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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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尉府阴暗潮湿的大牢内,宁越之一腿伸直一腿弯曲,靠坐在照不到光的牢房角落里。

    他双眸轻闭,似在悠然憩,一副意态闲散的模样,令人有种此处并非牢狱,而是什么奢华房间的错觉。

    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缓慢而沉稳,即便没见到人,仅仅只听声音,都能感受到这人的矜贵优雅,淡然自若。

    脚步声在大牢最里处停止。

    轩昂颀长的身影站在牢门外,投在石板上的阴影被间隔的铁栏扭曲,莫名淬染上张牙舞爪的狰狞。

    宁越之缓慢而慵懒地睁开眼,嘴角轻扬出阴恻的笑意。

    周则意神色淡漠,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狱卒打开牢门,解下宁越之腕上的铁索。

    宁越之一边揉着勒出血痕的腕,一边左右扭了扭脖子,峻健的骨骼发出咔咔脆响,回荡在阴暗的大牢内,无端听的人心惊悚然。

    他笑了笑:“殿下这么快就舍得把越之放出来?”

    他对林策大献殷勤,对周则意起了二心。

    董太后被人谋害,他身为总领内廷的散骑常侍之首,负有不可推卸的失职之过。

    周则意要他演苦肉计,也要趁敲打他。

    “谋害太后的凶找到了?”宁越之观察着周则意神色,“还没找到。”

    “可是遇到难处,不得不让越之帮忙?”

    “徐如来找过我。”周则意语气平静,如无波古井,“放你出来,是他的意思。”

    宁越之阴郁的笑容乍然僵硬在脸上。

    瞬息后,他垂下嘴角,一脸沉稳严肃,二话不走出牢笼。

    出了廷尉府,上了车驾,周则意将这两日发生之事,详细告知于他。

    一个宫女被人发现溺亡在御花园的水塘里。

    凶暂未找到。

    徐如进宫找他,差点和羽林卫打起来。

    “我这两日在牢里,正好能静下心来思忖。”宁越之眉宇微皱,“以往俸给太后的东西,大多过我之。”

    “即便我当时不在,谁,给太后端的什么,等回了宫,他们也会朝我禀告一声。”

    “这是多年来的规矩,太后身边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那宫女不可能不知道。”

    “那日我去宫门口迎接林大将军,来回不超过一炷香时间。”俊逸双眸闪过一缕阴光,“她这奉茶的时,挑的太好。”

    “殿下,你们只是发现她溺亡的尸体,所以推断下了毒的茶是她送去的。”他深沉看向周则意,“可若她只是替死鬼呢?”

    死人不会话,没办法替自己辩驳。

    那宫女极有可能无辜,她根本不知那杯茶水。

    凶送了毒茶之后,瞧准会杀了长宁宫的宫人——无论谁都行,只要莫名其妙死了人,大家自然会认为,那杯茶是她送去的。

    “殿下派人查这个宫女所有的人际往来,她身家清白,平日行迹简单,没找到任何疑点”

    周则意即刻明白:“她可能根本和此事无关。只是因为当时一个人在御花园池塘边,好杀。”

    那个宫女运气不好,无辜受害,被凶甩了黑锅。

    无论再怎么查她的行迹,也找不出她和背后主使的联系。

    “至于林徐如入宫,被人故意刁难,差点和羽林卫起争执,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暗中引导,尚不能确定。只是若我在宫中,绝不会出这样的事。”

    “殿下,”宁越之的判断,和林策一模一样,“长宁宫的宫人,或许并无问题。”

    “奸人在你的永泰宫内。”

    周则意:“秋山宴那晚,我宫里有个宫女从山道上跌落而死。”

    那个宫女被太常收买,在他的酒水中下了药。

    然而阴差阳错,因祸得福,他得以和徐如春风一度。

    只是这件事,徐如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因此他下令,把宫女的死归为失足掉落,不让内廷的人追查。免得被人查到那一晚,他和徐如在水榭内共度**。

