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更26章 三更君
日影挪移,廊下金灿灿的日色,颇为耀眼。
已经过午,依旧暖风熏人。
屠竹坐在廊下,他的双都带伤,脸上的青肿还没消退,显得有些狼狈。
甘站在他旁边:“你的武功真差劲,比你们十七爷差多了。”
屠竹抬头看看丫头,很好脾气的笑:“我要是赶上我们十七爷一根指,今儿就不至于连个人都拦不住了。”
甘道:“听你的口音,是羁縻州那边跟十七爷回来的?”
屠竹有点腼腆的点头,伸去抚摸趴在旁边的豆子,过了会儿才问:“姐姐是哪里人?”
“我?”甘的眼珠转动,嘻嘻一笑:“我也是南边的,不过没有你们那么南。”
屠竹道:“我本来以为姐姐是京城里的,原来也不是,那是怎么跟了先生的?”
甘听他仍叫“先生”,抿嘴一笑:“你这子装傻是不是?”
屠竹眨了眨眼,望着她靠近的笑脸,忽然脸上一红,赶忙低头去挠豆子,也忘了甘竟然没回答他的问题了。
过了会儿,屠竹问:“先前你撒出去的那是什么?”
“是香粉。”
“你怎么会在里握着香粉呢?”
“我随身荷包里带着的,当时我看那个闫主簿不像是好的,就暗中防备着,没想到果真奏效,”甘哼了声,又得意洋洋地道:“其实若是在外头走动遇到歹人,就不用香粉了。用的是要命的东西。”
“什么东西?”屠竹好奇。
甘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最常用的当然是石灰粉了,今儿我若是撒一把石灰粉,那闫主簿哪里还能动?早在地上哀嚎翻滚了。”
屠竹听的悚然:“你怎么知道这样狠毒的法子?”
甘听见“狠毒”,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哦,这就狠毒了?哼我还知道更多呢。”
屠竹见她变了脸色,也自知自己错了话,忙道:“我只是惊讶姐姐知道的真多,何况这种法子,又不是对付好人的,对付坏人正合适,越狠毒越好呢,要不有句话叫‘以毒攻毒’?”
甘笑道:“这话我爱听。你还不算是个笨的。”
屠竹抓了抓脸,不心碰到了伤处,甘忙道:“别动,我看看。”
她捏住屠竹的下颌,定睛细看:“还罢了,要是打烂破了相就不好了。”
屠竹道:“我又不是姑娘家不怕那个。”
甘取笑道:“万一破了相以后没姑娘看上你怎么办?”
屠竹支支唔唔,赶忙低头去摸豆子,豆子扭了扭粗壮的脖颈,回头舔了他一下。
甘笑道:“你倒是真老实,一点儿不像是你们十七爷。”
屠竹忙问:“十七爷怎么了?”
甘哼道:“我敢什么?就差去捅破天罢了。”
话间门,甘目光转动,先看向右边厅门口,又看向左边。
一转头的功夫,就见杨仪跟陈献走了出来,边走,杨仪叮嘱道:“陈旅帅,不是我,你不能再随意妄动了,我用的是十灰止血散,可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
陈献道:“那你给我吃的那一颗呢?”
“那不过是辅助,”杨仪叹了口气:“陈旅帅,你”
她看了眼陈献,陈献却瞧出她有藏掖的话:“你想什么?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杨仪眼神闪烁,却还是摇头:“没。”
陈献不敢大动,走的也慢:“你这个人,就是不太痛快。你既然不问,我可有话要了。”
“什么话?”杨仪问了这句,又道:“若是方才在里头那些口没遮拦的,请勿开金口。”
“你的比我还厉害呢,怎么就忌讳这个?”陈十九郎笑着,却又不慎扯到伤口,又“嘶”了声。
杨仪忙过来查看,见无大碍,才道:“我只是如实表述,并没有像是陈旅帅一般,各种激将、羞辱。”
陈献露出一点笑意:“你既然知道我是激将,自然要不择段,难道你还想叫我文绉绉地对他?那怎么能激的起来。”
杨仪叹了口气:“罢了,你想问什么就罢。”
陈献看了看前方的屠竹跟甘,道:“先前你你一眼看出那闫主簿什么肝气郁结,有不举之症,可是真的?”
