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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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油杰单膝跪在软榻前,执起维尔德受伤的左细细查看。白玉般无瑕的肌肤被焦黑色的污浊伤痕破坏,有细密的裂纹以伤疤为中心蔓延开来,就像是——被利器击打过的,即将破碎的瓷器。

    修长的指轻轻抚过那块狰狞可怖的伤疤,刚刚结束战斗的咒术师身上犹带戾气,幽深的狭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裂痕,有隐晦莫测的危险风暴在眼底酝酿。

    “痛不痛?”他的声音低沉喑哑,暗含着难以遏制的阴沉气息,钳住那只纤细腕的大用力攥紧,收敛了笑容的唇角抿成一条细线。夏油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冷冰冰的字,“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为什么要让伏黑去找这把咒具,为什么它能对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为什么这伤口不能愈合?!”

    维尔德没有话,只是从半位面拿出一瓶奇异液体,它在透明的水晶瓶中散发着如梦似幻的莹莹光芒,色泽艳丽如同流淌的黄金,夏油杰几乎瞬间就被这光芒摄住了心神,恍惚中,有一种不受控制的古怪**自心底油然而生。

    有无形的诡秘力量在诱惑他——喝下去。

    大主教面容平静如故,他打开秘银制成的瓶塞,一股甜腻芬芳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逸散出来。心翼翼地倒了一点在不断扩散的黑色焦痕上,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灼烧声传来,金色液体渗入皮肤,霎时间,整条臂又恢复成了光洁如玉的模样,所有疤痕都消失不见。

    这怪异诡谲的一幕让夏油杰瞳孔紧缩,他抚摸着维尔德已经愈合如初的肌肤,原本萦绕肺腑的惊怒惶恐消散了些许,但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盯着大主教正温柔看向他的沉静双眸哑声发问道:“维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指交握,侧靠在软榻上的维尔德轻轻俯下身,安抚般在年轻咒术师的额头印着下一个温存的吻。

    “帮我将那把‘天逆鉾’拿过来吧,我的孩子”他,“我不能接触到它。”

    夏油杰站起身,犹豫地看向那把被五条悟用重重符纸封印住的断鉾,他们本想将这个能够威胁到大主教的武器彻底销毁,但维尔德强硬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握住咒具冰冷的鉾身,夏油杰将它举到维尔德眼前晃了晃,又迅速将它拿到大主教够不到的位置,凝视着那双平静的蓝眸,他语气阴沉地不容置疑道:“你别想再碰它。”

    无奈地叹了口气,维尔德直起身,示意夏油杰扯掉那些符纸,微笑着淡然道:“别担心,孩子,我当然不会碰它,神血没剩多少了,不能浪费。”

    “撕开那些废纸,它不会主动攻击,我只是想让你仔细看看它,亲爱的。”

    “然后告诉我,在你的眼中,它看上去像什么东西?”大主教语气轻柔,璀璨如星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

    非金非玉,坚硬异常,骨节分明的指拂过咒具苍白的鉾身,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夏油杰猛得抬眼看向维尔德,眉头缓缓皱起,原本晦暗幽深的紫眸此刻更是阴沉一片。他嘴唇动了几动,近乎低语般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骨头?”

    据伏黑甚尔那个混蛋所,这把咒具几经易主,多次失落,但从没有人怀疑过这凶悍利器的材质,仿佛所有人都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忽略掉这可疑之处。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中,维尔德竟然目露赞赏地笑了笑,拉住夏油杰的轻靠在他的腰身上,通过灵魂链用将温暖柔和的波动安抚着半身不安的情绪。

    “好孩子,你成长得很快,没让我失望。”他的目光掠过那把能对他造成巨大伤害的咒具,一字一句地轻声回答道,“是啊,这是

    骨头,是一位神明的遗骨。”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英雄剑的故事吗,亲爱的?”