    长宁宫宫女的死,和永泰宫那个宫女的死,莫名有些相似,如今不得不查。

    徐如都已同意,周则意更无顾忌。

    若因此被别人知晓他二人一夜翻云覆雨,他求之不得。

    ——他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拥有过他。

    ***

    宁越之从廷尉府大牢回到宫中,不紧不慢沐浴更衣之后,才悠悠然跟着周则意去往江山殿。

    刘太常早已被羽林卫强行“请”至殿内,等了大半个时辰。

    淮王和宁越之姗姗来迟,他面露不快,带着几分问谪:“不知淮王殿下和宁常侍,找老夫有何贵干?”

    太常寺原为九卿之首,掌宗庙礼仪,地位崇高。

    只不过安平长公主意图篡位,宣武帝刃亲姐,祭祀太庙就成了一个笑话。

    何况长公主和宣武帝都是不敬鬼神之人,这二三十年来,许多祭祀的繁文缛节都被废除,遭世人逐渐淡忘。

    太常寺早已不是以前位高权重的九卿之首。

    空有名号,中却无实权,为了阻止家族的日渐衰落,把女儿嫁入宫中,册后封妃是刘家唯一出路。

    刘太常虽没了实权,官位在那儿,前半生摆习惯了架子,依旧高傲自大。

    淮王曾经被褫夺皇族身,贬为庶民。如今虽然重新封王,但和世家公卿一度断了往来,在外廷没有根基。刘太常想着将女儿嫁给他,打心里眼里仍有些轻视。

    至于宁越之,一个佞幸宦官,刘太常自诩出身诗书簪缨的世家,更是瞧他不起。

    这二人派羽林卫强行把他带入宫,又故意让他等了大半个时辰,他心中愠怒不已。

    周则意一如既往的淡漠:“秋山宴的第一晚,你买通宫女和羽林卫,在本王酒水中下药,你不会认为,本王不追究,这事就算没有?”

    太常轻鄙傲慢的神色倏然一变,额间渗出几滴冷汗。

    他不敢再在淮王面前拿腔拿调,语气透着几分心虚,却嘴硬不承认:“殿下这话,老夫没听懂。”

    “你听不听得懂,都不妨事。那晚你女儿独自前往山涧水榭,你可知情?”

    “太后宴请老夫一家去行宫参加晚宴,女从未去过天家行宫,心绪激动,忍不住在宫内走动,想瞻仰天家的威仪,此乃人之常情。”

    “她不懂宫中规矩,不心冒犯了殿下,老夫回去定然严加管教。”

    刘家女在去往水榭的路上,遇到死去的宫女。

    羽林卫问讯完后,将她送回房间,她已没了悄悄去往水榭的会,至使自荐枕席,成为王妃的计划功亏一篑。

    既然事情没成,太常便咬死抵赖,拒不承认。

    “刘太常装傻,不承认也没关系。”周则意漫不经心,“你女儿和死去的宫女在一处,她负有杀害宫女之嫌。”

    “事情真相如何,将她送入廷尉府大牢,一审便知。”

    刘太常惊诧地瞪大了眼。

    他女儿只是路过。而且还被死相恐怖的尸体吓得惊魂丧胆,回去后接连做了好几日噩梦,时至今日还心有余悸,怎么突然就被扣上一个涉嫌杀人的罪名。

    廷尉府大牢是什么样的地方?!

    那里阴冷潮湿,血腥恶臭,一个娇养的世家千金,怎么能待在那种地方?!

    “淮王殿下!”刘太常又急又怒,“你有何证据,就敢乱抓世家公卿之女!”

    “怎么没有证据?当时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官员的妾。将她也叫去廷尉府问话即可。何况当时,还有将军府的侍女路过,亲眼见到你女儿和死去的宫女在一起。”

    周则意鄙夷看向他,“她究竟是不是凶,不就得送去廷尉府审一审?”

