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深红色的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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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侍者里接过一个黄铜盒,捧在臂弯里,面无表情地走向御座。

    此时厅内所有的人注意力全都汇集在我,或者我上的那个盒子上。

    我没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浅浅躬身,就将盒盖打开,朝皇帝展示。

    皇帝的近侍立刻会意,接过黄铜盒,呈上去。

    多年来众人第一次见到皇帝的居然有一丝颤抖。那双紫褐色的眼里压抑不住情绪翻涌。

    皇帝闭了闭眼,从黄铜盒里拿起一张枯老干朽的树皮。

    最重要的是树皮上用随身佩刀刻印下来的名字。

    弗莱明帝国有一项传统。

    如果骑士身死在战场无法返乡,那就带回他的头盔或是佩剑。如果死后尸骨无存,那就在树上刻印下他的名字,将树皮切下,带回家乡。

    北方师团大多数精锐力量都葬身雪山,连佩剑都找不到。

    “这是副师团长佩尔鲁斯。”皇帝凝视着那块树皮,眼中竟然有泪意闪动,“当年我亲在树干刻下他的名字,却连切下带走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人都选择了起身默哀。

    皇帝却宛如陷入自己的世界。他凝视着树皮上的刀痕,仿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风雪肆虐的战场,耳边盈满刀剑厮杀声。

    他轻轻摩挲粗糙的树皮。

    半晌,皇帝深深地叹息一声,将树皮心地放回黄铜盒里。这一声叹息好像要将半辈子戎马战场、足离散的沧桑都透露出来。

    他看向我。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皇帝问,“那里的山脉走向明明在几十年前就被——”

    他猛地打住话头。

    似乎是此番真情流露,令他不经意间放松警惕,泄露了一点过往被掩埋的真相。

    雪原广袤无边,寻常人没有向导指引必定会葬身其中,更别提在内进行大范围搜寻。还是寻找几十年前的战场遗迹。

    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如陛下与诸位所忧心,雪原过于广袤荒凉,连穿行都难,更何况搜寻遗物呢。”我保持着欠身低头的姿势,恭敬地,“我们也只是侥幸找到了刻有佩尔鲁斯阁下姓名的枯树,随后在附近重点搜索,这才找到这些无名碑所在地。”

    这一片无名碑所用的白色石料切割得十分粗糙,更别提精心打磨。一看就是直接就地取材,急行军途中匆忙为牺牲者立起的墓碑群。

    坎贝尔的神情大为震动。他一直在看着那幅巨大的油画,仿佛陷进自己的回忆里。

    雪潮战争是每个上了年纪的人心头一块疤,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帝国北边的疆域是一大片雪原山脉,雪海的深处,是曾经被称为疯皇雷帝的雪国领土。

    雷帝在位时曾经发动过对帝国的南下侵略战争。那就是如今被人们称为雪潮战争的战事。

    随着滚滚雪海南下推进战线的,还有雷帝那据传无惧水火、力大无穷、无法用刀剑杀死的不死军团。

    “尽管我们私底下以重金酬劳请来当地的老向导指路,途中还是发生各种意外,大多数情况不仅一无所获,险些连人带马一起葬身雪海。”我把脑袋压得更低,声音却响亮起来,“仰赖陛下洪福,是陛下的诚心感动上天,令女神动容。神明才保佑我们找到苦苦追寻之物,终于能将这些将士英魂带回故土。”

    我没看到的是,坎贝尔已经老泪纵横。

    我们在夏天之初出发,赶在冬天的尾巴回来,一定会将你想要的东西带回。

    杰拉米在出发前如此笑着对我道。

    当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传来,要求侍从们将画抬到更上面,他要近距离仔细观看时,我才慢慢直起上半身。

    我已经不用去看罗宾斯巴顿面无人色的脸庞,两股战战、冷汗乱流的败者模样。

    从这幅画被裹着油布,心翼翼从商队的货车上被卸下来开始,从杰拉米自王都出发开始,从更早更早,我第一次听到北方师团的名号开始。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准备的底牌。

    望着金色的油画边框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露出微笑。

    有谁会想到去茫茫雪海寻找北方师团的下落呢?战争早已结束,雪潮战争因雷帝被谋杀而中止。新上任的皇帝不到三个月再度死于一杯毒酒。

    雪国的皇室陷入长期的动荡混乱。

    帝国与雪国在那之后就陷入冷战状态。并非帝国不想把战线反推回去,只是前夕伤亡惨重,帝国压根拖延不起。

    连最精锐的北方师团都全数牺牲,帝国的军心动摇,仓促聚集的军队还能反击吗?难道要指望那些用金钱收买的雇佣军去流血卖命?

