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秋霁楼
胡丽娘见六幺蹦蹦跳跳地从后厨过来,忙招了招。
六幺最近长胖了一些,原本黄黄的头发都瞧着黑了些,她还在双丫髻上别了一朵红红的绢花,瞧着喜庆得很:“咋了?”
胡丽娘指了指上边儿,最近这群世家女郎来得勤快得很,虽有人给她送钱来,她高兴,可是听着上边儿哗啦哗啦的声音
“你去给她们送几碟子茯苓饼。顺便儿瞧瞧她们做什么呢。”
六幺挠头:“掌柜娘子,那群女郎就是在打马吊呢,这有什么好瞧的呀?”
“你懂什么!”胡丽娘瞪了她一眼,近日这群高门大户的娘子们浮躁得很,日日来她这儿打马吊,哗啦啦的声音一响,扰得其他想要品茗聊天的客人只能遁走。
胡丽娘想又不敢,只能憋屈着一口气,她也实在好奇,什么事儿才叫她们这般浮躁?
二楼的雅间里,几位贵女正围坐一堆,几人打马吊,几人在一旁观看,只是脸上都没什么笑意。
“黄家姐姐,你是不是贵妃善妒,截下了咱们的画像?不叫陛下瞧见咱们呀。”一个着翠绿锦衫的女郎愁着一张圆脸,下功夫却很利落,“四条!”
黄锦怡眼疾快地碰了个二条出去:“吃!”美滋滋组了个顺子之后她才垮了脸,“谁知道呢,我昨个儿求我阿娘去问一问,她都不肯去。”
陶茵陈在一旁观战,只瞧着她们飞快胡了一圈牌,正想什么,门外又响起了路水苏家那个女使的声音。
众人不禁对视一眼,心中俱都有些悻悻然,此人每次来的时候总没什么好事儿,上上次是周幼吾被封贵妃,上次是周幼吾与成国公世子那个拖油瓶儿子被封了太子,如今虽天子亲自澄清了,太子乃是天家正统血脉。
如今她又过来准备报什么信儿啊?
路水苏强忍着心慌,喜滋滋地率先摸了个二筒回来,中有顺子,打牌自然顺!
她那女使犹豫了半晌,还是敲了敲门。
旁人都为着那女使即将报过来的信儿心慌呢,下换牌的速度慢了些,还引得路水苏有些不满:“欸,不想打就换人嘛,我今儿牌可好得很呢。”
此刻却没有人搭理她,只盯着那女使沉声问道:“怎么了?”
知道之后会面对什么狂风暴雨的女使一脸麻木:“今日早朝,陛下颁发了圣旨,册封蓬莱殿贵妃周氏为皇后。”
“周家大娘子如今已经是皇后了。”
众人:
有的人太过激动,起身时腰带上的璎珞和桌上的流苏扯在一起,力道太大,反倒将众人眼前的牌给推到了。
路水苏这下是真的伤心了:情场失意便也罢了,怎得她都快胡牌了还把桌子给她掀了呢!
-
如今虽是深秋,可立在堂前的两个俊俏郎君仍是着的轻薄纱衣,两人正在并肩舞剑,剑意缠绵,全无刚硬英武之气,硬生生将中那柄寒光凛凛的长剑舞成了柔软的绢纱。
随着敞开的黄梨木镂花刻福门望去,里边儿横着一张贵妃榻,上面正斜卧着一位丰美华贵的年轻女郎,饶是外边儿的郎君再怎么卖力地以剑舞吸引她的目光,她也只是懒懒地托着腮,瞧着兴致不太高。
“奴给公主斟酒。”一媚笑着的妖艳郎君软着身子过来,却被她一脚踹开,偏生他还不敢生气,只诚惶诚恐道,“是奴没用,不能伺候好公主”
燕翎哼了一声,突然发作将几上那些瓜果美酒统统拂落下去,赤红如琥珀般的酒液缓缓流淌出来,弄脏了雪白如云的织毯,那些侍者一句话不敢,只紧咬着唇跪在地上,任凭外边儿呼啸的寒风刮在身上,也不敢出声求饶。
“都滚!一个二个全是废物!”
