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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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清芷尚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会有能够“惹怒”陈修泽的能力。

    她不过是个普通大学生,凑巧撞了陈修泽的眼,不出好还是坏。好在她不必再忧心被黄老板掠走、更不会再被舅舅舅妈强行逼迫去拍风月片;坏在她也成了自己之前不屑的那种人。

    陈永诚仍旧持笔抄写,他倒是乖觉,陈修泽让他做什么,他便乖乖做什么,绝无二言。除却方才那番言论后,待方清芷依旧恭恭敬敬,大嫂,大嫂,他也的确是这样对待的,礼貌,有轻微的戒备心。

    方清芷不知他那戒备心从何而来,私下里,她那点出身底细恐怕早就被盘查的一清二楚,她对这家人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他们肯透露出的那些只言片语中。

    方清芷仔细看了那玻璃后的张张照片,果然瞧见那上面陈启光指完好无损,再后来,陈修泽的照片就少了,他起初的杖是根木头的,陈启光的指也变得残缺。黑白变成彩色,几人的衣服也渐渐变得越来越考究,陈修泽的杖变成如今方清芷看到的这个,银色金属的狮子头,木质杖体。最后一张应是前不久照的全家福,陈修泽坐在最中间,周围是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不变的是中的杖。

    他是个很念旧的男人。

    方清芷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她需要出去透透气。她并非不能适应陌生环境,只是这里的压迫感太过明显。她同阿贤了一声。

    天气有些微妙的变化,大约是前几日那场雨的缘故,空气冷了。

    方清芷披上自己的旧外套,。

    “我想出去散散步。”

    阿贤问:“您是否想要购物?”

    方清芷摇头:“不。”

    阿贤仍:“先生给了我一笔钱,专门用来支付您的账单。”

    阿贤虽然凶、虽然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但他语调十分温柔,不卑不亢。

    好像陈修泽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完全瞧不出是那些报纸周刊上提到的、血雨腥风里出来的人。

    方清芷:“我不需要。”

    她已披上外套往外走,阿贤紧跟身后,外面的蔷薇开得不算茂盛,花匠正勤勤恳恳地打理着漂亮花枝。剪掉不羁的枝叶,好让养分更多地涌入花苞。方清芷仍旧只穿一件驼色帆布面的球鞋,薄薄一层胶底,走在石板路上,并不是很舒服。她的鞋子就那么三、四双,轮流换着穿,左右没有需要特别出席的场合,她本身也不在意。

    她只对司,去西边街。

    阿贤心中诧异,却也什么都未。

    走下西边街,过了赞育医院的旧址,顺着倾斜的街道往下走,这里曾经是外国人聚集的地方,一些精英学府和教堂也在此,只是方清芷无心观赏,她只往下走,步履匆匆。再往下,香烟萦绕,街道四个角落中竖着旗幡,老旧的木楼梯往黝黑处不停延伸,阿贤警惕地望着周围,倒不是担忧会有什么鬼魅,只担忧暗处藏着不怀好意的人。

    这个年代,人远远要比鬼更令人心生畏惧。

    阿贤实在不知方清芷为何忽然要来这边——民居简陋,卫生设施也贫乏,更不要几十年前曾有过瘟疫肆虐,如今还能看到庙里供奉着各式各样的神像,关公,济公,黄大仙,还有驱疫的绥靖伯。方清芷进去拜了拜,只拜了绥靖伯。

    阿贤问:“方姐是在为病人拜吗?”

    “不是,”方清芷只冷冷,“我为自己,求神拜佛,希望早祛晦气。”

    阿贤噎了一下,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方姐这话传出去,可千万别让先生听到。

    方清芷才不理会他如何想,她本身就是冷心冷情的性格,不然也不会为自己从舅舅、舅妈那边抗争到继续读书的会。去了太平山街,她望了望周围陈旧民居,挤压压一团,门前窗沿都摆满了盆栽,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哪怕自己生活在拥挤中,也想要办法养一堆热热闹闹的植物,似乎能从照顾弱中疗愈自己生活的可怜。

    她去街边大排档处吃饭,一笼烧卖,掀开热气腾腾,盛在竹制的蒸笼里,面皮裹着猪肉丁,阿贤只坐在旁边,暗暗记,方姐吃了四只,喝了一瓶水

    方清芷吃完那些烧卖,才:“我下午去学校图书馆自习。”

    阿贤:“我在校门口等您。”

    方清芷了声好。

    天气一直沉压压的,方清芷待无论如何走动都无法排解心中郁气。以往她心情不忿,常常依托跑步来暂排,但心中压力并不是那样好疏解。图书馆中枯坐一下午,等到晚上才往家中折返,并不见陈修泽,只有孟妈准备好晚餐等着她。