    雪国亦然。

    那传里骁勇善战、战无不胜的不死军团销声匿迹。雪国内部政权又处于极端动荡。

    一切以休养生息为重。

    双方因此隔空达成了奇怪的默契。

    不议和、也不建交,拒绝对彼此开放边境。

    但要皇室私下里没有跟雪国达成一致是不可能的。否则以皇帝的秉性,不会在北方还有一个大国雄踞,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轻率出战亚特兰。

    我赌六国盟会的名单上,一定有雪国的名字赫然在列。

    在我写给艾略特这六个国家的名字后,得到他的肯定,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暂时松弛下来。

    皇帝必定想趁着这次国家盟会,重新修复与雪国的关系,恢复邦交。

    战争过去几十年了。该淡忘的淡忘、该向前的向前,死者长埋土下,生者还要继续前行。

    当然,帝国与雪国注定还会开战,但绝不会在皇帝在位期间。

    事实证明,我每一次豪赌,都是赢家。

    我赌的就是,皇帝,或者帝国明面上对北方师团的感怀,是皇帝私底下对与雪国商贸往来的默认。

    此时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施加了魔法,每一张看向我的脸都带着友善的笑容,目光或慈爱或认可。

    一夕之间这些大臣贵族突然都变成看着我长大的慈祥长辈,浑然忘记是谁当面嗤之以鼻“女人怎么能掺和国家大事”。

    在我脚站得快酸痛到支撑不住的前一刻,皇帝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他下令让人将这幅画重新装裱,往后就悬挂在议事厅的北侧走廊。

    “每一位往来的人士都该将这画面铭记在心。”皇帝。

    坎贝尔侯爵大为赞同。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温和不少,尤其是坎贝尔,简直可以称得上慈爱。老爷子看他的长子都没用过这么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目光吧。

    “伊莉丝,你继续。”皇帝道。

    “陛下还是容我先告退吧。”我笑着摇摇头,“今天不是陛下与诸位大人商讨要事的日子吗?不该因为我这么一件事,耽误各位宝贵的时间吧?”

    皇帝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僵硬在原地,差点在他目光扫视下要瘫软在地的罗宾斯巴顿。

    “巴顿卿。”皇帝,“你依旧坚持你对伊莉丝及伊尔兰家族的指控吗?”

    罗宾斯巴顿结结巴巴、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我”

    他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疯狂地大喊:“我还有人证,陛下!我还有可以证明伊莉丝伊尔兰与雪国私底下交易的人证口供!人证就在我的马车里!还有这封信呀,信函上可是还有这个女人的亲笔签名!”

    “她擅

    自越过您,私底下与雪国的边境波亚往来。”罗宾斯巴顿大喊,“陛下,这女人其心可诛!”

    皇帝冷冷看着他。在座的有人已经笑出声了。那人高声大喊:“巴顿,你的意思是,雪国人会傻傻地相信一个未婚千金那完全可以伪造的签名,能够代表伊尔兰伯爵家族吗?你以为雪国人是你吗?”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

    罗宾斯巴顿面黄如蜡,他紧紧抓着信纸,茫然地看着嘲笑他的众人。他不明白为什么情势会逆转至此。一开始不是按照他的计划在发展吗?

    那位尊贵的女士——他打了个哆嗦,皇后给他的提议与证据安排全都天衣无缝。在这个年代,指控一个女人还要费什么周章呢?

    为什么伊莉丝伊尔兰突然就跟变魔术似的,变出了北方师团的下落?

    他不自觉看向那个放着树皮的黄铜盒子。

    那是假的吧?这个荒谬的念头在他大脑里升起。

    可他绝望地深知,那绝对不会是假的。佩尔鲁斯,北方师团的副团长,这个姓氏由皇帝亲刻下。

    确凿程度远非他这几张纸,几分口供,随时可以翻供的证人可比。

    最重要的是,如果连皇帝都不想指控伊尔兰家叛国。他费尽心搞来证据,即便铁证如山又如何?