见那些人慌慌张张地跑走了,燕翎又不高兴地躺了回去,外边儿走进来一个表情严肃的女使,瞧着公主这副放浪不羁的模样,眼眸中闪过一丝痛心,开口就道:“公主,你糊涂啊!”
“桐娘!”燕翎不胜其烦地翻了个身,懒得听她唠叨,“我今日心情不好,你别再念叨了。”
“陛下立了周家女为皇后,那是陛下的事儿,随他高兴去便是。”
桐娘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仍旧絮絮叨叨道,“您是和德皇后的女儿,是正正经经的元后嫡出。如今虽换了新君,可按理也该封您为长公主。如今宫中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公主,您须得多多进宫,同陛下与皇后话,叙叙旧才是。”
徐皇后,她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了和德皇后。
可她呢?
昔日风光,如今不过躲在这公主府里自怨自艾,等着老死罢了!
燕翎冷冰冰道:“我乃是中宫嫡出,如何能向一个有着蛮夷血统的下贱之人摇尾乞怜?”
桐娘继续苦口婆心:“时势造英雄。陛下是凭着战功起来的,陈王那些个表面光的,如今不过是阶下囚。殿下,皇后娘娘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您这般”
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是对公主府上养着的那群妖里妖气的郎君很是不满,“还是早早收心,同陛下与皇后处好关系,正正经经找一位驸马督尉来得好。”
桐娘越越担心,自从当今这位天子御极,公主便找了许多借口,反正就是不进宫朝贺,亦不参加宫宴。依着公主的法,是不用见着那些面目可憎的人上位后的得意嘴脸,可长此以往,陛下指不定要对这位本就没结过什么善缘的皇妹都没了印象,没有父兄可以依靠的公主,在这长安城中要如何过下去呢?
“不行,明日皇后设宴,公主您一定得去。”桐娘一锤定音,无视燕翎发怒的模样,自言自语道,“娘娘给公主留下那么多珍贵的首饰,不戴出去让那群土包子瞧一瞧多浪费。”
着,人便急急忙忙地跑了。
燕翎瞪了她的背影一会儿,可又觉得累,索性又躺下了。
要想她堂堂大周最美丽最尊贵脾气最臭的长荣公主对着燕观那个卷毛哈巴狗,还有周幼吾那个惯会拿乔的狐狸精卑躬屈膝?!
呸!做梦去罢!
桐娘要她进宫,好,那明天她一定要给那对真人夫妻一点颜色瞧瞧!
-
处理完了政务,又同司天监友好交流了一下立后大典的日子,燕观瞧了瞧时间,在进宝第十五次悄悄探出个脑袋过来瞧他的时候,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清了清嗓子:“好了,皇后在宫中等着朕用膳,已经叫人来请了好几次了,朕不好叫皇后久等。宋卿,你先退下罢。”
司天监正使:别以为他没瞧见,分明是陛下你翘首以盼等着皇后娘娘叫您回去开饭呢。
不过他也知道陛下今日为何焦虑,可他有什么办法,能合皇后娘娘命数的好日子便是最近,也是一月底了。
见着司天监正使那老头揣着走远了,进宝这才溜了进来:“陛下,娘娘炖了参鸡汤,问您回不回去用晚膳呢。”
参鸡汤?
燕观唇边禁不住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状似无意地抱怨道:“朕虽不爱喝那些汤汤水水,但想到那是皇后的心意罢了,喝一些便是,权当哄她高兴。”
进宝挠头,迟疑道:“陛下不喜欢喝汤?那奴才去和娘娘。”
下次就给陛下送糕点来。
自觉贴心的进宝立刻感觉自己被一道冰冷的目光给盯上了。
燕观暗恼进宝此人很是不解风情,本来媞媞就少有往前边儿给
他送东西的时候,若是真被这蠢蛋得再也不送了,那他还怎么不动声色地宣扬帝后情深?
被瞪了一眼的进宝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狗腿道:“但是皇后娘娘心系陛下龙体,奴才听娘娘特意叫了人开库房去找高句丽新贡上来的人参给陛下炖汤呢。”
被捋顺了毛的陛下神色果然愈加和缓,脚下步伐迈得也更加大了些,嘴上仍道:“开库房?她一个女儿家,体己收藏又能有多少?朕也过叫她多顾着自己,可她就是不听。”
罢了,情到深处,进宝又怎么会懂呢?
