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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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懿和堂

    黄花梨雕事事如意拔步床上挂着瓜瓞绵绵撒花帐,这房间里的摆设无一不精美,可见这里的主人也曾是个富贵人物。

    可现在呢?

    炭盆里烧着粗炭,生起烟来呛人不,也叫她感受不到半点儿暖意。

    老嬷嬷抹了抹泪,将温在炉子上的水壶拿了下来,给瘫在床上的刘氏喂了一口水,见她只是别过头去,一点也不愿意喝,又开始哭上了。

    夫人的时候她便在身边伺候了,从前她从未奢望过夫人能嫁什么高门贵户,只要能嫁得一个肯上进的郎君便罢了。

    可夫人自己主意大,竟然敢背着府上的主君主母,自己拿了攒了十几年的体己钱偷偷去贿赂了冰人嫁入侯府,她本以为夫人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可年轻时的主君偏爱先头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对夫人不甚亲近,也就在二郎和二娘子相继出世之后,夫人的日子才算真正好过起来。

    可现在

    老嬷嬷叹了口气:“夫人,你这般不吃不喝的,折腾的是自己的身子。你若是去了,二郎与二娘子又该怎么办?若是主君再娶新妇”

    后边儿的话她没有再借接着下去,因为她觉得,主君真的会这么做!

    便是再喜欢前头那位元妻,当年还不是娶了她们夫人进门。如今夫人与主君情分淡薄,几乎都要到撕破脸成仇人的地步了,待夫人一死,恐怕上门来媒的冰人都要踩破这长兴侯府的门槛!

    若是有人会谋算些,用了她们夫人当年的招数,故意买通了冰人在主君面前叫多提提她哎呀,那二郎与二娘子岂不是也要尝一尝后娘的苦?

    老嬷嬷越想越急:“夫人,您可不能”

    “我不能什么?”刘氏艰难地翻了个身,两日以来水米未进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在惊怒交加之下的身子自然更不中用了,“二郎与声姐儿都不再亲近我了他们觉得我如今不再是风光的侯夫人,是会让他们蒙羞的弃妇呵,我便是死,也不会叫周言之周幼吾这两个贱人好过!”

    怎么又攀扯上世子爷和大娘子了?

    老嬷嬷嗫喏道:“舅夫人与少爷都被发配去漳州了,夫人你总得为其他人考虑才是。”

    想到自己下场凄惨的娘家人,刘氏想要冷笑一声,可她身上实在没力气,只能慢慢道:“嬷嬷,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什么?唯有我这一条命。”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慢慢勾起一个扭曲又阴暗的笑意:“便是我如今再惨,也是他周泙松明媒正娶,从正门里抬进来的妻子!若是我死了,你,周幼吾那贱人的册封礼,还有周言之的婚仪咳,还能如期举行?!”

    看着状似疯魔的刘氏,老嬷嬷又开始哭哭啼啼:“夫人,您这是何必呢?”

    刘氏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痛得她只能张着嘴,无声地喘气。

    “用我这条命,再恶心一下他们哈,嬷嬷,多值得。”刘氏枯黄的脸庞上尽是怨毒,哪里还能瞧出当年风光贵气的模样,“便是他们再不想认我当母亲,可他们还是为我守孝!只要能叫他们不高兴,我这心里就舒坦了。”

    老嬷嬷噎了噎,她想夫人为何一直要把仇恨放在大娘子和世子爷身上,明明,明明叫两边儿都难受的,是主君啊。

    刘氏虚弱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感觉到体内生的流逝,大概时候快到了罢?

    此时忽地‘砰’的一声,门被人大力打开了。

    门外是几张熟悉的脸。

    刘氏迎着光艰难地辨认着,那是她的二郎、声姐儿还有周父、周幼吾、燕观?!

    周幼吾冷冷侧了侧身,吩咐后边儿的人:“去,给她灌下

    去。”

    那仆妇连忙应了句是,端着热乎乎的参汤进去便作势要喂给刘氏喝。

    刘氏自然挣扎得厉害,那是什么东西?毒药吗?!

    “二郎!声姐儿!你们便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贱人来害你们亲阿娘吗!呜——滚开,我不喝!”

    听着这犹如夜间女鬼般凄厉难听的声响,周颂声握成拳,周循光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声音低却坚定:“阿姐,不必顾念我们。”

    周幼吾微微颔首,她没有话,燕观有些难耐地颦眉:“傻了不成?皇后叫你如何做,照做便是。”

    他声音冷了下来:“有什么后果,朕一力承担。”

    那仆妇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将参汤往刘氏嘴里灌:“夫人,这可是好东西——您快些喝下去罢!”

