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A+A-

    树影把阳光分割成零零散散的碎片,萧昭在沧源山下伫立,细碎的光影落在他的发间,宛如一幅寂静的油画。

    他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从最后一场大雪站到第一场夏雨,锦靴旁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飞灰,像跨过重重时空里的尘埃,形散如烟却重若千钧。

    光滑的结界在他正前方开了一扇椭圆形的门,只容一人进,萧昭明白:这是沧源山无声的邀请。

    马上,就能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了。

    可是见到之后要什么呢,萧昭的脚步犹豫了一瞬。

    关于前世的种种,已被他做成记忆水晶,投放在世界各处,为樱樱正名。

    自己曾经的动一目了然,根本无需再重新解释。

    走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能请求原谅,更无法将爱意宣之于口,甚至连远远地看樱樱一眼,也成了奢望。

    那就远远的看一眼好了,萧昭对自己。

    只要不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怎样都好。

    沧源山上不可用灵气飞行,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山中的碎石板路缓缓前进。

    这里是樱樱走过的路,空气里还有她的气息,路旁的灵草或许被她采摘过,绕山而下的溪流中,不定曾经有过她的身影。

    他走的很慢,仿佛要把这里的一草一木全部复刻下来,印在脑海中。

    然后与这二十年所有的记忆混合,成为生命里最美好的光点。

    沧源山不算低,但也不算险峻,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已如愿攀登至山顶。

    “萧盟主,好久不见。”

    郁子修从浅草中站起身,纯白色的雏菊从深色的衣袍上坠落,鬓角微微卷曲的发丝更显得他的脸只有巴掌大,一双漆墨似的眼珠点缀在苍白的脸上。

    阳光自身后袭来,在郁子修周身打上一层淡淡的光圈,配合他单纯的表情与甜腻的尾音,像极了落入凡尘的天使。

    若全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被冥王的外表所蒙骗,那好巧不巧,萧昭正好是剩下的百分之一。

    这只冥族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

    萧昭心中警惕,他轻甩衣袖,长袍在风中翻涌:

    “好久不见。”

    郁子修上下打量了来人半晌,像在端详一个陈列

    在展览架上的货物,语气纯良:“师姐她不想见你,回去吧。”

    “樱樱可以不见我,我单方面见她就行。”

    只要少女不在,萧昭的脸皮一向很厚。

    “那你就去见吧。”冥族咧开嘴:“祝你好运。”

    师兄们不可以杀萧昭,那让他吃点苦,总是没问题的吧?

    谢必安太不争气,什么萧昭身上有大功德,寻常鬼修无法近身,到头来还得靠自己。

    郁子修笑的很开心,青白色的指弯曲成诡异的弧度——只等对方再往前走几步,就能走近自己的万鬼噬心大阵。

    大阵中能映照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五阴炽盛、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虽不伤及性命,也能让他在阵中受尽煎熬。

    清亮的琴音阻止了萧昭的脚步,郁子修和萧昭一同回头,看见了伫立在梨花树下的温雅琴师。

    “师兄这是何意?”

    冥族不开心。

    白漓平静地看了师弟一眼。

    萧昭功德加身,阳气十足,而冥族本就属阴,纵使师弟很强,也不过是鬼修中出类拔萃的一只。

    倘若贸然行事,哪怕是师弟,也将承受大阵的反噬。

    眼下并不是这个的时候,他沉思片刻,踱步至盟主面前。

    白琴师寡言少语,不喜社交,平日里交流较多的人,也仅仅只有同门们而已。

    他了解师妹,却不了解萧盟主。

    如今尚不知对方意图,还是出言提醒一二,以防万一。

    “萧道友曾过,‘苍生何辜’。”

    他直视萧昭的眼眸。

    萧昭向琴师示意,他五年前曾见过白琴师一面,而现在过了这么久,对方的道心一如既往的澄澈。

    在高位修行者中,是难得的晶莹剔透,不染尘埃。

    “师妹也是苍生。”

    白漓完剩下的话。

    “”

    萧昭心里狠狠一疼,他又怎会不知道?

    是了,在他利用樱樱做了这么多事之后,再自己其实比谁都不愿伤害她。

    真是有够讽刺呢。

    白琴师凝视着怔然的盟主,初步判定了对方的来路,稍稍放下戒心,带着师弟翩然离去。

    从道义上来,白漓很敬佩萧昭,他确实当得起“九州救世主”这一盛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他都做的很好。

    但从师兄的角度上看琴师不自觉望向师妹的方向,连弦音里都是长长的叹息。

    走过暗藏杀的野花丛,踏过飞流直下的飞瀑,又越过一条百转千回的河,萧昭终于来到了熟悉的竹屋前。

    原来阿樱在哪里都喜欢住这种房子,他暗暗记在心中。

    竹屋不大,地基足有半米,左右各有一处挑空的阳台。

    像极了落樱山,以及樱樱原本的家。

    那个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萧昭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打转。

    房门打开了,华容从屋内钻了出来。

    “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站着?”

    他罕见的没和萧昭针锋相对。

    “嗯。”

    萧昭努力掩饰内心的苦涩:

    “我在外面看看就好,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她的神魂不稳,你千万不要什么话刺激她,给你半个时辰。”

    凤凰一本正经,像在念独白。

    “樱樱同意见我了?”

    萧昭大步上前,嗓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

    “阿樱若是不同意,你觉得你能进的来?”华容似笑非笑:“她要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没有完剩下的话,深深地看了一眼萧昭,与对方擦身而过。

    “最多只有半个时辰。”

    凤凰不放心,回头补充道。

    *

    清风拂过山岗,屋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

    “容容,你方才有人要来,是谁呀?”