自得的陛下摇了摇头。
只是
燕观想着,为人母亲的嫁妆大多都是要留给家中娘子的,那他便更不能动用媞媞库房里的东西了。
思及此处,燕观便对着进宝道:“将朕库房的钥匙给皇后一把。”
管家公进宝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黄铜钥匙:“陛下,给哪把?”
燕观急着回去陪老婆,匆匆晃了一眼也没在意:“都给。”
着他便不再等进宝,自个儿脚下乘风似地回了蓬莱殿。
-
“阿耶!”
衡哥儿正在殿外的大院子和闪电一块儿玩球,见着他阿耶回来了,忙不迭地凑上前去,用那张红扑扑的胖脸去蹭他的,还不忘深情表白:“阿耶,衡哥儿好想你,你想衡哥儿了吗?”
燕观对于胖郎君的热情还是很受用的,但是对于他这副蹭讨乖的模样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怎么有些熟悉呢?
直到闪电摇着尾巴也过来蹭他的,燕观这才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衡哥儿这是和他的好朋友闪电学的示爱模式。
衡哥儿严肃地表示,喜欢一个人,就要表现出来,就像是他每天都会想要阿娘亲亲他的胖脸蛋,还想要阿耶给他玩儿骑大马。
如果不出口的话,这些大人也很有可能会随便糊弄人噢!
所以大胆一点,并不是什么坏事。
衡哥儿骄傲地挺着肚子和阿耶叽叽喳喳地出了自己的想法,原本还嫌弃这子太吵的燕观脚下顿了顿,原本唧唧哇哇讲个没完的衡哥儿却注意到了他突兀的停顿,伸出胖腿给他踢了踢面前的地,贴心道:“衡哥儿把石头踢走啦,阿耶不用怕踩到石头了!”
燕观微微垂着眼,便能看到他亮晶晶的狗眼睛。
“噫!”衡哥儿一声惊呼,他发现自己飞起来了!
燕观让他坐在自己有力的臂弯里,声音里微微带着点笑意:“咱们衡哥儿读了几天书,脑瓜子越来越聪明了。”
阿耶夸他了呢!
衡哥儿又挺了挺肚子,却因为撅得太过,差些从他阿耶臂弯上栽了下来,虽燕观眼疾快地把他捞了起来,但是看着这一幕的周幼吾还是很生气。
见着那原本一脸笑意的美丽女郎瞬间变得面无表情,瞧都不瞧他们爷俩,转身便进了殿,燕观和衡哥儿对视一眼,俱都知道:完了。
衡哥儿苦着脸表示,阿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自觉理亏没看好孩子的燕观轻轻咳嗽了一声,牵着有些不知所措的胖郎君进了殿,轻轻推了推他:“快去给你阿娘道歉。”
衡哥儿虽然稀里糊涂的,但是看着阿娘不高兴的样子,还是有些怯怯地站过去了:“阿娘衡哥儿错了。”
周幼吾慢条斯理地接过婉娘递过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汤,这才道:“你错在哪儿了?”
阿耶没教他这个该怎么回答呀!
衡哥儿下意识地就要转头去看燕观。
燕观面不改色:“衡哥儿贪玩,我这个做阿耶的没看顾好孩子,都有错。”
算他识相。
周幼吾轻轻哼了一声,燕观便知道她气已经消了大半,走过去握住她,是暖和的,这才放下心来:“今天可喝过药了?”
黄太医以‘近日天寒,娘娘须得喝些药驱驱体内寒气’为由送来了几贴药,是隔几日他会再来把脉,到时候再给娘娘开上新药方。
到这个,周幼吾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我整日里便是在殿里窝着,哪里会冻着我?哪里需要喝什么药啊”
她明明是在抱怨,可是燕观就是觉得她这样皱着眉头话的样子可爱得要命。
眼看着他的虚虚拢在自己后腰上,周幼吾瞪他一眼,黄太医才不会擅自给她开药呢,肯定是这人下的令。
可是看着他眼角眉梢弥漫的懒懒笑意,周幼吾也忍不住跟着微微弯起唇。
罢了,反正他也是为着她好。
周幼吾这才惊觉自己对燕观的信任已经不知不觉到这般地步了,若是放在之前,又或者是放在旁的人身上,她一定会因为旁人擅自安排了自己的事儿而不高兴的。
看着阿耶和阿娘相对着沉默,难道阿耶和阿娘在为着他的事情吵架吗?