杨仪摇头:“我又不是神人,这种事情,还得望闻问切才敢有所断定,我也不过是诈他的而已。”
“这”陈献似觉遗憾:“我还以为你真的是神人呢。可你又为何要如此诈他?必定是看出点什么了。而且也似歪打正着。”
杨仪正色道:“我只是观他气色,又因之前自尸身上检出的那精水,以常理推测,他对于那般丑恶的尸首如此钟爱,必定有个缘故,再加上那日他在验房的反常,我便推断他只能对那些死者起反应。”
陈献才要点头又忙止住:“你他这个毛病是怎么弄得?天生的还是”
此时他们不知道萧太康跟薛放的那些话。杨仪道:“他是孤儿,我想,这其中也许有个缘故,但也不排除天生如此。”
这会儿豆子迎过来,杨仪俯身摸了摸豆子的头。
陈献看着威风凛凛的狗子,此刻却在她面前俯首帖耳,摇动尾巴,他不由道:“这真是狗随主人心。”
杨仪以为他指的是自己:“嗯?”
陈献却转开话题:“你觉着闫一安都交代干净了吗?”
杨仪轻轻叹了声:“我看未必吧。”
“那他藏掖了什么,可有数?”见杨仪摇头,陈献道:“你特意问起他唆使孙五去烧死萧太康那一节,是不是有什么怀疑?”
杨仪迟疑道:“我也不好,只是一点猜测。”
“起猜测,我也有一个”陈献刚要,就见那边薛放走了出来。
十七郎转头见他两人在此,便站住了脚。
陈献也并没有再下去。
豆子看见薛十七郎,就也摇头摆尾地走了过去,可并不敢十分靠近,只距离一步,仰头望着他。
廊下暖风涌动。
几个人都闲闲地站着,就好像先前那些生死立见的惊魂并不存在。
薛放将萧太康所言,告诉了两人。
“我们刚才还他到底是天生还是”陈献听罢啧了声:“原来闫主簿时候竟然在尸首堆里生活过,看样子这并非天生了。”
杨仪不语。
陈献本还有话,但看看她,又看看薛放,便道:“我的伤口有些疼,先去歇会儿。”
甘方才本要过来,见薛放挡在跟前,她只得又止步,可也没有远离。
杨仪跟她目光相对,知道丫头想什么。
她今日是找了个理由出来的,其实不能耽搁太久,如今此处事情已是差不多完结,她本该告辞回京了。
然而出事的偏是薛放的授业恩师,竟叫她不忍开口。
她有心想要安慰薛放两句,却又不知怎么好。
何况萧太康这件事十分棘而复杂,就算不是萧太康犯案,但一来是他麾下的人,且情节恶劣,另外,他先前对陈献动,意图辖制薛放等等事情,也绝不能善了。
可谓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杨仪只能尽量,含含糊糊地道:“既然是这样,萧旅帅只是被蒙蔽,必定没有性命之忧就罢了。”
薛放却想了起来:“一直没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杨仪道:“还是求了二哥哥帮忙”
她因先前所想到的可疑之处,次日便寻杨佑持帮忙去寻薛放,才知道他不在城内。
杨仪即刻猜到他应该也是察觉了什么,生恐有碍。
杨佑持看出她的焦急之色,便问有什么事,杨仪只是案子相关十分要紧。
本来杨二爷想,如果能捎带口信,就派个厮去罢了,可杨仪没这么,他就知道必须得亲见一面。
这如果是杨甯开口,杨佑持只怕就推辞了,毕竟在他看来,杨甯出去只是“玩儿”而已,虽有时候见几个不能见的人,但也没正事大事。
但是杨仪不同,从昨儿薛放带她出去,看什么“飞尸”,可见非止私情。
而昨儿晚上,杨佑持又听了鸡鸣里镇上那被拐带假死、谎称被飞尸掳走的案子,虽然京城内的人知道的不那么确切,但也提起过是鸡鸣县的陈旅帅同京畿司的薛侯爷一起联侦破的。
既然杨仪是给薛放带出去的,那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杨仪。
故而杨佑持惊奇之余,心知肚明,这大妹妹可不是那种寻常等闲人物。
此刻杨仪又着急要寻薛放,杨佑持就知道事不宜迟。
杨佑持虽则不务正业,但鬼心眼最多。只一想,便道:“昨儿太太是不是跟你了那赵家少奶奶的胎?想请你去看的?”
杨仪一愣:“是了,二哥哥也知道?”
“有了!”杨佑持笑道:“不如这样,咱们今日先斩后奏,我悄悄地带你出门”
他如此这般嘀咕了几句,两人定下,这才出门。
杨仪把经过了一遍,声道:“只这一次,以后不会了,现在”她本想要自己是时候该回去了。
薛放有些恍惚。
午后的日影照着她,脸颊上竟有些许晶晶之色,像极了日光照在清雪之上。
他居然没听见她要什么。
“旅帅?”杨仪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定了定神,薛放道:“是了,先前萧师萧太康求我一件事。”
“何事?”