    饶是刘氏再怎么不愿,久在病中的她怎么能敌得过身子健壮的仆妇,连灌带浇的,一碗参汤好歹也喝下去一大半。

    仆妇刚刚放开她,刘氏便扑到床边想要将方才喝进去的那些参汤给吐出来。

    仆妇见状心疼地撇了撇嘴,这可是大娘子,哦不,皇后娘娘从宫里拿来的百年老参呢,夫人不感念皇后恩德便罢了,怎得还这般浪费?

    周幼吾冷冷瞥了一眼吐了一会儿又难受地瘫回床上去的刘氏,没有再看旁人,只盯着陪着他们一块儿在门口听了许久的周父,声音冷得像是懿和堂外那片冻湖:“阿耶,事到如今,你总该给我个交待。”

    燕观轻轻握住她的,发觉她的正在微微颤抖,便有些不大高兴。

    可周幼吾不欲叫他插。

    “阿耶,休了她,又或者是叫她死在这里。”周幼吾柔白无瑕的芙蓉面上满是冷色,直直望向周父的时候语调又冷又淡,透着一点叫人不敢接近的戾气,“你自己选。”

    周父颓然地低下头,他对刘氏何时谈得上什么情意,可是想到二郎和声姐儿若是有了一个被休弃的阿娘,他们两人今后无论是亲还是仕途都会受到影响的。

    周幼吾看出他的犹豫,冷笑一声,全然不复从前在周父从前那副乖巧沉默的模样:“阿耶,我不知该你多情还是你懦弱。口口声声疼爱我与阿兄,可你做的事,桩桩件件,哪里是为我们考虑了的。”

    “屋里这个女人。”她素白指直直指向床榻上的刘氏,“时欺我与阿兄,如今仍不知错,要借着那点可笑的孝道名号来压我。”

    “母亲?”清艳若牡丹的女郎嗤笑一声,“她也配?”

    “进宝。”

    进宝公公面容严肃地呈上了一个红漆托盘,上边儿放着一张薄薄的纸和一方印泥。

    见周父还是怔怔的,面容愁苦,浑似被皇后娘娘逼得来不得不做这事儿一般,进宝心中很是不屑,阴阳怪气道:“侯爷,请罢。”

    周父抬起头:“媞媞,可”你的弟妹他们要怎么办?

    他已经对不起一对儿女了,难道又要他毁了另一对吗?

    周幼吾已然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燕观动了动指,心想着若他再不配合,惹得媞媞生气,他捏着周父的按个印儿。

    至于捏完之后还是不是完好无损的

    燕观可不敢保证。

    “阿耶。”

    是膝盖重重落到石板上的声音。

    周循光跪在地上,往常清朗腼腆的少年此时眼睛通红,端端正正地对着周父行了个大礼,一字一顿道:“请阿耶,休了我阿娘罢。”

    “二郎!”

    刘氏原本还在强撑着一口气听周父是如何气他那宝贝女儿的,可乍一听周循光的话,她整个人都觉得更不好了:“我是你亲阿娘!你怎么,怎么能”

    “正是因为您是我亲阿娘。”

    周循光挺直了背,膝行两步,将同样跪了下来的周颂声稍稍掩在身后,“您被休弃,我与颂声今后名声受损,前途坎坷这便是您的报应。”

    她做了什么,那些罪孽便会报应到她最紧张的一对儿女身上。

    阿娘,如此才叫公平。

    周循光背挺得笔直,却有几颗眼泪飞速坠落,砸到他面前的石板上,氤氲开一片湿汽。

    刘氏被他气得不出话来,嘴里只能发出沉重的嗬嗬声。

    可或许是从宫中库房里拿出的那根人参效力太好,便是刘氏这样破败的身子也没被气得一下就撅过去。

    不管周父是如何心情沉重地在休书上印下自己的印,进宝冷着脸接过那一式两份的休书,自个儿好生收起了一份儿,又递了一份给周父:“侯爷,收好。”

    周父颤抖着接过那纸休书,老态明显的脸上满是苦涩:“媞媞,你怪我罢我是个无用的阿耶,谁都护佑不住”