    “你瞧,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不管在哪个世界,人类的贪婪和残忍从不会让我失望。”大主教的嘴角扬起一丝怪异的弧度,眼底眸光闪烁,语气轻飘飘地感叹道,“但我仍旧爱着他们中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可敬灵魂。”

    一切始于一个家庭悲剧。

    维尔德的躯壳,是由艾度尼斯大陆上最大的炼金术士家族通过禁术打造出的绝世之作。

    在那个魔偶和秘法人造人随处可见的混乱世界,世界意识将一条铁律牢牢束缚在所有人身上——唯有神明,才能凭空创造智慧生命。

    因此无论炼金术士们如何天赋卓绝,如何呕心沥血,都无法突破这层束缚创造出真正能够自我思考的作品。

    这时,一位痛失爱子的传奇女性诞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出身炼金术世家的她拥有这一代最强悍的天赋,她在丈夫恐惧的目光下抱着孩子残缺的尸骨走进了家族密室。

    那里留存着一瓶世间罕见的珍贵宝物——从黑暗的神堕时期流传至今的神血。

    如果人类不能打破壁垒,那么神明呢?就算是创造出一个不容于世的怪物,我也要将我那可怜孩子的灵魂重新拉回人间!

    无数奇珍异宝流水般送进她的炼金工坊,大量的财富换作魔法材料被吞没在黑暗中。无数次的失败让这个癫狂的天之骄子变得越发行迹疯迷,她开始使用禁术。

    “西莱恩,停下吧——”她的丈夫浑身颤抖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悲痛欲绝地恳求道,“求求你了,停吧,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就让我们的孩子入土为安,让他的灵魂得到安宁——”

    他不敢想象地下室中日夜不休传来的惨叫和哀嚎来自何人,也不敢细查领地上不断失踪的那些年轻女人和孩子们的下落,他像只愚蠢的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子里,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黑暗的现实。

    然而在这个魔力充沛的满月之夜,尘封许久的大门竟然打开了,他已经三年未见的妻子形销骨立地站在门后,即便枯瘦如柴仍旧能看出其惊人美貌的银发女人温柔地笑着,双眼闪烁着癫狂病态的兴奋光芒。

    “亲爱的,快来看看我们的孩子,他还没见过父亲呢,来看看他。”女人嘴角不自然地咧开,低头看向她身边,一个瘦的孩子正呆呆地站在她身旁,姿态僵硬像是还未上动发条的木偶。

    密室中浓重的血腥气和恶臭让男人忍不住扑到一边不停干呕,但当他抬起头与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眼对视时,巨大的恐惧如同密密麻麻的细线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死死缠绕。

    “——圣灵啊!”他浑身颤抖着跌坐在地,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寒彻骨。他看着那张与自己心爱的儿子一模一样的可爱脸蛋,嘴唇颤抖着语无伦次道,“你——这是什么?!它是什么东西——”

    他的妻子到底制造出了什么怪物?!

    回答他的是女炼金术士疯狂的笑声和嗔怪:“亲爱的,你在什么胡话!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她蹲下身,美丽非凡的脸庞扭曲而疯狂,痴迷地抚向那张与她相似度极高,面无表情的幼面孔,喃喃自语道:“这是我的宝贝,是我的骄傲,是我这一生最完美的作品——”

    但它其实并不完美。

    当意识到这东西不过是一具没有任何价值的空壳时,这位希望落空的偏执母亲将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在这个幼的孩子身上。

    “啪!”一个耳光狠狠落下,瘦的孩童立刻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金碧辉煌的车厢内,鲜血从嘴角边缓缓流下,美丽无瑕的脸蛋高高肿起,但没有自我意识的它仍旧傻愣愣地抬起头,顺从身体的本能向冷漠暴躁的女人伸出。

    它还不会话,甚至不会思考,但它仍旧执着地义无反顾地想要靠近它的创造者。

    这是——母亲。

    “残次品!你这个——肮脏的残次品!”女人愤恨地看向正在地上笨拙爬行的破烂人偶,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扭曲微笑,对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幼身影慢慢伸出,“你让我蒙羞——你让我变成了家族的耻辱!”

    “西莱恩!”一旁沉默不语的阴郁男人突然开口打断了疯疯癫癫的女人,他缩在一旁,就像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你去珍妮那里看看怎么样,她一直在抱怨新来的女仆不够贴心,不能帮她采集新鲜花朵制作香粉。”

    对女儿的关心使得正准备施-暴的女人怔愣了片刻,她已经失去理智的混沌大脑艰难地转了转,最终还是自言自语地走下车,去帮助女儿处理下她的问题。

    车门打开的一刹那,外面呼啸的寒风将缩在地上只披了一件肮脏破麻布的孩子被激得哆嗦了一下。

    面容阴郁的懦弱男人等到女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敢从行李中胡乱翻出一件睡袍罩在男孩的身上,他看着浑身伤痕哆哆嗦嗦的孩子,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紧咬着嘴唇,用尽毕生的勇气抱起他走进了风雪中。

