙给他解衣。

    俞星臣又是一怔:“怎么?”

    灵枢道:“大人,先生看看你的伤。”

    俞星臣脸色奇异,沉默地转开头,杨仪哼了声:他倒是成了黄花大闺女一般了。

    虽然并不甘愿,但还是仔细检查过了他的伤,缝合的很好,愈合的也正常,没有起脓,也没肿的过分。

    灵枢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还不错,忙道:“还是先生处理的好,若叫外头不知什么人,我难放心不,只怕弄不好,还得很叫大人多受一番苦呢。”

    杨仪道:“多谢,只是这些话对我无用。”

    她转向俞星臣道:“俞大人好生养伤,我因答应了灵枢,所以暂且留下看两天,等明日启程去了金陵,我会自去,希望大人不要食言而肥。”

    俞星臣抬眸,看了她半晌,终于道:“俞某决不食言。”

    “这就好。”杨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系好的包,里头是她先前拣出来的千金化痰丹,琥珀定智丸,都给了灵枢,交代他如何服用便去了。

    杨仪出了他的舱,正要自回去,隐约听到有低低的嚷嚷声,她循声而去,冷不防那边有人看见她:“杨先生!是我呢!”

    杨仪认出是之前那抡着扁担救了自己的青年,赶忙过去,却是几个侍卫将他挡住了。

    侍卫道:“先生,大人交代,闲人一律不许靠前。”

    杨仪叫他们放行,那青年赶忙走近,里竟是提着用草绳系着的两尾肥鱼:“先生,那位大人可好些了?”

    杨仪漫应了声,又问:“你父亲如何?”

    青年喜笑颜开:“我正要告诉先生,昨儿得了药后,我爹空心用烧酒送着吃了,双腿暖洋洋的十分受用,只不知该怎么感激先生,给钱偏又不肯收,叫人怎么过意得去。”

    他把里的鱼提高了些:“可好今日才打了两条鲥鱼上来,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到底新鲜,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不嫌弃就”

    杨仪把那鱼接过来,笑道:“多谢,我正好想吃一口鲜鱼,这鲥鱼可还是一味药,替我也多谢你父亲。”

    “不值什么。”青年见她肯收,十分喜悦,千恩万谢地去了。

    杨仪叫了个侍卫来,把两条鲥鱼给他,让交给厨子,其中一条少盐少葱姜,另一条照常白灼。

    晚饭,杨仪吃了半条鱼,喝了一碗白粥。

    正在消食,灵枢高高兴兴地来了:“杨先生,多谢你送的鱼,大人本来没什么食欲,见了鱼,竟吃了大半条,气色看着都好多了。我先前还以为受伤了不能吃鱼腥呢。”

    杨仪道:“虽鱼肉是发物,不宜多吃,但其实也有利于他的伤口愈合,只要看的好,别动了伤处自然无事。”

    灵枢道:“是啊是啊,必定是有益的。先前在家的时候,也常常做鱼,也没见我们大人这么喜欢。”

    杨仪本心无旁骛,听了这句,心里钝钝地疼了下。

    俞星臣是喜欢吃鱼的,只是多嫌弃鱼有刺,觉着耽误时候,所以不吃。

    当初在俞家,杨仪叫人做好了鱼后,怕丫头们不仔细,多是自己亲替他把刺儿都除了,想想这些旧事,真叫人

    她有点恼恨,觉着不该多余给他那条鲥鱼,可又想他的情形转好,灵枢自然没有借口再如何了,到了金陵后自己一走了之,管他怎样。

    次日天还没亮,已经开船。

    杨仪早醒了,知道这种外伤的人,伤口最易反复,要时刻盯着。

    她没插就罢了,既然插了,便不能叫他有什么意外,送佛送到西吧。

    去俞星臣舱室看过,见他虽仍是侧卧,脸色也仍憔悴,但确实比前两天好了些。

    又去看过伤口,只有些许红/肿,按照这个情形,很快这肿也会消退,他愈合的很好。

    趁他没醒,杨仪忙又退了出来。

    此刻船已经向前,清晨的风有些凉爽,潮潮润润地扑在脸上。

    杨仪缓步走到栏杆旁,放眼看去,两岸青山相对,碧玉般的大江之上,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白雾,犹如玉带飘拂,几只水鸟箭一般直冲而出,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观此胜景,叫人心头百忧全消,甚是畅快。