    “卑职刚从廷尉府大牢出来,”宁越之适时笑了几声,“正好有间干净的牢房,可让令千金居住。”

    “宁常侍,你你”太常全身发着抖,气的不出话。

    宁越之段阴狠,他想定谁的罪,就能定谁的罪。

    身娇体弱的世家女子,哪经得住他下的严刑拷打,必然被屈打成招。

    他们一家打着淮王妃的主意,哪能想到惹上这一身骚,让女儿被污蔑成杀人凶。

    “若刘太常愿意老实交代,”周则意淡漠的语气深含尖锐的威胁,“本王自然不会为难刘家千金。”

    刘太常面如死灰。他无可奈何,只得承认自己的歪心邪意,朝周则意坦白:的确是他买通宫人和侍卫,安排了这一切。

    “女只是去往水榭的路上,不幸遇到失足从山道上滚落的宫女。和杀人罪名,扯不上半点关系!”

    “这主意是你自己想到?还是别人给你出的?”周则意详细询问,“你是外臣,买通羽林卫容易,却无法和内廷的宫女轻易往来。”

    “你和那宫女如何相识?你二人是否早有私通?”

    “淮王殿下!老夫洁身自好,怎会和内廷宫女有苟且之事?!”

    刘太常年过花甲,又出身诗书簪缨的望族,自诩冰壶秋月。

    此刻竟然被人随口污蔑,和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女娃子私通,他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宁越之忍不住笑了一声。淮王这嘴可真毒,配的上一句:面若桃李,心如蛇蝎。

    被人这么一嗤笑,刘太常更是气恼的满脸通红。

    “别和宫女有半分私情,老夫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刘太常义正词严地否认,连个中隐秘都得正气凛然,“老夫也是听信旁人谗言,买通宫女,乃他从旁协助。”

    “哦?”周则意嘴角不易察觉微微上扬,“是谁帮助刘太常,买通我宫中女官?”

    “是是一个叫凤竹的谋士。”事已至此,刘太常毫无隐瞒,悉数交代。

    “这个道号凤竹的人,据乃玄门高士。”

    太常寺负责宗庙祭祀,求福禳灾专拜鬼神。刘太常自己不修道,对中原数千年信奉的玄门教派不得不尊敬。

    “他并非哪家门客,却经常出入于世家门庭。世家豪族遇到难以解决之事,时常请他出谋划策。”

    “这个叫凤竹的,我也曾有所耳闻。”宁越之嗤笑道,“就是一个拿钱办事的。”

    “和那些江湖浪客并无不同,只是自称玄门中人而已。”

    从江湖剑客,变成云游方士,本质上大同异。

    “可这个凤竹先生交游甚广,各个世家都有人脉,”刘太常不服气,“何况他足智多谋,自家门客解决不了的难事,找他都能办成。”

    “他甚至认识宫里人。老夫正是拜托他,给殿下”

    给周则意酒水里掺催/情药,并非什么光彩之事。刘太常老脸一红,没好意思出口。

    周则意语气依然平静:“这么,是这个叫凤竹的,和宫女有勾结?”

    “他具体怎么做,老夫不清楚。他只告诉老夫,他自有办法让殿下去往水榭,女只要见到淮王殿下离席,跟着去往水榭便可。”

    “秋山宴太后宴请百官,他不知跟着哪个世家公卿,也去了行宫。”

    凤竹找的哪个宫人,他怎么和这个宫人认识,又是如何服她不顾被处死的危险在淮王酒水中下药,刘太常一概不知。

    “此时本王暂且帮你压下,不做计较。”得到想要的答案,周则意心满意足,又隐含深沉威胁,“往后朝堂上,还望刘太常多多照应。”

    刘太常打他的主意,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落了一个天大的把柄在他上。

    一个世家千金,不顾廉耻,给男人下药主动爬床,这事要传出去,刘家女儿颜面扫地,将成为整个南昭的笑柄。

    虽然太常寺如今已无实权,九卿之首的声望还在。刘家也是一个二流的百年世家,往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刘太常脸色灰败,似是一下苍老十岁。

    他身体气得微颤,朝淮王行礼告退后,袖子一拂飞速离开江山殿。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个踉跄。

    宁越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声嗤笑,随后又收敛神色,问周则意道:“殿下认为,太后遭人毒害,和那个叫凤竹的人有关?”

