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荀引鹤道:“因为我问过他。”
江寄月更惊讶了:“你不是这个性子的啊。”
荀引鹤敛眸,他这一生中那么些许几件印象深刻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江左杨的私奔,但比起这件事,荀引鹤更记住的是当他指责江左杨弃养恩不孤时,文帝剔灯时那深刻的侧影。
烛火偏心,像是把他摒除在外,素日应付外人的宽容神色成了皮影上深凿锐刻的线条,而他自己,只是色彩绚烂的皮影背后那个简陋的被木棍支起的关节罢了。
这是大局,这是牺牲,两根木棍推上去,于是台前的皮影人做出了个笑脸。
那个神色就这样震撼地留在了荀引鹤脑海里,让他久久难以忘却。
文帝放下舔灯棒,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喟叹的又充满沉重的语气,对他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勇气,抛下前程赌一颗真心的。”
于是荀引鹤就这样记住了江左杨。
荀引鹤虽然不在乎前程,可他肩膀上挑着的胆子重达千斤,他没有洒脱的资本,也不明白人因何要洒脱,那些所谓的洒脱在他眼里,更多的是不负责任。
所以即使香积山下的初遇美得惊心动魄,荀引鹤仍然对江左杨的选择感到费解,当他以一种一本正经探讨学问的口吻向江左杨请教时,江左杨哈哈哈大笑,你不明白这些,我可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荀引鹤意识到他被嘲讽了,却没有生气,仍旧谦逊道:“还请先生赐教。”
江左杨看着他端正的态度,意识到他是真有问题要问自己,这个年少有为,学富五车的少年郎,竟然连爱这样简单的事都明白。
江左杨慢慢地严肃了起来,看着荀引鹤露出了些悲哀同情的目光,他想了会儿道:“最开始是因为她会给我煮面条吃。”
荀引鹤哑然:“只是一碗面?我给你煮面,你也会喜欢我吗?”
“去你的。”江左杨道,“你别话了,你这种老古板一本正经研究这种事,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不正经。”
荀引鹤只得闭嘴。
于是江左杨和荀引鹤讲了完整的故事,荀引鹤是他的身份的知情者,他不需要隐瞒任何细节。
弄璋,取自弄璋之喜,因为家中爹娘太想要一个男孩而如此取名。
弄璋的身体不好,又是女孩,更不受家里重视。江左杨遇到她的那天,她竟然因为没有吃上晚饭而去主家厨房偷东西,姑娘不经吓,被逮了个正着后,哭着求他。
很唯唯诺诺的样子。
江左杨没兴趣欺负一个姑娘,看她哭得实在可怜,就你给我煮碗面条吧。
弄璋就煮了碗酸菜肉丝面,她以为江左杨坐在外头什么都没看到,所以对着热腾腾的面条咽口水咽得有些不加掩饰,其实江左杨什么都看到了。
她把面端给他,江左杨:“再去拿个碗,拿双筷子,太多了我吃不完,分你点。”
姑娘一脸喜出望外,笑起来时露出一点梨涡,很可爱。
江左杨那天心情其实不大好,但兴许是昏暗的灯光太过柔和,江左杨也跟着笑了下,等弄璋转身去取碗筷时,他才发现有这样好看笑脸的姑娘是个跛子。
弄璋的厨艺其实很好,几个姐姐相继出嫁后就轮到她伺候爹娘饮食起居,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爹娘把她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从没夸过她,反而饭冷点,或者没煮想吃的,就打骂她。
但江左杨不知道,他只是在浅尝一口后便惊叹于面条的美味,由衷地赞赏道:“真好吃,真该让你来做府里的厨娘。”
弄璋眼睛亮亮的:“真的吗?我的艺真的可以当厨娘吗?”
她腿脚不便,这辈子都别想去主子跟前伺候,
至多从粗使丫鬟熬成粗使婆子,厨娘已经是家生子的弄璋能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江左杨从她开心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些命运的不公,沉默了会儿,但因为不想做煞风景的人破坏她的好心情,于是道:“你一定会成为厨娘的。”
江左杨是宁公公的养子,在宁公公伺候文帝时,他需要帮忙打理府上一应事务与生意,常被人嘲笑,他不像养子,像管家。
江左杨不反驳,他认得清自己的身份,名为养子,实为奴才,就像这个偌大宅邸的主人,名为九千岁,实则只是去了势的奴才。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荒诞矛盾的事接连不断地上演。
但这个世界上终归还是有人不在乎他究竟是养子还是管家,更不会人前尊他为少爷,人后骂他,那个人自然是弄璋。
弄璋那短暂的十六年里,所承受过的恶远比江左杨想象得多,但她总是默默消化着,没有抱怨,没有脾气。
江左杨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弄璋其实也不是什么圣人,她甚至都不识字,连论语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从每一次与奚落后,从自己难受的心情中,慢慢地总结出一个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然后把它默默实践在自己平日的言行中罢了。
可那样总显得她特别好脾气,特别好欺负。
在江左杨又一次帮她打跑了欺负她的人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她吼道:“你能不能有点脾气?你就这么傻傻地让人欺负吗?”
