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花萼端详着那张香培玉篆的昳丽面容,浅浅抽了口气,随即心满意足地放下了黛笔。
在一旁候着的柳芽笑吟吟地捧了铜镜过去:“娘子瞧瞧,如何?”
周幼吾睁开眼,眸光明澈而妩媚,顿时为这副无瑕芙蓉面上增添了几分动人的神采,恍然间让人觉着,从天上云丛间走下的神女便该是这般模样了。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美人的模样,戴花珠冠、着牡丹翟衣,盛装而来,明丽款款,端的是一副端庄高华之态。
婉娘在一旁看得也不禁怔了怔,随即笑道:“这是娘娘头一回随着陛下出席宫宴,陛下龙章凤姿,娘娘凤仪万千。如此,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柳芽与花萼也在一旁笑着道:“是呢,这天底下就再没有比陛下与娘子还要登对的一对儿了。娘子漂漂亮亮地出去,保准陛下瞧得呀,眼睛都挪不开!哪还有其他世家女郎的事儿?”
花萼唾她一口:“有没有那些女郎,陛下眼里也只有咱们娘子一个!和她们比,哼,咱们娘子仅仅是动一根指头都赢了。”
婉娘看着贵妃眉眼盈盈,柔声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娘娘何不出去,叫陛下与殿下瞧一瞧?”
周幼吾望着镜中人,自己也慢慢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格外动人的微笑:“走罢。”
衡哥儿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带上坠着的明珠,闪电乖乖甩着尾巴坐在一旁,见着那精巧圆润的明珠一甩一甩,一双大眼睛忍不住盯紧了,随着衡哥儿胖指头一拨一拨,好悬看成了对眼。
衡哥儿看着他阿耶还坐得稳稳的,一点儿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跑过去安慰他:“阿娘每次打扮都是要很久的,阿耶习惯就好啦。”
他才没有不耐烦。
想到自己从前在马车上等着娘子出门赴约的时候,燕观唇边的笑意更加柔和,又低着头揉了揉衡哥儿的卷毛,若不是他肯耐心等着,哪里会有这胖郎君?
许是习惯了蛰伏,燕观并不觉得这样的等待难熬,反倒会因为期待着那个人的出现而变得愉悦起来。
“阿耶好讨厌!我的头发都乱掉了!”
卷毛郎君嘟着脸正不高兴,这是阿娘给他梳的头呢!
他还在扒拉着自己的卷毛,力图使自己恢复最开始的英俊姿态,一定要叫阿娘为穿上新衣服的衡哥儿而着迷!
此时一声珠帘碰撞的清脆鸣声响起。
燕观循声望去,便见着一个乌云叠鬓,远山芙蓉的华服女郎款款而来,她对上他的眼神时,原本那副林下风致的端庄面容上顿时跃上几分盈然笑意。
就像是神女终于融入了人世间的烟火气息,肯为了她的情郎留在人间。
燕观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迎了几步,直到将那双都拢在自己中,才觉得心似是放回了原地。
“好看。”
看着向来冷峻稳重的天子痴痴望着美得不可方物的贵妃,嘴里却只矜持地吐出这两个字,宫人们瞧着都忍不住发笑。
但又怕天子羞恼,都默契地低下头去。
偷偷笑。
周幼吾现在跟着他学坏了,被宫人们精心描绘着赤色牡丹的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状似不满道:“就这样?”
燕观看着她仿佛盈着脉脉秋水的眼睛,一时之间恨自己从前不太爱读书,对着他心爱的女郎时,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名诗绝句来歌颂她的美丽。
见素来骄矜傲慢的天子面上露出淡淡窘色,握着她的在轻轻摇晃——这是在求饶罢?