    “那个凤竹既然能收刘太常的金银,买通永泰宫的宫女,给我下药,自然也能收别人的钱,再买通宫人给太后下毒。”

    周则意神色森寒,“我宫里出了内奸,行宫那晚,那个宫女从山道上滚下来死于非命,极有可能遭人灭口,而非意外。”

    “这个内奸和凤竹勾结,两件事都由他所为”

    宁越之阴恻笑道:“这个人现在,还在永泰宫中,在殿下身边。”

    周则意全身逸散一股令人悚然的冷寒之气:“我逐一审问永泰宫中的人。越之,你派人找那个叫凤竹的。一定不能让他逃了。”

    宁越之领命,正要离去,忽又转身好奇询问:“行宫那一晚,殿下中了药”

    药性是怎么解的?

    刘家的诡计并未得逞,刘家女并未去到水榭。那夜淮王和谁在一起?

    周则意沉默半晌:“不该你问的,别多问。”

    ***

    林策从宫中归来后,将发生之事告诉孙有德。

    孙有德听得心惊,老实木讷的表情略显愁苦:“倘若永泰宫中真的出了奸人,淮王殿下岂不危险?”

    林策淡然道:“周则意要是没用到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不好,那他也别做什么皇帝了。”

    内宫就只太后的长宁宫和他的永泰宫有人居住。宫人才多少,就混入了内奸。

    周则意如今只是个亲王,往后继任大统成了天子,再纳后封妃,整个后宫的宫人,数量何止成千上万。

    想要帝王性命,暗中下毒行刺的人,比现在只多不少。

    这么点人都管不好,那就等死算了。

    孙有德愁眉苦脸:“永泰宫的宫人,几乎都是太后的长宁宫和宣武陛下的正德宫调过去的。”

    “都是在宫中伺候多年的老人,怎么会混入内奸?”

    “周则意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也任用了一些宦官。”林策漠不经心,“不准其中就有奸细。”

    孙有德摇头:“能在殿下身边伺候的,不会是来历不明的新面孔。”

    “殿下虽然被软禁十年,才从侯府出来,经验略有不足,但他心似玲珑,胸有城府,为人心谨慎。”

    “他不会随随便便,让身家不清不白的宫人在身边照顾。”

    “那就是宫中老人被人买通。”林策冷嗤,“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价钱给的高,并非人人都能抵御诱惑。”

    “太后大半辈子都住在宫里,防人之心更重,若非熟悉的宫人奉上的茶,她必然起疑。”

    而董太后毫不怀疑的喝下,给她端来毒茶的,必是她信得过的人。

    孙有德不赞同:“也可能是给她端茶的宫人,并不知道茶水里被人做了脚。”

    林策:“谁知道呢?这不正是周则意要查的吗?”

    二人聊了半个时辰,各自去忙别的事情。

    斜阳西沉,星光漫天,将军府中亮起了明如星点的灯火。

    浴房内水气氤氲,将暖黄灯光晕染出朦胧的旖旎。

    林策双臂挂在浴池边缘上,泡在温水里闭目养神。

    隔着屏风的房门被人推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慢慢走近,提示着自己的到来。

    林策沐浴的时候,追星时常会进来给他揉肩捏颈,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追星”

    话一出口,霎时警醒——追星根本不在府上!