弄璋被吼得露出了难过的神情,看上去快要哭了,江左杨又后悔了,但实在拉不下脸来这么快就哄她,就这么梗着脖子站在她面前,也不吭声。
弄璋低着头揪着衣角,道:“没有办法啊,我除了忍耐,没有办法的。”
她确实是没有办法,天生的跛子,身体还不好,打不过人家,就算智取,欺负她的人有家里护,她呢?只会被爹娘点着脑门骂,她不省心,一个天生的婢子都赶在外头惹是生非。
爹娘不会护她的,他们比起她身上的伤疤,更在乎破了的衣服洞。而很多时候,弄璋的伤还出自他们之。
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她没法选的出身,没法挑的爹娘,没法不要的身体,弄璋又能怎么办呢?她连字都不识一个,还是跑不快的跛子。
弄璋用一种很麻木的声音:“你不是也在忍吗?大家都好不快乐。”
原来不是没有脾气,只是没有这个资本发脾气而已。
那天,弄璋与江左杨闹得不欢而散,很久,弄璋都没有再出现,江左杨一个人点着盏油灯坐着,也等不来那个为他煮面,好奇地与他打听外面新鲜事的姑娘。
直到后来有一天,江左杨实在憋不下去了,就去找弄璋,他才知道弄璋不在府里做工了,他爹娘跟宁公公求了恩典,把弄璋放出去做婚配,对方是个瞎子,快四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害怕没人能给他送终,于是用家里唯一的房子抵了六两银子出来,买了弄璋。
她爹娘倒不嫌这银子少,总觉得弄璋是个跛子,身体又不好,能卖个六两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于是欢欢喜喜把弄璋抬上花轿。
那天正好是弄璋出嫁的日子。
江左杨什么都没顾上,牵了马就直奔弄璋的夫家,四十岁的老光棍能娶到娇妻是件喜庆的事,迎亲队伍吹打得格外热闹,也走得格外慢,江左杨很快就追上了。
他纵着马横冲直撞直接把队伍冲散,轿夫慌乱地把轿子放了下来,新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江左杨那时面对着垂落的轿帘却沉默了,他很想穿过轿帘上的破洞看清弄璋此时的神色,可又觉得没意思,以她的性子,她大抵会认命吧。
就在他预备掉转马头重新回去时,轿帘忽然被掀开了,新娘摘了盖头喊他:“宁公子
,你带我走吧。”
那一如既往的怯怯的声音此时却像是蓄积了所有的力量,在江左杨的耳边尽数炸开,他愣愣的,新郎气到不行想把弄璋推回去,弄璋死死扳着轿沿看着他。
那瞬间,江左杨突然明白了那个眼神的意思——我过去没有依仗,可现在我愿意押上我的下半辈子,顶着被夫君骂荡/妇,被人指指点点的风险,赌你愿意做我的依仗。
江左杨卷起马鞭向那所谓的夫君抽了过去,然后迅速把弄璋抱上了马背,还没等她坐稳,就扯掉她头发上的发钗:“什么丑东西都往你身上招呼,好好的一个姑娘都不漂亮。”
弄璋在他怀里哭,可双紧紧抱着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松开。
江左杨很的时候就被父母卖掉了,卖给一个太监当养子,而所谓的养父,更像是他的主家。
他短短的二十年,漂泊着,算计着,心着,孤独着,疲惫着,唯独没有安定过。
如果那时候弄璋没有掀开帘子叫住他,江左杨是真的会走。
弄璋得很对,他也在忍受着,忍受那么多,所以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是个注定要被选择,被抛弃的人,他没有任何的勇气去主动抓住任何的一件事。
可是当弄璋叫住他,当他与那个眼神碰上时,似乎有个人在他耳边轻声了句话。
他,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而现在,你终于可以落脚了。
江左杨讲到此处戛然而止,他并没荀引鹤最关心的私奔,荀引鹤还不能明白,那些做出决定前的冲动又或者冷静地条分缕析都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能促使他产生冲动或者分析的原因。
江左杨道:“大约人都是残缺的,所以一颗心总是漏成风,这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只是有些人知道它漏在哪,为什么漏,有些人不知道,而更幸运的是,还有些人不仅知道它漏成什么样,还能遇到那个刚好能与它嵌合的另一颗漏风的心脏。”
“当然,也有理智如你们世家的人,不会选择那颗心脏,这都没关系。”江左杨沉吟道,“只是我觉得人生来许多事都没法选择,爹娘陪伴我们前半生,却把我们摧残到千疮百孔,而我们还不能挑选他们。所喜这世上还有公平,至少还把会陪伴我们后半生的娘子的选择权交给了我们,你自然有你的大局观,而我只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想对我自己好一点,不想到了最后,这颗心连跳都跳不起来了,仅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