    到后边儿,他已然忍不住哽咽起来。

    可周幼吾却没心思同他叙话,只对进宝道:“去罢。”

    大明宫喇叭进宝公公严肃地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周幼吾主动握住了燕观的。

    甫一握着,燕观的眉头便不自觉蹙了起来:怎得又这样冰?一定是被那不成器的周泙松给气着了。

    “走罢。”周幼吾不自觉地朝燕观的方向更靠近了些,直到他的牢牢把着她的肩,鼻间重又充盈起他身上清冽庄重的龙涎香气,她才觉得好过了些,“我想衡哥儿了。”

    她已经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有阿兄,有衡哥儿,有燕观,她绝不会再回头。

    燕观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将周父的后悔、周循光与周颂声的难过都一一收入眼底,回应她的声音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好。我们回家。”

    -

    回了蓬莱殿,原本想要等阿耶阿娘回来的胖郎君已经耐不住困意,在罗汉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周幼吾想摸摸他睡得红扑扑的胖脸蛋,又怕刚从外边儿回来的是冰的,到时候反而惊了他的好眠。

    索性往往燕观脸上贴。

    突然被深情捧脸的燕观颇有些受宠若惊。

    看着燕观原本淡淡的脸色陡然亮了起来,周幼吾原本想作弄他的心都淡了些,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绪陡然间又变得酸酸软软起来。

    她埋进他宽厚温暖的怀里,双缓缓攀上他的腰,感觉到靠着的人身躯愈发僵硬,她还得寸进尺地又往里面埋了埋:“让我抱一会儿。”

    燕观尽职尽责地扮演起一个供暖的大布偶娃娃。

    周颂声浑身都浸在他的气息之中,原本紧紧绷着的精神也陡然间松了下来:“九郎。我原本以为,能将刘氏赶出去,我会很高兴的。”

    她时候见到刘氏与周父他们一家四口和乐美满的时候,就曾萌发过这样的想法。

    可随即她又唾弃这样的自己,没有阿娘的孩子过得很辛苦,她有些舍不得叫阿妹与阿弟也受这样的苦。

    如今似乎可以她的心愿达成了,起高兴,却也没有。

    燕观嗯了一声,耐心地听她下去。

    周幼吾忽地轻声道:“可我不后悔这么做。哪怕颂声与二郎会怨我、恨我,我也不后悔。”

    嘴上这么,可是环住他腰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额头上突然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的吻。

    周幼吾不自觉抬起眼,看向燕观。

    “咱们媞媞,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燕观认真看着她,“不要把旁人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知道吗?”

    若非刘氏一错再错,周幼吾亦不会下定决

    心要叫周父休妻。

    在她心中,周言之是个很重要的人。

    刘氏试图以自己的性命为要挟,来恶心他们,这一步便彻底激怒了周幼吾。

    所以她宁愿同周父他们撕破脸,也不想叫周言之的婚事受一丁点影响。

    阿兄其实是一个喜欢将事情都压在心底的人,他好容易开口,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娘子。

    不是责任,不是刚好,就是喜欢。

    周幼吾不想因为刘氏那样的人影响到阿兄难得坦诚想去追寻的幸福。

    她所想的,燕观自然也知道。

    他压下心底泛起的酸涩醋意,只道:“若是那刘氏真的死了,影响你的立后大典,你又该怎么办?”

    这一个?她倒是没有多想。

    面如美玉的女郎笑意盈盈地环住英伟郎君的脖颈,呵气如兰道:“这些都不重要。”

    “在我心里,我早已是九郎的妻子了。”她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在他薄却柔软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外物有何可惜?”

    哼,你担心你阿兄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饶是如此,燕观还是被捋顺了毛,正想再亲亲他越来越坦诚的别扭娘子,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阿耶,你为什么要啃阿娘的胭脂?”

    两人触电般迅速分开了,叫胖郎君瞧见两人这般亲密的模样,周幼吾的脸不自觉有些发烫,倒是让衡哥儿有些惊讶。

    他揉了揉眼睛,傻乎乎道:“可是阿娘脸上还是有好多胭脂!”

    他这话,像是在指责阿耶没有给阿娘啃干净一般。

    这傻孩子。

    周幼吾的都被燕观给捂热了,索性也不要柳芽她们进来伺候,自己拿了衣裳给衡哥儿穿上。

    睡了饱饱一觉的衡哥儿舒坦地窝在阿娘怀里,一头卷毛抖啊抖,那得瑟模样叫燕观有些痒痒,不禁上狠狠揉了揉那头软软弹弹的卷毛。

    “好了。”

    周幼吾嗔了这父子俩一眼,看了看天色,过不久就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你可还要去前边儿批折子?”