    轻闭的双眸即刻睁开,清瘦臂在水中一挥,池水便混入内劲,四散的水花变得锋锐无比,如细的飞刀一般,破开虚空,径直冲向来人。

    同一时间,他腿一用劲,借力在池底一蹬,如闪电般迅疾跃起。

    钢刀似的水花,被来人的内劲阻挡。

    两道内力互相抵消,水花如急雨坠落,打湿地板。

    下一息,水花后的林策,已攻至来人身前。

    骨节分明的细长指,狠狠掐住了来人的咽喉。

    一声哼笑响起,对方并未做任何抵抗,坦然自若站在原地,任凭赏心悦目的指拿捏住自己要害。

    林策动作瞬间止住,双眼微缩,语气如霜刀般冷戾:“宁,越,之。”

    宁越之上拿着干爽的薄毯,全然不顾脖颈随时能被扭断的可能,将薄毯轻轻披在他的林大将军身上:“已入深秋,天气渐渐寒凉。将军心感染风寒。”

    “卑职伺候将军沐浴。”

    林策冷眼看着他,并未阻拦他将薄毯搭在自己身上。

    “你又来做什么?”他冷声询问,“周则意放你出来了?”

    “自然是来感谢将军。”宁越之嘴角微扬,“若非将军替卑职情,卑职此刻还在阴冷潮湿的大牢,熏着血腥臭气。”

    “卑职只是想来伺候将军,没想打扰将军雅兴。”

    “越之认罚。”他嘴上告罪,脸上仍挂着欣悦的喜意,“将军要继续沐浴?还是”

    “不洗了!”

    林策语气凶厉,绕过对方,大步走向卧房。

    洁净的薄毯随着他的走动,缓缓滑落光润的双肩。

    宁越之急忙快步跟上,将薄毯再次拢上他的肩。

    他一路拢着林策,跟着他走入卧房。

    仿佛下人一般,用干爽的薄毯擦干出水芙蓉身上的水滴,又为他温柔擦拭潮气沾染的青丝。

    宁越之是宫中常侍,如何侍奉主君,再清楚不过。

    何况眼前的,是他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林大将军。

    他如同对待一件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动作缓慢柔软,生怕一不心碰掉一根头发。

    林策斜坐在床沿上,默许了他的行径,由着对方为自己擦干全身,又为自己揉捏推拿。

    他不似那些高门权贵,衣来伸饭来张口等着人伺候日常起居,但有人上赶着来伺候他,也无需忸怩作态地推拒。

    宁越之灼热的指轻轻按压白净的后颈,又下滑至峻瘦双肩。

    冷润的触感紧紧贴合着指腹,他难以自控地心猿意马,呼吸逐渐沉重。

    他心中有些好笑地佩服起孟追星。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中,半遮半掩的引诱动荡心神,孟追星忍得多难受,才能紧绷出一张坐怀不乱的冷峻面孔?

    清俊眉眼眸光晦暗,情念翻涌,指越发滚烫。

    中的人却冰冷地下了逐客令:“我要睡了,你退下吧。”

    指尖柔滑的触感忽然消失,心中更是莫名难掩的空荡,怅惘和失望。

    宁越之指紧捏成拳,又放松,又紧捏

    如此反复几次,指关节已因为紧绷而泛白,他再也抑制不住,朝床榻上一倒,利用自己的体重,将清瘦的身躯牢牢压制。

    柔软的毛皮软垫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深深陷下,林策被陷入其间。

    他勃然大怒,膝盖蜷曲,即刻打算反击对。

    喑哑低沉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全家被处斩的时候,刚过完十二岁生辰。”

    林策动作猝然一顿。

    宁越之并非真正的宦官,嗓音不似阉人那般尖锐,略微带着中性的沙哑。

    此时他心绪低落,更染上一缕黯淡。

    “我虽只是窦家一旁支,定国侯势大,整个窦家都权势显赫,我自也是一位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

    宁越之黯然诉往事,林策竟徒生几分犹豫,不忍此刻狠狠踢他一脚。

    “我从未料到,厄运来的如此突然。我从一个生活优越的富家公子,一夜之间变成父母双亡的阶下囚。”

    “窦家恶贯满盈,我却从未做过恶。”