    找到了北方师团的下落——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就能打发走他。

    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是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是那只被推到最前面的蝉,皇后是螳螂。

    那么黄雀呢?

    他下意识看向我。

    我正面色如常,语气和缓地在向皇帝解释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向雪国的波亚行贿,是为了让搜寻的队伍能更加深入。

    伊尔兰家每年都要派商队去北境巡回一圈,就是为了掩盖搜寻队伍的踪迹。

    “北方师团是帝国的英雄,却是雪国人刻骨铭心的死敌。我很担心,万一走漏风声,被雪国人发现我们的真实目的”我顿了顿,做出一副愁上眉宇的神态,“陛下,那可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日子。”

    人们纷纷附和,十分赞同这个顾虑。

    “至于和雪国人在边境交易”我笑了笑,,“只能对了一半。”

    “哦?”皇帝饶有兴致。

    我垂下眼,叹了口气,“陛下,那些都是可怜人。我们的商队也是第一年抵达边境后才发现,原来在雪原上还有这么多战争留下的遗孤他们,其实是雪国与帝国子民的混血。有着雪国人的面目特征,不被帝国所接纳,又被雪国驱逐。”

    他们在边境那么荒凉的地方,只能以打猎为生。商队去还能为他们带来必要的食用盐、生活物品等等。缺衣少食,还缺少药品,生活在酷寒贫瘠的地方,人们的寿命都早早结束。

    “愿女神在上,保佑这些可怜人吧。”我叹息道。

    在座的人们也都纷纷跟着祈祷了一句。一时间音色不同的“愿女神在上”高低错落、相互交织。

    终于可以落座了。我一坐下,就借着裙摆的掩饰,把脚从高跟靴里解放出来。再让我站,我真的站不住了。

    自从不用当未来的卡里金夫人,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反而很快乐。

    现在一想起那些接待贵宾的贵妇人要站上一整晚,连高跟鞋里都是血迹斑斑,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真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其实隐瞒了一点。

    真正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让我们找到大致方向不断摸索,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雪海里乱撞的人,是我父亲。

    我都不知道我那老学究一样,可能一辈子都没踏上王

    都与洛特尔南以外区域土地的父亲,为什么会对千里之外的边疆风土地形堪称了如指掌。

    就好像他曾经亲自去过、走过,用双脚和双丈量过那片留下刻骨铭心回忆的雪原冻土。

    我一坐下,艾略特就一副担忧我的模样转过来看我,满目深情。我也很配合,将指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柔声:“是我害殿下担心了。我没事,请您放心。”

    他一副大为感动的神态,反握住我的。我们俩四目相对,同时扬起微笑,互相跟较劲似的谁都不肯先退缩。

    就在这时,坎贝尔侯爵终于端起冷掉的茶水抿了一口。茶水滋味一入口,他愣住,旋即看向皇帝。

    皇帝挑眉,端起茶杯嗅了嗅。

    他们这对十几年的君臣隔空对望,同时出一个名词:“赫帕草。”

    皇帝仿佛福至心灵,抬欲唤宫廷总管又放下,突然看向我,微笑道:“这也是你的魔法?”

    我施施然从侍女上接过茶杯,遥遥朝皇帝举杯,饮下。

    “赫帕草只有在高山雪域才有出产,无法在平原培育。这些赫帕草都是千里迢迢从雪原运回来的。”我,“我可没有将物品转移千里的魔法呢,陛下。我只是向总管阁下提议,近日诸位忙碌于军国大事,缺眠少食,最适合用赫帕草煮成的茶水安神。”

    皇帝笑了笑。

    他:“伊莉丝的确是个细心的女孩,往后艾略特还要托你照顾了。”

    皇子与我俱是一怔。

    艾略特连忙起身,我们一同对皇帝躬身行礼。

    这些议事厅里的人们看向我的目光更是各异。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一路从即将被退婚的下堂妇,飞跃成准皇子妃的有力竞争者。

    往后的王都宫廷,会更加波涛汹涌。

    我吐出胸口浊气,悄悄放开了紧握成拳的指。借着扶我坐下的契,艾略特在我耳畔轻声耳语:“确定了?”