    这问的是燕观。

    燕观摇了摇头,昨晚上他特意加班加点地将那些紧急的折子给批阅完了,今早又忙了一会儿,这会儿剩下的时间倒是难得的空闲。

    “今天好好陪陪你们。”

    胖郎君也正在看着他呢,燕观想了想,还是不好太过冷落这孩子,便勉为其难地加上他罢。

    不料胖郎君听了这话便激动起来:“真的吗?那阿耶给衡哥儿编一个新藤球好不好?”

    他之前那个已经被闪电咬得破破烂烂的了,衡哥儿每次玩的时候都很担心一用劲儿,那藤球便要散架了。

    面对着双眼亮晶晶,祈求地望向自己的胖郎君,燕观只好点点头。

    便当作是哄她们娘俩开心了。

    果不其然,衡哥儿得了他的允诺之后便又去逗他阿娘开心,见周幼吾脸上尽是温软笑意,燕观这才舒了口气。

    这臭子也就在这点上有些用。

    一见到他澄澈干净的眼睛和胖乎乎的脸,便叫人觉得世间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而去了。

    燕观奖赏地摸了摸衡哥儿的卷毛脑袋,决定在给他的藤球里多编出些花样来。

    来人,给他上藤条!

    -

    晚间的时候,一家三口排排坐,在罗汉床上坐着泡脚。

    婉娘一边儿给她们的水盆里加着花椒和姜片,一边儿絮絮道:“今儿主子们出去了一遭,用这花椒姜水好好泡一泡,出出汗,保准儿晚上的时候脚都是暖暖的,半点儿都不冷。”

    花椒和姜片?

    衡哥儿拧着眉毛,忽然:“阿娘,衡哥儿好像鸡。”

    鸡变成好吃的八宝鸡之前,是不是也会像他这样在花椒姜水里面泡很久呢?

    周幼吾被噎了噎,最后只能叫他坐好:“衡哥儿乖哦,泡一会儿就叫你阿耶带你去洗澡。”

    原本还在自己的水盆里不老实地翘起肉脚的衡哥儿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周幼吾很快补充:“但是不许玩水。”

    衡哥儿又垂下头去,嘟着肉包子脸不高兴,那还有什么意思呀!

    还不如他自个儿洗呢!

    阿耶那么高一个人,一进去,烫烫的水都要被挤出去好多。

    不知道自己被胖崽暗自嫌弃的燕观见他屁股一扭一扭,还拍了拍他:“不许乱动。”

    被强行封印了的胖郎君只能无聊地盯着水盆里的脚看。

    “阿娘阿耶的脚”他托着胖脸冥思苦想,随即灵光一闪,笑嘻嘻道,“像猪蹄!”

    周幼吾与燕观同时去看泡在热水的脚嗯,好像是那么回事儿?

    正巧此时进宝高高兴兴地回来复命了。

    “那刘氏如今已经被抬出长兴侯府,将她送回娘家去了。”进宝哼了一声,“娘娘的二弟还是个心善的,给那刘氏身边儿的老嬷嬷塞了些银子,大抵是叫她娘家人好生照顾着。”

    毕竟母子一场,怎么可能全然不管不顾呢?

    周幼吾点了点头:“其他的呢?”

    到这个,进宝公公可就得意了:“奴才找了数十家书局,叫那些耍笔杆儿的先生专门写了一出话本子——妃常完美:在恶继母和盲亲爹蹉跎下怒放的牡丹花!”

    嘿,大家联想到被休出门的刘氏,这话本子里又带了牡丹,除了他们皇后娘娘,还有谁能撑得起长安城中国色牡丹这一花名?

    既暗戳戳出了刘氏与周父这些年干的恶心事儿,又能塑造出娘娘,叫什么的形象来着?

    进宝公公一拍脑袋,对,那个写话本子的先生教了他一个新词儿,美强惨!

    大家的唾沫是给刘氏与周父的,眼泪是给娘娘的。

    进宝公公深藏功与名!

    想到这里,进宝清秀的脸上泛起红晕来,哎呀,他将这事儿办得这般漂亮,还不知道娘娘与陛下要怎么奖赏他呢。

    周幼吾与燕观只对视一眼。

    呃,好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