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A+A-

    江寄月觉得荀引鹤这话没法接,便换了个话题引掉他的注意力:“你竟然看过大人先生传?”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言辞辛辣,把虚伪的礼教与世家盛行伪君子风气痛骂了一遍,虽然各世家秉持着你骂我又奈何不了我捧你还显我大度的心态没把它列为**,但荀引鹤作为荀家家主竟然引了其中最狠的一句话来自我批判,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江寄月觉得越发看不懂荀引鹤了。

    荀引鹤眉眼很淡,道:“没什么不好看的,不然还真以为是束身修行,日慎一日,其实不过是把裤/裆烂棉花当吉宅,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

    这是看过几次,才会那么长一篇文章,连原句都背得下来,可江寄月觉得仍旧觉得割裂:“你认不认同阮籍你们,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

    荀引鹤道:“我无话可反驳。”

    江寄月双目圆睁:“你既认同,为何不悔过,还要如此行事?”

    荀引鹤在外高洁清正,可私下所做的事样样不够光明磊落,对她自不消了,就是沈知涯件事,虽则江寄月得承认她有痛快到,但抛开私仇单看荀引鹤报复的段,也不能否认其中的狠毒凶辣,是常人所不能想,他却轻描淡写,并不当回事。

    江寄月不害怕他的段,却惶恐于他的心境。

    荀引鹤道:“阮籍嘲讽的每一句话都认可,你还忘了后面那句罪至不悔过。”

    明明罪大恶极却不知悔过。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大约觉得实在无语,荀引鹤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卿卿,如果你与沈知涯恩爱,我尚且能服自己放过你,给你自由与爱,可是你不仅识人不清,还孤苦无依,我便再也没有理由忍耐下去了。我试图做过真正的君子,可我做不到。”

    江寄月道:“你你是虱子,没有一个人愿意做虱子,可若如果你罪至还不悔过,你就彻底做不了人了,这种罪恶,不是太阳晒晒就能晒没了的,得靠你自己啊,荀引鹤。”

    荀引鹤道:“卿卿你还是太天真了,江先生与陶都景是真正的君子,但他们一个为流言所伤,一个凌迟而死,反而是我这个伪君子登得高位,为他们善后。这不是一个能留住君子的世道,荀家也不是一个能养出君子的家族,所以我才只能做虱子。”

    荀引鹤是复杂的,他坏,他强辱逼迫江寄月,以阴毒的段折磨沈知涯。

    可他也好,是他在变法失败后的两年做主开仓放粮,减轻赋税让百姓修生养息,在用人上也知人善用,绝不举贤为亲,也不排除异己。

    把林欢这个世家出身的高官扔进刑狱中彻查,又启用凌颂那种硬骨头清流,只在后宅中的江寄月还不知道荀引鹤为此面对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她不能理解荀引鹤话语里的沉重,她只是单纯觉得荒诞。

    荀引鹤却换了个姿势,搂抱着江寄月,把头抵在她的肩窝中,道:“我并不否认我的恶,我也尽力让自己向善了,可是我知道我做不了善人,恶才是我中最锋利的长刃,能让我所向披靡。我一旦放下了恶,拿起了善,我会被生吞活剥的。”

    所以我才需要你。

    只有你在,在我拿起屠刀屠灭他人九族时,才会于血流漂杵中想起枝头颤颤巍巍开着的一点丹桂。

    *

    江寄月失眠了一夜。

    这次倒不是因为与荀引鹤睡觉让她不自在,而是昨夜荀引鹤的话让她感到了惊心动魄。

    以恶为长刃去制恶这样的话,是她过往所不能理解的,在她看来,恶便是恶,善便是善,界限清晰,从不越界,怎么可能以恶行结出善果,荀引鹤此话不过是在为自己开

    脱。

    但他到江左杨的死,又让江寄月伤心不已。

    江左杨生前虽得了个大儒的名声,可行事颇有侠风,除却娘子的死,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慷慨助人,解囊济贫,于他来更是常事,还有人问他,先生究竟是儒生,还是道门,墨门?

    江左杨哈哈大笑,何必要区分儒道墨,我从心罢了,是心门。

    可是最后得到了什么?

    恩情散尽,白眼谩骂飞来,那一刻好像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他不属于儒道墨哪一门,他来自地狱。

    于是江左杨在深夜里孤零零把自己悬上房梁,独留她在人世苦苦挣扎。

    这个世界真的容不下君子么?