“他想见闫一安。”薛放喃喃:“我竟不知那人到底对他下了什么蛊惑,直到现在还想着那人。”
杨仪道:“旅帅答应了?”
薛放哼道:“我以为他又要给闫一安求情,不料他也没有求别的,大概也知道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想,反正见一见也没什么不妥,也许他有什么话跟那子罢,这才应允叫人带他去了。”
杨仪听着这一句话,心里隐隐有些惴惴不安:“旅帅不从旁看着?”
薛放道:“我一想到那人心里就膈应,谁愿意多看他一眼。”
就在此刻,忽然有几道身影从后衙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其中一人冲到薛放跟前:“侯爷快不好了!”
薛放脸色骤变:“怎么”
“萧、萧旅帅他把闫主簿”这人是照县巡检司的,哆嗦着了这几个字,像是受惊过度,竟无法再下面的话。
薛放纵身一跃跳下回廊。
杨仪惊心,她不知道牢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地要跟去看看。
刚一步,就被拦住。
甘拉着她的腕:“姑娘,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进不去城,二爷那边怎样也无法交代。”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杨仪着急想知道萧太康到底如何,又担心薛放。
不料此时,衙门外有一名士兵来报:“外头有个什么杨二爷,来找十七爷的。”
甘脸色一变,悄悄跟杨仪道:“这自然是咱们二爷寻来了,情形必然着急,姑娘,这儿的事情已经了结,你总不能陪着他一辈子”
最后这句甘是随口冒出来的,只因她也正心焦着,出口后自己也一愣,又忙补充了一句:“何况他是男人,顶天立地,外头的事有什么不了的呢?走吧。”
杨仪愣怔的功夫,甘拉着她对屠竹道:“你快去看看你们十七爷吧,叫他好生保重,京内再见。”
屠竹正牵着豆子要跟上薛放,因迟了一步,又听见这句:“可是”
甘却不由分地,竟拽着杨仪下台阶。
两人还没到照县衙门口,就见杨佑持在门口上,如个鸭子似的来来回回踱步,显得很情急。
杨二爷一抬头看见杨仪跟甘出来,惊喜交加,才要叫“大妹妹”,又醒悟如今门口若干官兵。
他忙噤声,只举招了招。
杨仪只得跟着甘出门,杨佑持靠近一步,声道:“老太太那里知道了,今日势必要往赵家去一趟,幸亏我已经做了安排,现在去还来得及,迟了就不好跟府里交代了。走吧。”
杨仪回头看向衙门里,依稀瞧见有几道人影飞快地跑来跑去。
她很想看看有没有薛放杨佑持跟甘却不约而同地:“快走吧,来不及了!”忙着把她撮到车上,快马加鞭往京城内赶去。
约略两刻钟前。
萧太康被带到了关押闫一安的牢房。
“你们退下。”萧太康回头吩咐。
这毕竟还是他的衙门,虎威凛然,就算罢免他的官职,这些人也是仍旧得恭恭敬敬的。
何况现在并未到最坏地步。
牢房门打开,萧太康走了进内。
闫一安站了起身,他看向萧太康,却没有出声。
萧太康望着他,忽然道:“今日你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闫主簿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怪不得审我的时候薛十七郎不在,原来是隔墙有耳。”
他完后呵了声:“你特意来见我,是要兴师问罪还是省省吧,我是改不了的了,只有一死罢了。”
萧太康颔首:“我自以为离开北边,你自然会慢慢地好起来,不料还是我错了。我本来早该知道这一切跟你有关,可惜,一叶障目又或者是我自己不愿意把那些污糟事往你身上牵扯。”
闫一安嘴角斜挑:“污糟事?我本来也是个污糟之人。你不是知道么?我知道你厌恶我,毕竟当初是我把你”
没有等他完,萧太康目光转动看向他面上:“我没厌恶过你,我只是觉着对不起你们父子。”
“够了。”闫一安色变呵斥:“我不想听这个,萧旅帅如果还要那些旧事,请恕我不愿奉陪。”
萧太康道:“好吧,那就不提那些,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闫主簿负:“请。”
萧太康道:“我诈死那天晚上,你叫孙五前去点火想要烧死我你,是真的那么恨我,想要我死吗?”
闫主簿双握紧,目光涌动,却没言语。
萧太康道:“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吗?”
闫一安闭上双眼,过了会儿,他走到萧太康身旁,低低地在他耳畔了一句话。
萧太康的双眸逐渐睁大,先是惊讶,继而了然。
然后就是漾起的笑意。
“好。”萧太康长吁了口气,“你当真是这么想的,那么我可以成全。”
闫主簿微怔:“你在什么?”