周幼吾这才放过他,低头去摸了摸张大嘴巴望着她的衡哥儿的胖脸:“衡哥儿看到没有?日后你读书可不能
像你阿耶那般草草了事,不然呀,日后遇到自个儿喜欢的女郎,只能跟个锯嘴的葫芦的一般。”
她嗔了燕观一眼:“没劲儿。”
燕观面色微微有些不自在,又捏了捏她的,目光中存了几分温软之意:“媞媞”
且给他留点脸面罢。
周幼吾笑吟吟地不话,倒是进宝在一旁侍候着,面色凝重,看来改日得去给陛下寻几本诗集了。
陛下怎么能因为没有咏诗之才而被人嫌弃呢?
进宝公公握拳:他一定不会让陛下输在起跑线上!
衡哥儿看了看阿耶,又看了看阿娘,忽然一屁股挤到他们中间去了,一牵一个,大声道:“衡哥儿喜欢阿娘,也喜欢阿耶!”
周幼吾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呢?”
“以后衡哥儿会写诗了,就给阿娘写。”衡哥儿讨好地对着她咧嘴笑,之后又跟哥俩好似地拉了拉燕观的,“也会给阿耶写!”
不知多少文人志士等着给他写诗呢。
不过来自亲生的胖郎君的讨好叫燕观十分受用,冷毅面容上隐隐透出的红色叫周幼吾都有些担心,可别再激动了,待会儿特意画的妆都遮不住陛下的好气色可怎么办?
今早上的时候周幼吾便提出了这个问题。
既然要装出一副病弱姿态来,定然不能叫燕观以真面目示人,他这几日闲散了不少,又被周幼吾盯着吃药膳,喝补汤,人虽没胖,可好气色总是骗不了人的。
进宝适时地又跳出来出了个馊主意:“陛下,扑点粉罢?”
见天子蹙眉,似是不乐,进宝嘀嘀咕咕:“反正又不是第一回扑了”
见周幼吾怔了怔,随即眼角眉梢都漾起了笑意,天子恼羞成怒地叫闪电狠狠扑了进宝公公一下。
摔了个屁股墩儿的进宝公公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地退下了。
“跑什么?”
燕观一把拉过见势不妙就想跑的周幼吾,见她讨好地给他捏肩捶背的那副谄媚模样,有些失笑,衡哥儿与她在这处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进宝艺不行,你来给我扑。”最后一个字陛下得很声,但周幼吾还是忍不住笑弯了眼,眼见着陛下的脸色越来越臭,宫人们都悄悄退下了。
反正时间还早呢,就让陛下与贵妃再玩闹一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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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带着周颂声入了座,身着粉色半臂配白色襦裙的宫人恭敬地将她们引到了位置上,又亲自为她们斟了茶水,这才又垂着首退下了。
刘氏瞧着自己坐在比往日更前边儿的位置,而这份荣耀不是靠她的夫郎,亦不是靠她亲生的二郎,而靠的是她向来瞧不上眼的继女
刘氏一时不知道心头是该高兴还是该嫉妒。
周颂声还借着澄亮的茶汤在检查自己的妆容发髻有没有出差错,乐滋滋道:“好久没见着阿姐了,阿姐定然又长美了!”
往日见着周颂声对着周幼吾如此亲近,刘氏不骂几句,总要在心头烦躁一会儿,人家周幼吾本身长得就比你标致多了,你还巴巴儿地往上凑什么呀?岂不是上赶着显丑呢吗?
可是如今还是多与周幼吾亲近亲近罢,这是好事。
不知道多少家的夫人女郎都在羡慕她们呢。
想到这里,刘氏不禁将背挺得更直了些,还不忘嘱咐周颂声:“你是贵妃的妹妹,这身份自是尊贵得很,待会儿可不能和旁人吵闹,那是降了你的身份,知不知道?”
周颂声早就习惯了她阿娘这般唠叨,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不安分地仰头张望着,她的亲亲阿姐怎得还没来呢?
若不是顾忌着宫规礼法,朱泽兰简直想拉着她柔弱的表妹在这
长长的宫道上表演夺命狂奔。
早知道便不看两户官眷家的马车撞在一块儿的热闹了,只是她也没想到,大家都这么爱瞧八卦,骑马的骑马,拉驴的拉驴,牵着孩子的都将孩子举在肩头过来瞧热闹,生生将路堵了大半刻钟!