    江寄月想着嵇康死后,连阮籍都得出来仓促做官,向秀的思旧赋才刚开了个头却再不敢写下去,想了一个晚上。

    荀引鹤晨起时她也要跟着起身,荀引鹤把怀里的她又重新按回了被窝中:“昨晚都没睡好,便再多歇歇。”

    江寄月闷闷的:“可我睡不着了。”

    荀引鹤道:“一个人待久了也闷,你家与范廉走得近,他娘子也到了上京,你可以约她出来闲话。”

    江寄月没什么兴趣:“我约她,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范廉能顶住王府的压力绝不休妻,而沈知涯呢?江寄月都要呕血了。

    荀引鹤的官服已经穿好了,闻言道:“你会比她幸福的。”

    江寄月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不想和荀引鹤较真的无可奈何。

    荀引鹤又走回床边,把江寄月睡得红扑扑的脸从被窝里挖出来,端详了两眼,修长的指去抹她皱起的眉头:“晚上不睡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大早上的眉头皱得那么紧,都不可爱了。”

    江寄月闭上了眼:“都怪你。”

    荀引鹤微微疑惑:“怪我什么。”

    江寄月道:“明明是你们世家作的恶,偏要怪世道。你以恶破局,他也以恶杀人,到了后面恶只会永无止尽。”

    荀引鹤道:“你得对,可是没有办法,即使没有世家,也有不少朝代亡于党政,朝堂不是谈善恶的地方。”

    他替江寄月掩了被子:“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觉,有我在,什么火都烧不到你身上。”

    江寄月索性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他,荀引鹤在床边又站了站,这才推门出去了。

    他一走,江寄月便立刻掀身而起,今天太阳还不错,要把荀引鹤刚睡过一晚的被子拿去晒一晒。

    江寄月把被子挂上庭院的晾衣杆,倒抓了鸡毛掸子拍打着被褥上的灰尘,看着阳光下起舞的白色絮粒,她略微有些出神,因此转过身时被不声不响站在月洞门的沈知涯吓了一大跳。

    江寄月对他没有好声气:“你来做什么?”

    沈知涯遭了如此大祸,江寄月以为他至少会寻死觅活一段时日,可现实是,沈知涯这样的人总比她想得更开些,不吵不闹,静悄悄地养着伤,这么几天居然也养到可以下地了。

    只是脸色还是不好,带着病恹恹的灰败。

    “你与荀引鹤相处得不错。”他这样。

    江寄月道:“所以呢?”

    不单单是重新认识了沈知涯,让江寄月对他的道德底线有了全新的认知,还因为被最亲近的人欺骗后,江寄月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条件反射就竖起了藩篱,浑身戒备地进入了战斗状态。

    她望着沈知涯的眼神再不复从前那般明亮,充满着全心全意的爱意。

    沈知涯苦笑了一下。

    “我该恭喜你的,想明白了,荣华富贵唾可得,不像我,明明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却要被如此针对。”沈知涯这话时,藏在袖中的紧紧捏着,“他得了便

    宜,却偏要报复我,凭什么?我是卖妻求荣,可他是买家,我得了报应,他凭什么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江寄月道:“荀引鹤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我而报复你,他至多是害怕你多嘴多舌,连累他的名声罢了。”

    所以有什么怨言对他去,不要来打扰她的清净。

    江寄月折身要进屋。

    沈知涯叫住她:“你得对,一个男人要宠爱一个女郎时千依百顺,连烽火戏诸侯的蠢事都会做,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想要你了,他会怎样对待你?”

    江寄月停了步子,转身看他,风把鸡毛掸子吹得鼓胀起来。

    沈知涯站在月洞门的阴影处,五官像是被分割后重新拼接出来,面目模糊中带着几分可憎的冷意:“他对我这样狠,你我同是他的污点,他又会怎样对你?”

    江寄月尤然觉得可笑,只是那可笑和秋霜一样白,她道:“现在知道担心我了?”

    她的睫毛颤颤的,连带那笑也是颤颤的:“我若能退步抽身,早就走了。连开场都由不得我,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体面,不过是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罢了。”

    她这次是彻底转过身,不想和沈知涯谈了:“好走不送。”

    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像是关上了心扉,与沈知涯彻底恩义两绝。

    沈知涯舔了舔干燥得开裂的嘴唇,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江寄月得没有错,荀引鹤要对付他,不仅易如反掌,还能让他有苦难言,有冤无处申,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他不敢想象荀引鹤还有多少这样的段没有用出来,可是什么听天由命,得过且过,沈知涯又不甘心。

    毕竟那幅春宫图还在荀引鹤里,那个庄稼汉还活着,这两样都是无穷的祸害,随时能让他身败名裂,沦为笑话。

    可是,他不过一个区区翰林编修,又有什么本事对付荀引鹤呢,沈知涯心情灰败而迷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