    他那时,只不过是个年仅十二的少年。

    “我本也要被问罪处死,太后将我救下。因为我的年纪和身形,都和定国侯世子肖似。”

    就连眉眼,也有三分相像。

    董太后一看到他,就想到了自己那被囚禁在侯府中的外孙。

    “她给我改了姓名,取名宁越之,带着我去找宣武帝求情。”

    “宁”这个姓,来自宣武帝的名——周宁。

    太后此前在自己儿子面前下跪,替周则意求情。宣武帝免了亲外甥的死罪,却下令将他贬为庶民,永远囚禁在侯府之中。

    这一次,宣武帝不忍再伤生母的心,同意了她的请求,格外开恩赦免了宁越之。

    但此后宁越之不再是窦家的人。

    “为了活命,太后对外宣称,我已净身,否则受过长公主和定国侯迫害的公卿们不会答应。”

    “随着年岁渐长,这个谎言掩饰不住,我只能服用特殊药物,抑制男子的本性。”

    “没想到,”他自嘲一笑,“成了一个真太监。”

    林策眉头一皱,目光下移。

    宁越之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患有隐疾多年,试过多种办法,不见一点成效。

    即便周则意登帝,他凭着从龙之功,可以从内廷走入外廷朝堂,却无法昂首挺胸,做回一个完整的男人。

    然而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隐疾,在见到林策之后,不药而愈。

    并且在见到心上人时,相思之苦难以压抑。

    “我对太后心存感激。她救我性命,对我悉心栽培。哪怕只是因为,我是她心爱外孙的一个代替品。”

    “她心中始终期盼,周则意某天能从囚笼里出来。她让我读书又让我习武,只为有朝一日,我侍奉周则意,能派的上大用场。”

    “我不敢辜负她的期待,每日勤学苦练,不曾有一日懈怠。”

    “如你所见,”他朝林策温柔一笑,“无论才识武艺,我自认不输给任何人。”

    “只是对于宣武皇帝”温柔的笑容又转为几分阴恻,“他下令杀了我全家,杀了我父母。我却还得感念他对我开一面的恩德,尽心尽力为周家办事。”

    “至于周则意,”他沉默片刻,“十年之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我只是窦家一个旁系的子侄,和他不过几面之缘。他根本不知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而现在,他是我的主君,我须得为他尽职尽忠,他遭遇危险,我必须以自己性命相护。”

    “我并非不愿效忠于他,只是”

    只是心中到底有几分心意难平。

    “将军”低哑嗓音换了称呼,“季宇。”

    “太后薨了。”

    宁越之十二岁时没了父母家人,此后,董太后成了他唯一的家人。

    “经历那样的巨变之后,我变得心冷,狠毒,自私,狭隘,只有这样,我才不会为自己感到难过。”

    “我本以为,我心性狠毒,而她已经老了,总有一天会离世。我以为她离世时,我不会难过。”

    宁越之自嘲勾了勾嘴,并未再。

    得知太后薨天那一刻,他竟然愣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原来他还是会难过的。

    “季宇,太后薨逝,我在京城再没了任何牵挂羁绊。等淮王继位大统,你带着我一起回朔方,行吗?”

    “从今往后,我为你效忠,为你去上阵杀敌。”

    林策静默不言。没应允,更未拒绝。

    宁越之轻声一笑,又道:“今夜我不想回宫。不想独自对着已经没了主人的长宁宫。”

    “你收留我一夜可好?”