    少女的声音自里屋响起,又又软,与从前判若两人。

    不会吧?

    萧昭心头大震,顾不得脑中的愧疚与痛苦,推开了里屋的门。

    窗边挂着厚厚的月白色帷幔,窗户关的很严。

    此时分明已是盛夏,左右两端的墙壁上,却还各自嵌了几颗硕大的离火珠。房内热气腾腾,让人刚进屋,就不得不用灵力调低身体的温度。

    “容容,你怎么不话?”

    桌旁的少女回头,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皮肤白到胜过花田之中的冥族。她上身穿着对襟薄袄,下身穿着羽纱裙,里还捧着一颗巧的炉。

    “今年夏天好像不怎么热诶。”

    少女细白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玉石

    桌:

    “按日子算,应该已经立夏了,可我还穿着春天的衣服你也要记得保暖呀。”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有十五年吗?

    一种名为惊慌的情绪迎面而来,铺天盖地袭击了萧昭的大脑。

    他怎会不清楚,樱樱现在的样子,完全就是移魂术走到尽头的典型表现。

    他还天真的以为:日子还长,总有会找到对策,总有办法让樱樱活下去。

    不定还会有方法,让樱樱原谅自己。

    怀着这个隐秘的期待,他渡过了行尸走肉般的半年,如今却如同高台楼阁轰然倒塌,将一个个目标与愿望砸的体无完肤。

    容容怎么还不讲话,樱樱有些疑惑。

    她现在已经看不清人了,不会是连声音也听不见了吧?

    “是我。”

    萧昭颤抖着开口,垂头等待着少女的裁决。

    他在心中做了无数种设想:对方已知晓所有前因后果,再见到自己时,或许会臭骂一顿;或许会面无表情;或许会恨意满满;或许会哀怨委屈

    但没有一种,是现在的场景。

    “哦,你来了呀。”樱樱轻笑:“看来我还能分辨出声音,太好了。”

    “”

    哪里好了,萧昭心中下起倾盆大雨,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好在少女早有准备,她抿着嘴,露出两只酒窝:

    “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

    “樱樱?”

    萧昭不可置信地抬头。

    “你真的很厉害呀,寻常人很难走到这一步的,可你却在一百种既定结局中,抓住了唯一的可能性。”

    她顿了顿:“九州幸甚有你。”

    “我”

    这种夸赞若是从他人那里得知,萧昭会一笑置之。

    可偏偏是从樱樱口中听到,每一个赞扬的文字,都如同一根根细的尖针,不偏不倚地扎在他的心口。

    “不要误会,我没有在反话。”

    她认真地笑笑: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不想用来阴阳怪气。”

    “是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只是做了一个在当时的环境下最正确的选择。何况和你一起冒险的三年,我也过的很快乐。”

    我也一样。

    萧昭在心中默声道。

    无论哪一

    世都一样。

    就连上一世弃之若履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也成为了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他早就爱上了异世界的少女,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樱樱把炉放在腿上,双托腮,对着面前朦胧的影子继续了下去:

    “九州如今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开心才是。”

    为什么会开心?

    萧昭足无措地反驳:

    “不是这样的,我宁愿魂飞魄散的人是我。”

    这句话的很真情实感,少女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可是呀,天平的两端并不是你和我。”

    “而是我和九州。”

    萧昭瞳孔骤然缩紧,双紧握成拳,鲜血顺着心滴落,砸在地板上的光晕里。

    “我并不想玩什么‘我和全世界哪个重要’的游戏,因为根本没有可比性,也不想逼你做出选择。”

    她在暖光中微笑:“告诉你一个秘密,虽然你早就知道了。”

    “什么?”

    萧昭恍惚道。

    “我曾经很喜欢你。”

    她摆弄着中的炉:

    “坦白出来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喜欢人不犯法。”

    “可也只能到喜欢过而已了。”

    这里采光很好,房门没有关紧,一条绚目的金线顺着门缝倔强地挤进屋内,光影璀璨,像一道笔直的星轨。

    “那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这句话看似格外跳跃,萧昭却转瞬间明白了少女的意思,他全身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来,内心一片荒芜。

    “我从就很皮,让我妈操碎了心。

    我高考那年,她每天变着花的给我做饭。有时候我学到很晚,发现她屋里的灯还亮着。

    她会在凌晨为我端一碗鸡蛋面或者牛奶,对我‘女儿呀,其实妈妈想让你出人头地,更想让你健健康康的,你看你这黑眼圈,以后别熬这么久了’

    高三那年我胖了十斤,都是我爸妈干的好事。

    考上大学之后,我决定以后尽量不任性了,对家里人更好一点。

    那天爸妈为了给我庆祝成人礼,提前半个月定了市里最好的酒店。我妈一边浪费钱,一边在上开心地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我从楼上摔下去的时候,爸妈朋友都在身边,三十层那么高,一定活不下去

    吧。”

    “”

    萧昭的眼泪无声落下,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他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出口。

    “我爸妈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少女的脸上挂了两道泪痕,一字一句地总结:

    “所以对不起啦,我没法原谅你。”

    “可能我是俗人吧,做不到大爱无疆,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和你相处了。”

    “嗨,你也不要太难过,九州上一定有很多倾慕你的女生起来,如果我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继续喜欢你。”

    “好可惜,我是我自己。”

    萧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竹屋,他脑中空空如也,全都是樱樱最后的话语。

    她:“我跟你走了三次,这一次不想再拉你的了。”

    她:“恨一个人实在太难,我不恨你,也不爱你了。”

    她还:

    “你也不必用余生,把我和九州放在对立面上细细比较。”

    “我单方面退出,圆了你的信义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