    “——你不能再跟着我们了,知道吗?你,你会被她打死的”在一处背风的洞穴中,男人不敢看着那与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一模一样的脸,自顾自地将空间戒指里的食物和水堆在碎石中,又用一张厚厚的毯子裹住那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幼身躯。

    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尽力将这个简陋的山洞布置得舒适一些,心里不是不后悔,这一时的冲动可能会让他丢掉性命,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就当是赎罪,就当是——一个无能父亲最后的忏悔。

    “孩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不知何时,他早已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指轻轻碰了碰孩童红肿的侧脸,拿出药膏仔细地涂抹上去,声音哽咽而悲痛,“我的安德早已经魂归圣灵的怀抱了,我知道。”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让你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没能阻止她,她,她只是太痛苦了。我真的很抱歉——”

    罢,他最后抱了抱那具瘦的身体,低声祈祷着“圣灵保佑你”,随即不敢再多看一眼双懵懂空洞的蓝眸,站起来转身快速消失在咆哮的风雪中。

    他要回去安抚自己那疯狂的可怜妻子。

    呆立在原地的男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良久后,他笨拙地从毯子里慢慢挣脱出来,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向着男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那个怀抱很温暖。

    与此同时,在他们脚下土地的深处,阴暗湿冷的地宫中,一个被锁链紧紧缠绕住的灰色巨蛋忽然散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

    冰冷肆虐的风雪掩盖了一切罪恶与救赎。一个身影狼狈至极地跌倒在厚厚的白雪中,他背后蔓延着这一长串鲜血淋漓的脚印,太阳已经落山,皎洁的明月悄悄升起,冷漠地注视着地面上的生死悲欢。

    狼群的嚎叫响起,而那双无质的,空洞死寂的蓝眸也在苍白冰冷的落雪中慢慢失去了神采,他这不被世界祝福的畸形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对那温暖怀抱的眷恋和求生本能仍促使他最后一次艰难抬起头望向前方。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那混沌无知的残缺灵魂发出了诞生以来的第一个祈愿。

    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满月之刻,逢魔之时。

    地底深处同样已经濒临绝境的魔神之卵发出了辉煌耀眼的圣洁白光,那孩子已经停止呼吸的冰冷躯壳消失在原地,两个可悲又残缺的生命在绝望之中相拥,最终融合成一个奇迹。

    数日后,被狼群追逐的年老牧师意外闯入了尘封多年的地

    宫。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一片不毛之地下,竟然还保存着一个宏伟的遗迹。

    爱尔德拉——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繁星之城,精灵们最后的荣光,这个一夜之间神秘消失的北境明珠就这样静静沉睡在地底,在时光长河的无声流淌中静默千年。

    踏过散落一地的断壁残垣,深入探索的牧师惊讶地发现,除了城墙,城中其他的建筑竟然意外地保存完好,就好像是整座山谷突然沉入地底一般。

    城中精灵们的尸骨随处可见,他们全部都保持着一个姿态,头朝着城市中心的巨大白塔跪倒在地,仿佛在祈求,又好像在赎罪。

    一片昏暗中,那高大宏伟,气势磅礴的塔尖顶部,在闪烁着奇特温暖的白色光芒。

    “圣灵啊——”牧师拄着木杖,内心无比震撼地看向那对他来不亚于神迹的神圣光芒,“这里竟然也有和白都一样的不朽之塔。”

    然而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爬到了塔顶,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惊诧到停止了呼吸。年老的牧师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四肢僵硬地看向前方,瞪大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背坐在一地古怪白色碎片中野兽般啃食着蛋壳状物体的孩子,那些碎片散发着柔和白光,他所见到的塔顶光芒正是来源于此。

    惊人恐惧的巨大威压正从那个幼身躯中发散出来。

    “咔哒——”

    不心踩到一块碎石的牧师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扑出来,他嘴唇颤抖着慢慢抬起头,紧紧抓住中的木杖戒备地看向那个古怪的孩子。

    美丽精致到近乎诡异的无瑕面孔上,六只仿佛氤氲着璀璨星光,空洞又冰冷的蓝眸正不带一丝情感地死死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