    他戏谑道:“万望将军垂怜。”

    林策冷然看向他,宁越之毫不避讳同他对视。

    两道目光隔空对歭,又隔空纠缠。

    半晌后,他冷声道:“滚下去。”

    “关灯。”

    宁越之嘴角难以抑制地高高扬起:“卑职遵命。”

    ***

    霞光赫赫,逐退群星与残月。

    林策的房门被亲卫敲响:“将军。”

    亲卫故意将声调拖长:“将军,包大厨又做了糕点。逐月不在,只能由将军品尝,点评一下味道好坏。”

    房门被人从里打开。

    亲卫正着:“刚出笼,还热乎”

    话声戛然而止,亲卫嘴唇大张,如石化一般愣在了原地。

    开门的并非将军,而是一个随意拢着外袍,衣衫不整的俊美男子。

    亲卫认得他,这人是时常出入将军府的宁常侍。

    “将,将”亲卫惊愕地不出话。

    这人一幅才起床的模样,从将军房里出来,他昨晚睡在将军房里

    “声点,”宁越之修长食指放在唇边,暧昧语调带着明晃晃的暗示,“将军昨夜睡得晚,此刻还未起床。”

    “明,明白。”亲卫吞了吞口水,瞬间浮想联翩。

    ——他们家将军,昨夜宠幸了这个模样俊俏的宦官。

    “宁,宁大人请回房。”亲卫嘴角扬出欣慰的笑容,“继续伺候将军。”

    “咱去院门口守着,绝不让任何人再来打扰二位。”

    亲卫匆忙转身,好让他们的将军继续和人温存,忽然一声“东西放着”从房内传来,紧跟着,衣冠齐整的将军走出房间。

    林策略有嫌弃看了宁越之一眼,朝亲卫道:“别听他娘的瞎。”

    “更别胡乱猜测。”

    宁越之昨晚确实留宿他房中,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有。

    他不会饥不择食到和宁越之翻云覆雨。

    “将军!”亲卫挺直了身,朝他问安,又脸带戏谑嘿嘿一笑,似是根本不信。

    “混账东西!”林策好气又好笑,“等会去校场,陪我练几场。”

    亲卫瞬间耷拉下脑袋。

    人走后,林策端着亲卫送来的早点,走到院中桌边,嘭的一声搁上桌面,恨了一眼宁越之:“把你衣服穿好,别在我院中衣衫不整的惹人误会。”

    他未戴面具,那张风华浊世的脸庞映着清晨霞光,美的咄咄逼人,又隐约透着几分柔媚,宁越之不由得心跳一滞。

    他春风满面走到桌边坐下,和心中深慕不已的将军的一起,共进早餐。

    没过一会,孙有德入院。刚跨过院门,脚步忽然停在半空。

    孙有德疑惑看向宁越之,心中想着什么,毫不掩饰都写在了脸上。

    林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觉得自己素来持身清正,不好色不靡乱,这些人都应当清楚他的为人。

    行军打仗,一群糙汉子挤在一张床榻上都不会有人觉得稀奇。

    他麾下将士,又不是没人在他房里留宿过。

    怎么宁越之在他房中待了一晚,人人都认为,他把宁越之睡了?

    他没好气问:“什么事。”

    “宫中一位常侍求见。”孙有德原本纳闷,为何宫中常侍一大清早的来将军府,此刻豁然开朗

    ——宁大人昨夜留宿将军房中,那位常侍,来找宁越之的。

    林策吩咐孙有德把人领去大厅,宁越之却笑道:“劳烦孙大人把他带进院里来。”

    趁这一会,宁越之朝林策简明扼要讲述昨日他和淮王从刘太常嘴里听到的,关于凤竹的消息。

    他派下去寻找凤竹,此时下来找他,必然已经知道凤竹在哪。

    太后遭人毒害,事情非同可。

    内廷和廷尉府都把事情压着,没向满朝公卿宣布太后的讣告。

    真凶还未查明,宁越之本不该将此事告知林策,尤其林策还沾着嫌疑。

    但他为了讨好心慕的林大将军,以权谋私的事情已经做过几次。

    无论任何密要务,他从没打算恪守职责,对他的林大将军保密。

    听完后,林策眉头微皱:“这个叫凤竹的,什么底细?”