    “先生工作忙,”孟妈,“特意打了电话回来,让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不仅仅是今天忙,往后一连三天,方清芷都没见到陈修泽。

    他不回,方清芷也不问。

    天气渐渐转凉,方清芷上下课的书包中也多添一件外套,免得冷风侵体。陈家的兄弟姐妹很少往陈修泽的新宅里来,只有温慧宁来过一次,亲自给方清芷送东西吃——

    “是我自己做的白水浸乌头,”温慧宁柔柔地,“天水围的乌头,你尝尝,顶好的。”

    方清芷只吃了一点,那东西只用了酸柠檬、芫荽、从和陈皮调味,筷子插一下背,黄油汩汩流出,滋味自然非同一般。她吃了些,又听温慧宁:“等圣诞节到了,妹也该放假归家,她已经想了你好多次,每次打电话时都要问你,可惜你不在。”

    方清芷不知如何同对方相处,只了声好。

    又听温慧宁:“大哥最近不在香港,怕你一个人在家害怕,特意让我过来陪着你。”

    方清芷愣了:“他去了哪里?”

    温慧宁笑:“工作,没事,过两日便回来了。”

    方清芷没有追问,只将那尾乌头慢慢吃掉,耳侧温慧宁还在提她这次带来的元朗丝苗米她是个很擅长在吃上下功夫的人,方清芷隐隐有些羡慕,又自暴自弃地想,倘若她早托生几年,也托生到陈修泽家中便好了。荣华富贵倒另,至少生活不必这般提心吊胆。

    更提心吊胆的事情发生在一周后。

    台风的尾巴扫到香港,暴雨预警的这天,方清芷刚好有两节课。雨水如注,阿贤坚持将车停在校门口,方清芷也懒得同他计较,撑着伞匆匆去上课,学校的排水系统大约出了些障碍,有段路存了污水,漫过路面,有校工正披着雨衣整修。方清芷着急上课,没有停留,踩着污水横溢的路面走过去,胶底帆布鞋里浸了水,湿答答地踩着,颇为不适。

    她收了伞,踩着湿漉漉响的鞋子进了教室,刚走到固定位置坐下,摊开书本,就瞧见一双压在桌面上。

    柔软的、淡淡的奶油烘焙的气味。

    方清芷抬头,瞧见梁其颂。

    他瘦了很多,颧骨要比之前明显,头发柔软干净,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气色尚好。

    方清芷刚想起身,教授已经进来了。

    她只能坐下。

    梁其颂没同她讲话,这门课他早就已经修过,如今旁听起来也认真,教授讲课,他也在台下握着一支旧钢笔做笔记。方清芷方寸大乱,花了极久才整理心情,强迫自己用心听课、读书。

    煎熬到下课,方清芷刚合上笔记本,梁其颂就攥住她腕:“为什么?”

    他话声音很轻,像柔软的风:“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

    方清芷望自己发皱的笔记本:“我有男友了。”

    梁其颂:“你骗我。”

    他抓住方清芷的腕,微微用力,痛到方清芷微微蹙眉,她最怕痛,偏偏对方又抓得这样紧,痛到她眼里蓄了一层雾。

    大约是太痛了,方清芷想,她:“请你放开。”

    梁其颂不松,仍旧紧紧握住,他直视方清芷的眼睛,几乎是步步紧逼:“是不是有人逼你了?我几次去找你,你舅舅舅妈都不见我,只有你弟弟,俞家豪,他同我,当时黄老板胁迫你,后来有人——”

    “没有,”方清芷用力挣,她,“是我过够了这样的苦日子,是我不想每天辛苦做工来挣学费生活费,我不想一辈子都住在狭窄的阁楼上也不甘心永远圈在厨房中——够了吗?”

    梁其颂摇头:“你骗我,清芷,你不是这种人。”

    “哪种人?”方清芷冷笑,“难道你就想看我一辈子穷下去在泥潭里挣扎?还是觉得我寄人篱下打工赚钱就算志气高?谁不想走捷径一步登天?梁其颂,你天生不缺吃穿、锦衣玉食,不懂得穷人家女儿的不易——”

    梁其颂目不转瞬看她,却渐渐松了。

    方清芷胸口激荡,情绪翻涌,她忍着泪,只铿锵开口:“松吧,学长,我该回去了。”

    梁其颂:“你要的那些,我也能给你。”

    “给什么呢?”方清芷,“就你家那一个饼店?他能送我去英国读书,能给我买车子,等我毕业后,还能给我安排轻松高薪的工作——你可以?”

    梁其颂面露失望:“你就这样甘心为此出卖身体?”