    日影高照,半天不到,已经到了金陵渡口。

    还未靠岸,就听见喧喧嚷嚷的人声,码头上,客人,船家,商贩,巡差,还有临近屋子楼房的住客,好一派繁忙景致。

    杨仪早早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妥当,此刻站在甲板上。

    她有点迫不及待,只等船一靠岸,也不必告辞,直接离开。

    杨仪倒是不怕俞星臣反悔,料定他不至于这般。

    她担心的是灵枢又不知如何,想到他自戕之状,虽是为俞星臣,但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她可最怕担那不必要的冤孽债。

    眼见船越发近了渡口,不管是俞星臣还是灵枢都不曾露面,船上水们却开始忙碌。

    此时,相隔岸边数丈之遥,有个声音叫道:“是不是北边俞先生的船?”

    杨仪本不知的是俞星臣,也没理会。

    倒是有个俞星臣的侍从跑了来,向着那人招了招。

    杨仪见状才知道多半是来接应俞星臣的,却也跟她无关。

    岸上那人得了回答,转身向上跑去。

    过了片刻,有几个人随着他向着渡口走了过来,确切地,是几个人簇拥着中间一个人。

    杨仪不经意瞥了眼,却觉着中间的那道身影,十分眼熟。

    她的目光本来已经转开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由自主又转回头来。

    正那人也抬眸向着此处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杨仪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双目圆睁。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中提着的包袱也随之坠地。

    这瞬间,有个称呼在喉咙里挣扎,几乎冲出来,却又像是被捆住了翅膀的鸟儿,并未出发声。

    就在这时,灵枢扶着俞星臣,极缓慢地出了船舱。

    俞星臣一扫,就看见了岸上那人。

    那人大概三四十岁年纪,身着一袭月白色团花纹织锦袍,头戴乌纱镶玉的子瞻帽,相貌雅俊,气质清贵。

    他将目光从杨仪身上转开,竟看向俞星臣。

    他一抬起向着俞星臣摆了摆,右垂在腰间,轻轻捋着下颌长须,儒雅清瘦的脸上露出温和嘉许的微笑。

    此刻,船靠了岸。

    短短的宽木板搭在船舷跟渡口之上。

    杨仪却无法踏出一步。

    直到俞星臣走到她身旁:“杨仪。”

    “他怎么会在这里?”杨仪垂头问。

    俞星臣道:“登老爷先前在苏州办差。大概是顺路过来。”

    “大概?顺路?”杨仪盯着俞星臣:“你告诉了他。”

    俞星臣的脸上掠过一点不自在,他仿佛要解释,但他从没有主动跟人解释的习惯。

    其实,早在过焦山渡后,俞星臣就写信告知了杨登此事,另外还有一封信,是给京内的。

    可是,就在先前遇刺后,俞星臣便改变了主意。

    只可惜,已经晚了。

    杨仪冷笑道:“所以你肯叫我走?你知道他会来这里,料定我走不了是不是?”

    俞星臣轻轻咳嗽了声,震得伤口发疼:“不,在前头、我是真心想放你走。”

    “谎话,”杨仪死死地盯着他:“你明知道我来金陵会跟他碰面你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俞星臣无言以对。

    此时岸上的人看见他两个在话,本来含笑温文的脸上,笑意忽然慢慢地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诧。

    杨登的目光在杨仪跟俞星臣之间转来转去,然后落在了杨仪身上。

    方才那隔空一瞥,其实他并没有认出杨仪。

    只是看到俞星臣跟杨仪话的样子,才突然醒悟。

    杨登捋胡须的早已经放下,不能置信地盯着杨仪,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他直着双眼,满脸震惊,无法掩饰。

    直到身旁管事提醒:“老爷?老爷?俞主事将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