这样不用动嘴的吵架是不是更可怕?
忧心忡忡,又饿又怕的胖郎君心翼翼地挤了个卷毛脑袋进去:“阿娘,衡哥儿饿了。”
衡哥儿很聪明地想:有什么生气的事情,吃一顿好吃的就过去啦!
“啊,衡哥儿饿了?”周幼吾挪开视线,轻轻拍了拍自己有些烧红的脸颊,又揉了揉衡哥儿带着运动后红晕的胖脸,“咱们去洗个再用膳好不好?”
衡哥儿高高兴兴地点了头,被周幼吾牵着去洗了,走着还不忘回头给他阿耶抛了个得意的眼神。
衡哥儿解救阿耶计划通!
-
明日便是各府女眷和年少有才的郎君们进宫赴宴的日子,燕观同婉娘吩咐了几句话,见她点头下去办了,这才回了内寝。
便见着他朝思暮想的女郎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
周幼吾晚上睡觉前照例要用梳子篦三通头发的,她头发生得柔顺茂密,这般通一通能够叫她睡得更好。
往日这活儿都是由柳芽或者花萼来做的。
但今日陛下主动上前揽过了这个活儿,柳芽只能含笑将木梳递了过去。
看着陛下骨节修长的大握着一把巧的木梳,明明是怎么瞧怎么违和的,可柳芽偏偏就看出了几分柔情。
她笑着退下了,还不忘放下纱帐,不叫外边儿清冷的月光扰了陛下与娘子的兴致。
燕观轻轻给她篦着头发,养得乌黑柔顺的长发拥在里柔韧且冰凉,叫他有些心疼:“怎么舍得剪下一段来给我?”
高大英武的郎君就立在她身后,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和殿内熏着的暖香缠绵在一起,无端叫周幼吾觉得头有些晕,是以她话也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只道:“给你,又不是给外人。”
被钦定为内人的燕观瞬间将腰板挺得更直了,是啊,今日他已然昭告天下。
他与媞媞,是世人皆知的恩爱夫妻。
他微微俯下身子,那面嵌螺钿紫檀玫瑰托铜镜中便映出两个人交缠的模样。
周幼吾无意中望了一眼,随即羞得不敢再看。
倒是燕观,颇有深意地望了眼清亮的镜面,他记着库房里好像有一面屏风样式的琉璃镜来着?
他在颈后都染上粉晕的皇后耳边低声了些什么。
随即便被恼羞成怒的皇后狠狠拧了一把屁股。
-
这不是周幼吾头一回出席宫宴。
却是她以皇后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周幼吾本来以为自己
会紧张的,可是将放在燕观掌心里之后,她整个人却又安定了下来。
她不再是那个因为旁人多看她几眼便要敏感多想,恨不得再不出现在人前的可怜了。
她是被人爱着的,所以她不用怕。
今儿的宫宴是为着先帝留下的几位公主相看驸马才办的,是以分为了两处席面,周幼吾负责招待命妇女眷,而燕观则带着衡哥儿往男宾席上去了。
席上有不少她的熟人。
薛挽桃正对着她的方向挥,虽很快便被她旁边的薛挽樱给训斥了,但瞧着她的样子应该还是很乐呵的。
周颂声许是这几日忙着照顾双双病倒的阿耶阿娘,一张原本有些肉乎的娇俏脸瘦得来下巴尖尖,可是对着她的时候仍是笑得开心。
可周幼吾心里明白,她这个向来活泼天真的妹妹,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迅速长大了。
再看
咦?那个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她的女郎是谁?依稀瞧着有些眼熟。
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周幼吾正想问一问婉娘她是谁。
柳芽却匆匆地上前来了,在她耳边轻声禀告了一件事。
有一位女郎不慎坠入了清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