    居然能买通内廷的宫人,不仅给周则意下药,还胆大包天到毒杀太后。

    这已能算作谋逆。

    “大约三,四年前,这人出现在世家子弟的宴会中。”宁越之朝他解释,“最初由哪个世家引荐,现在已难查证。据传凤竹足智多谋,替一些三流世家解决不少难题,渐渐声名鹊起。”

    “他经常混迹于各个世家之中,各处都有他的人脉,到后来,连一些豪族都恭请他为座上宾,替他们出谋划策。”

    “只是没想到,”宁越之声音阴冷,“他的已经渗入了宫中。”

    “凤竹应当并非自己想要谋害太后。”林策平静剖析,“一个在野的谋士,和太后能有什么私怨?”

    凤竹买通宫女,给周则意下药,是收了刘太常给的黄金。

    那么极有可能,谋害太后同样是替别人办事。

    宁越之阴戾道:“只要抓他到,我必能撬开他的嘴,让他吐出全部内情。”

    正着,他的下被孙有德带到院中。

    下朝宁越之行礼,又偷偷瞥了一眼和他坐在一起的林策。

    “有事直。”宁越之吩咐,“在徐校尉面前,无需避讳。”

    “卑职打听到,今晚朝廷一四品官员在酒楼设宴,宴请同僚上官,还有几个世家子弟。”

    “凤竹也会出席。”

    “大人,我们只需在路上布下埋伏,他插翅难逃。”

    宁越之当着林策的面,和下拟定好行动计划。

    下告退离开后,他朝林策暧昧请求:“今晚,将军可否陪越之一同捉拿要犯?”

    林策冷嗤:“内廷没有武艺高强的宦官?连一个疑犯都抓不住?”

    “那个凤竹,自称是玄门中人。”宁越之笑着蹩脚的借口,“万一他真会一点飞天遁地之术,跑了怎么办?”

    “他要真会法术,我去一样没用。”

    “此言差矣,”宁越之调侃,“据,林大将军可驱邪避凶,专门克制妖魔鬼怪等一切邪祟之物。”

    “有将军坐镇,那个鬼无论会什么邪法,都逃不出将军的掌心。”

    他又笑道:“百姓都爱在家里供奉将军画像。从今往后,越之也请一副将军的画像供在房中,求将军保佑我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更防家中红杏出墙。

    林策:“”无话可。

    董太后在他面前喝下毒药,他为此耿耿于怀,想抓到下毒的宫人和幕后元凶。

    宁越之又再三请求,他最终点了点头,揽下这桩差事。

    ***

    夜风微凉,皓月高挂,薄云时而遮天。

    一辆马车从灯火通明的奢华酒楼边驶出,穿过人声鼎沸的热闹街道,又转入人迹稀少的空旷大街中。

    这辆车的车厢漆色崭新鲜亮,木柱上雕刻修竹与白鹤,窗口竹帘也画着云纹,无处不昭显一种超凡脱俗的风雅格调,和世家豪族的富贵奢华风格迥异。

    车夫不急不慢驾着马,打了一个哈欠。

    忽然之间,前方出现一道人影连成的黑墙,截断去路。

    埋伏已久的人影从各处涌现,将马车前后道路统统堵住。

    早已布置好的绊马索在月华下泛着一层莹亮光泽。

    车夫猝然惊惶,急忙勒紧缰绳,把马停下。

    几声骏马的嘶鸣,回荡在旷阔的长街之中。

    “天,天子脚下,京城之中,”车夫强自镇定,颤抖着声音怒喝,“怎,怎敢拦路抢劫。”

    车夫起初以为是哪里来的匪盗,等看清楚这些人的装束后,更加心惊。

    包围他的,全是披甲执锐,装备精良的官军。

    领头一人穿着一身轻甲,容貌俊秀,然而他眼角微微上挑,轻蹙的眉心隐约显露一道竖痕,为其凭添上几分阴鸷,无端看得人胆寒心颤。

    “大,大人,”车夫赶忙从辕座上跳下,惊恐询问,“,的是良民,没,没犯什么事啊。”

    宁越之没理会他,朝马车扬了扬下颌。

    一个穿着武服的宦官,领着几个羽林卫,持兵刃,一步一步走向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