    我无声点了点头。

    确定了。

    我看向那个已经委顿在地罗宾斯巴顿。

    艾略特低声笑了笑,还维持着附耳在旁的姿势。在旁人看来,可能就是一对恩爱的情侣耳畔私语。

    “我那好后妈,果然坐不住了。”他带着面上的笑意,声线却冰冷,“这么明显的一个陷阱,迫不及待地推出一个棋子来跳进去。她慌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坐在棋盘边下棋,自己也该下场尝尝当棋子的滋味了。”

    我笑了笑,垂下眼,整理自己的衣袖。

    “殿下笑了。”我轻声细语道,“被关在宫廷里十年之久,连打探消息都需要借助他人之。习惯了谋定后动的人,一旦遭遇正面打击,怎么可能不会自乱阵脚呢?”

    我抬眸与他对视,相似的绿眸交相辉映。

    我们相视一笑,看起来恩爱又深情。

    我没想到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我还偶然地单独撞见了皇帝。

    那是宫中正为迎接使者而忙得一团乱的时期。每个人都仿佛被气氛感染,脚步不停,像一群忙碌的工蜂。

    我从走廊出来,想到旁边的凉亭去透透气。没想到一开门,就撞见了皇帝。

    他一个人,没有带随从,孤身披着大氅,站在窗边远眺。

    看见他时,我顿时错愕,慌忙低头致歉。正要退出去,合上门之时,却被皇帝叫住了。

    我不敢动,只能低着头,任由他打量。

    他眯起眼,好像要把我跟另一个早就死去的幽魂细细对比。打量了我好半晌,才,你进来吧,就当没看见我。

    我僵硬地垂着脑袋,是。

    擦肩而过时,我分明听见他有一声叹息,跌落

    在拖曳的袍角上。

    他在轻声呢喃我母亲的名字。

    ——“伊蕾娜啊。”

    我盯着地板愣了半天,满脑袋都是纷繁的杂绪。凉亭?我哪里还敢进去啊!

    幸好此时皇子宫中的侍女们找到了我。他们像是一团粉云,带着香风簇拥上来,围拢住我,七嘴八舌推着我往回走,要我去试礼服。

    我惊魂未定,脸还苍白着,跟她们谈笑。虽然走在侍女们的当中,却还是脚冰凉发软。

    就在我们走过长回廊的时候,另一队人马从对面的转角走来,与我们狭路相逢。

    其实回廊非常宽阔。

    宽阔到了即便我们不主动退让到一侧,双方也完全可以擦肩而过。

    但是我看到那一些人的衣着装饰很明显与帝国截然不同,当即命令侍女们站住,我们先让这些很可能是外国来使的人通行。

    我恰好站在一尊骑士铠甲旁边,百无聊赖地盯着佩剑上的花纹。想起以往谢伊不知道从王宫走廊哪个骑士铠甲上摸走一柄剑,也不知道她后来还回去没有。

    然后我才恍惚想起,她已经走了。

    短短的半年时光,什么都好像被按下加速键,像梦一样。

    我一抬眸,那几位外国使臣正从我们的面前走过去。看他们的衣饰,还有几句压低却仍旧飘来的交谈声。

    他们应该是艾福隆德的来使。

    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抵达了王都。难道我的估算有错,艾福隆德王室对这次的六国盟会相当重视?

    电光火石之间,当中一个身影突然攫住我的视线。

    那是个极高挑又清瘦的人,哪怕全身笼罩在斗篷之下,依旧能看出挺拔的身形。

    他的脸几乎全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削尖苍白的下颌。

    仿佛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紧追,他做贼心虚般抬起,抓住兜帽外沿,轻轻往下拉拽,试图把脸全部藏进阴影里。

    而就在他抬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的套。

    深红色、绣着金线的柔软皮革套。

    仿佛另一层皮肤般柔软贴合在他的右上。

    我的大脑当即一片空白。

    如遭雷击。

    以至于他们走出好远一段距离,我才像疯了般失去理智,拔腿追上去。

    侍女们惊慌失措,追上来,大喊道:

    “伊莉丝姐,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