    “那又如何?”方清芷将桌上东西往书包中塞,她不再看对方,整理东西,“好了,我要回去了。”

    这一次,梁其颂没有拦她。外面暴雨如注,校工还在披着雨衣挨个儿检查下水道,方清芷瞧见他们裸露在外的脚踝,已经被污水泡得发白、起皱,这样糟糕的天气,谁人不是为了生活奔波。她撑着伞,脸上水意越来越重,分不清是泪还是被风吹到脸上的雨水,她狠狠擦了把脸,萧瑟地上了阿贤开来的车。

    车上有毛巾,阿贤递过去,他:“方姐,下次暴雨天,其实您可以请假的。”

    方清芷用毛巾盖住脸,闷声:“好。”

    她要继续读书。

    她要乞求陈修泽早早厌弃她。

    她再不要做被男人圈禁的雀。

    回到家中,刚推开门,方清芷便嗅到空气中浓浓的汤汁味,她刚哭过,瓮声瓮气:“孟妈,今天做了什么?”

    回答她的,是陈修泽沉静的声音:“胡椒猪肚鸡汤。”

    方清芷被他吓了一跳,她脚上还穿着那双**的胶底帆布鞋,走一步路,就有水从鞋面浸出,湿湿地在地上印着痕迹。

    她仓皇昂首:“先生。”

    陈修泽:“是’修泽’。”

    方清芷:“修泽。”

    “怎么穿这样少,”陈修泽握住她的,微微皱眉,“今天天气这样差,怎么还去上课?”

    方清芷:“我记得你前些天还在劝我去学校读书。”

    “台风天还是安全第一,”陈修泽不赞同,他牵着方清芷的,要往卧室中去,朗声吩咐:“等会儿再将汤盛出。”

    方清芷冷,身体都在颤,她默不作声,被陈修泽一路扯回卧室。

    对方什么都不做,只帮她放好热水,让她洗澡,快快祛了寒气。

    “等会儿再吃饭,”陈修泽,“你是水命?怎么常常见你将自己弄得一身湿。”

    方清芷不信这些什么火命水命,只沉默去浸泡,洗干净了,换上陈修泽准备的衣服,真丝的,宽松上衣下裤,胸衣也同样时髦,是杂志上能瞧见的那种新潮,黑色真丝,有着柔软的蕾丝花边。

    她穿上,感觉自己更像一只待宰的猪。

    陈修泽就坐在她的卧室里,书桌前的椅子上,他正低头看方清芷的课本,听到声音,放下,微笑看她:“很适合你。”

    方清芷没有靠近,她:“现在可以吃晚饭吗?”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陈修泽向她招,温和,“过来瞧瞧,喜不喜欢。”

    方清芷顺从走过去。

    她坐在床边,看着陈修泽拿了一个盒子,黑色盒子,丝带上缀一朵漂亮的山茶花。

    方清芷沉默拆开,瞧见一双羊皮的黑色鞋子,珍珠链,细细的根,不高,大约只有5。

    方清芷抚摸着鞋子,她:“很美。”

    但不适合她。

    她日日上学走路,不该穿这样连鞋底都是柔软皮质的鞋子。

    陈修泽饶有兴致,取了一只:“我在橱窗中瞧见,就开始想你穿上它的样子——试试?”

    方清芷不出拒绝的话,她俯身,又被陈修泽拦住:“我来。”

    方清芷不动了。

    陈修泽示意她将自己的脚搭在他膝上,方清芷犹豫很久,才迟缓抬腿,真丝松松滑落,她的脚腕就压在对方亚麻质地西裤的大腿上,一团温热柔软。方清芷直起背,瞧见陈修泽拿着鞋子,专注地套在她的脚上。

    珍珠链扣是凉的,美丽而冷漠地束缚她的脚踝。

    像昂贵的枷锁。

    陈修泽凝视她的脚:“很美。”

    方清芷:“天下很多女人都有这样的脚。”

    这没什么稀奇。

    “不,”陈修泽微笑,“你没有意识到你的脚有多美,就像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拥有健全的双腿有多好。”

    方清芷愣住。

    陈修泽大拇指压着她的脚踝,摩挲。几秒后,他温柔握着她的脚抬起,作势要吻她脚背——

    这一下令方清芷极为受惊:“先生!”

    她抬,捂住陈修泽的唇:“不要。”

    这一捂,方清芷看到陈修泽笑了,他的眼睛很漂亮,很适合笑,长睫桃花眼,能冲淡许多疏离。

    陈修泽垂眼,瞧见她随动作滑落的衣袖,皓腕如雪,殷红指痕颇为瞩目。一瞧便知是男人留下,几乎要捏坏她整只腕。

    方清芷神色一凛,抽回,衣袖盖住。

    陈修泽笑容停滞一秒,随后又扬起,松开她的脚腕。

    他声音柔和,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上了一天课,是不是很累?晚上早些休息,明天我再带你买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