朱泽兰心里十分懊悔,顾希仙也很后悔怎么就没自己上驾车呢?
可是想了想今日精心打扮的自己,顾希仙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若是叫风将发髻吹乱了就不美了。
她今日可是抱着要叫贵妃一见倾心的决心而来的!
她们两个慌慌张张的,跟在后边侍候的女使们跑得也面红耳赤,娘哟,这贵人们没事儿住这么大的地方做什么?
周言之匆匆从重鹤门过来,一面和下属交待着快些将消息传到京郊大营去,一面想着最近跳得最欢快的那几个的死法。
直接杀了,还是发配去挖段时间的冬虫夏草再杀?
他想着这些,原本清俊的眉眼中拢着森寒意气,叫不慎和他撞了个满怀的顾希仙见了,心中更是警铃大作。
“表妹!”
朱泽兰惊呼一声,她这表妹只顾着埋头赶路,也没注意前边儿有这么大一个人,哎哟,额头上的妆都给撞脱一块儿了!
周言之举,阻止了想要上前喝止她们的下属,微微缓和了声音:“是在下无礼,这位娘子可还好吗?”
朱泽兰紧张地对着她耳语几句,顾希仙瞬间抬起眼来仇恨地瞪了周言之好几眼,一双拢着江南三月烟雨的眼里浮起点点水光,她明明是要漂漂亮亮的去见贵妃的,可如今妆都花了一块儿,还叫她怎么力压群芳,夺得贵妃关注?!
见被撞得眼睛红红的娘子恶狠狠地瞪过来,周言之心中难得生出些不自在来,他认出来了,这是秋狝时被李大骒误会特意去攀龙附凤的那个娘子。
前边儿误会了人家一次,如今又不心撞到了她,饶是周言之再厚脸皮,也不禁觉着有些愧疚:“实在是抱歉,在下可以赔礼”
“不必。”
冷冰冰地丢下这几个字,顾希仙便拉过朱泽兰的继续狂奔,早些赶过去,不定还能趁着贵妃没到的时候补补妆。
下属见周言之沉默了会儿,随即又抬步往前走去,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世子爷什么时候这般有礼了?
朱泽兰被她拉得脚下都快蹬出火星子来了,好容易赶到了麟趾殿,已经坐下了不少人,朱母见着她们才来,有些担心:“怎么来得这般迟?可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早知道她便不放这两个娘子去取新打好的首饰了,瞧着这时辰这般晚了,若是她们在天子与贵妃之后到,那定是要被问罪的。
见两个娘子都气喘吁吁,红晕满颊的模样,朱母又生不起气来了,连忙叫女使给她们斟了杯茶。
朱泽兰将茶水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好过了些。
转头一看表妹,嚯,正借着那澄亮的茶汤心翼翼地补妆呢。
朱泽兰十分敬仰表妹的爱美之心,随口在旁边和她唠嗑:“表妹,你可知道方才撞着你的那人是谁?”
她管他去死?
顾希仙冷漠地表示不在意。
朱泽兰却自顾自地往下:“我就瞅着他眼熟呢!他可是贵妃的阿兄,就是那个,随着陛下一块儿三年后诈尸回来的那个大将军!哎呀,虽他与贵妃是一母同胞,可我还是觉着贵妃生得更好看些呢。”
顾希仙听着,深以为然,旋即又有些懊恼——早知道便答应下那人的赔礼了。
若是叫他引荐自己去见一见贵妃也是好的。
在顾希仙的懊恼中,麟趾殿中忽而一静,随即便响起了口呼陛下万岁、贵妃金安、太子千岁的请安声。
她跟着大家一起福身行礼,目光却不自觉地微微抬起——
冷毅俊美的天子与美艳不可方物的贵妃之间牵着一个矮墩墩的卷毛郎君,见到他们真面目之人,无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中陪着成国公见识了太子乃是陛下亲生子之人并不在少数,见着旁人那副震惊了全家的磕碜模样,无不自豪道,嗤,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家子,这等宫廷秘辛,他们早就知道喽!