萧太康怔怔地望着他:“我的意思,你难道不懂?”
两个人目光相对,闫主簿突然一震:“你”
“安,”萧太康唤道:“你到底是个傻孩子。你真以为,我还能安安稳稳的自己”
闫主簿的唇动了动,想什么,却又抿唇不语。
萧太康抬,他看着背上那灰黑色的斑痕,低声道:“兴许,会有一点疼,但我会尽快。”
闫一安的目光涌动,顷刻,他轻笑出声:“好。你来吧。”
萧太康深深地看着他。
长吸一口气,萧太康骤然出。
他的是能够将那沉重的银背大环刀挥舞的虎虎生风的,劲何等刚猛,五指如铁爪,掐住了闫主簿的脖子。
闫一安自始至终,一动也没动,双眼盯着他,恍惚似有几分笑意。
萧太康牙关紧咬,唇角抽搐,陡然发力。
只听“咔嚓”声响,是脖子给生生掐断。
狱卒们听见动静,都不知何故,有大胆看了眼的,情知不好,又不知如何,只匆匆窜出去告知薛放跟王参军。
薛放跟王参军一前一后赶到,牢房内只有萧太康一人端坐。
旁边木板床上的是闫主簿的尸身。
“开门!”薛放怒斥。这牢房的门不知何时竟又给关上了:“萧太康你干什么?”
萧太康低着头,听见他的喊声才道:“十七,我本来想死在你上可惜终究不能如愿。这样也好,你若杀我,必定一生难忘。我就不叫你上沾血了。”
薛放听到这声气儿不对,恨得一脚踹到门上:“你先开门再!”
厚厚铁门被他猛力一踹,轻轻颤动。
王参军急的问:“钥匙呢?快拿来!”
那狱卒战战兢兢:“萧旅帅拿了去”
“蠢材!”王参军直了眼睛,又转头向着里头叫道,“旅帅,旅帅你干什么?有话好。”
萧太康抬头看向外间门两人,目光落在薛放面上。
“十七,”他深深呼吸:“我不配做你的师父,今日之事,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任何人不必为我一人之罪而负疚。”
“你闭嘴,我不想听!”薛放一拳打向铁门。
王参军拼命拉住他:“十七爷!伤着!”
“别闹!给我好好听着!”牢房内,萧太康的声音肃然,见薛放静下来,他才又道:“十七你是、好孩子,我却枉为人师,并不值得你如何”
他叹了口气:“总之,但愿你以后,依旧能如今日般嚣狂不羁,快意恩仇,更不必为任何人而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像我哈,哈哈”
他着着大笑起来。
而在笑声朗朗之中,萧太康右抬起,奋力向着自己的天灵盖击落!
栏杆外,薛放目睹这一幕,大吼:“萧太康!”
毫不犹豫,萧太康的已经落下。
巨大的刚猛之力下,天灵拍碎,血即刻从他的眼睛口鼻涌了出来,萧太康晃了晃,自榻上重重跌落地下。
“不、不是”薛放惊急盛怒,挥掌拍向铁门。
“咣咣”之声在牢房内响起,铁门随之变形,而门框上的尘土纷纷落下,薛放奋力一踢,铁门竟直接向后跌翻。
薛放冲进去:“萧师父!”
踉跄冲过去,十七郎将地上的萧太康扶起。
他抬去试萧太康的鼻息,他的指在发抖,因为方才用力过猛,掌也被震破流出血来。
王参军连滚带爬跟着入内,看着萧太康已经气绝,不由也泪如泉涌,大叫道:“旅帅!”
踉踉跄跄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在内养伤的陈献得到消息后,人呆了呆:“真的都死了?”
“是萧旅帅杀了闫主簿后,又击碎天灵盖自戕了。”侍从惶惶然地回。
陈献瞠目结舌。
陈十九郎还没反应过来,侍从叹息道:“旅帅,这萧旅帅也太刚直了些,知道自己麾下出了这样不上台面的下流之人,只怕难以忍受这被欺瞒哄骗的羞辱,所以才不惜亲自刃以雪耻,又刚烈自尽,实在是令人钦佩。”
陈献双眼圆睁,过了半晌,才郑重其事地道:“你的没错,确实如此,这萧旅帅真真是个中正刚烈,耿直不阿的老将,虽然也有监管不力之错,但终究瑕不掩瑜,正是我辈、咳咳,我辈楷模,嗯出去后见了人,就这么,让他们都知道萧旅帅的为人。”
他一本正经叮嘱了这几句,又问:“十七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