待要登上台阶上,那卷毛郎君不知怎得,挣脱了阿耶阿娘的,自个儿乖乖跑去一旁坐着了。
天子与贵妃终又走到了一处。
不少人看得分明。
绣着龙纹的明黄衣袖陷落在贵妃那浮着大片雍容牡丹的云袖之中。
陛下与贵妃,竟是携而至。
在高朋满座之中,陛下毫不吝啬表达与贵妃的情意,若不是真心宠爱,又怎会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仍要与贵妃执登座呢?
顾希仙觉得自己卡顿了多日的脑子忽然就活络起来了。
“众卿请起罢。”
听着天子虽微见孱弱,却依旧满汉威仪的平静声音,大臣们心中思绪乱飞,这陛下既然有力气出来宴客会众,身子定然是恢复了不少的罢?
可等他们偷偷看了一眼陛下,却又觉得事情有些不好。
端坐在龙椅之上的陛下虽仍是龙章凤姿,威严俊美,可依稀瞧着陛下面色苍白,面部线条更显凌厉清癯。
看来传言陛下此番遇刺,引得旧疾复发的事儿乃是真的。
只是陛下不愿叫臣下看出他此时的羸弱,硬撑着了几句话之后,便由那看着娇滴滴的贵妃奉着茶,自个儿低头喝了一口,瞧着已是有些精力不济了。
大臣们表面上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心里头却在嘀咕,陛下强撑着病体,恐怕就是想叫太子正式亮个相,在众臣面前过一道,确定他东宫正统的身份。
可太子年纪尚,这个年纪的太子放在他们府上,只怕还整日忙着和兄弟姊妹们打闹玩耍,要奶娘们追着喂饭呢。
待太子登基为帝,少不得要有人从旁辅佐。
那么
大臣们的视线在周言之与其他几位常常出入含元殿的老臣身上飘移不定。
有些人已经在盘算着哪位的胜算更大了,与其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儿登基,辅政大权全落在贵妃母家和如今天子宠信的老臣中,不如放一搏,那几个宗室子,瞧着可年轻气盛得很,他们一朝登基,之后还不是要仰仗他们?
燕观高坐在龙椅之上,自他的视角,可是清楚地瞧见底下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
那些或惋惜,或愁闷,或若有所思,或窃喜的表情,他尽收眼底。
周幼吾头一回陪他出席这般正式的场合,看着旁人对着她叩头行礼,包括她的阿耶,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不能有一丝怨言与懈怠,她心中忽然就觉着莫名有些空。
燕观揽过她的,发现有些冰凉,不禁蹙眉:“可是冷了?”
“不是。”周幼吾迟钝了一会儿才回他,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燕观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干燥温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着热量,他的话亦为她喂下了一颗定心丸:“这是你应得的。”
“不用怕。我会一直守在你和衡哥儿前面。”
偷偷关注着一家三口的人便看到贵妃对着陛下露出了一个极美的笑,乖乖,见着那么好看的大美人儿,他们要是陛下,可不也得死命宠吗!
便是要死了,也得撑着最后一口气给她们娘俩安排好后路才是。
想到陛下强撑康健的模样,又想到这般明珠生辉的大美人日后就要守一辈
子寡了
众人心中不禁长叹一声,真是造孽。
这是在外边儿,燕观正矜持地等待着心上人的回应,却见她对着衡哥儿招了招,那乖乖坐在一旁的胖郎君顿时喜气洋洋地跑了过来,自来熟地爬到了他们中间。
那胖腿辛苦地蹬了几下,还是燕观看不下去,托了一把他肉乎乎的屁股,这才叫他稳稳当当地爬上来了。
周幼吾自以为这般三人一块儿坐着会叫燕观更觉得家庭的温暖,可燕观看着那横在两人中间,不停地和他阿娘撒娇想吃葡萄的胖郎君,认真地思考起大臣的提议来了。
改日便把这胖郎君卷巴卷巴丢到含元殿侧殿读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