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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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陪伴雍正用完晚膳,婉襄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顺子要同她提起这件事。

    雍正这一场病已经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并没有允许后宫妃子轮流过来侍疾。

    熹妃是如今雍正后宫之中最受倚重的妃子,那么她自己过来探病也是很正常的事。

    膳桌撤下之后雍正照常批阅奏章,今夜他收到的密折颇多,便令人如第一夜一般在龙案之下设了一,让婉襄坐在之后看书。

    批阅完一本奏章的时候他偶尔会抬起头望一眼婉襄,同她几句话,也问起了她看书的进度。

    令婉襄错觉她回到了童年时期,在姑姑家度过闷热的暑假,被表哥看着写暑假作业的时候。

    “今日裕嫔去你那里做了什么?”

    婉襄也抬起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和郭贵人、海常在一起过来给嫔妾带了些礼物,同是后宫妃嫔,彼此相识一番而已。”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礼物她都是当面拆开的,裕嫔的礼物婉襄也拆开看了看。

    反倒应当是最贴心的,是一些药物,用于涂抹某处以减少痛苦的。

    正适合她这样年纪又轻,刚刚开始侍寝的妃子使用。

    此外,装药膏和药丸的器皿也算是文物,因为种类繁多,倒是一下子给婉襄增加了不少业绩。

    忽而面对这样庞大的一个数字,婉襄不免有些急躁。

    “哦?”雍正咳嗽了一声,他今夜的脸色又比昨夜差了不少,“她们都送了你什么?”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倒是没什么不可的,“郭贵人送了一只项思圣的紫砂梅花诗句杯,海常在送了一把白色羽毛扇。”

    上首的雍正咳嗽稍止,闻了闻鼻烟壶里的气味,忽而一笑,“有意思。”

    婉襄觉得他是看穿了她们的这些心思。

    而后便是一个婉襄并不期待的问题,“那裕嫔送了什么?”

    “只是一些药品。”这样回答其实就已经足够了,但婉襄的脸还是掩耳盗铃一般地红润了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怕雍正又如与皇后比贴心一般的同裕嫔比一比,那她可真是无福消受。

    幸而他没有再问,只是略点了点头,就再一次投入到了他的那些奏折中去。

    婉襄松一口气,书才翻两页,思绪就又被雍正的问题打断了。

    “今日你还去见了宁嫔?你觉得她如何?”

    婉襄一时又些没领会这问题的意思,不知是问宁嫔为人如何,还是身体如何。只好尽量不偏题地回答。

    “嫔妾随裕嫔娘娘一同去探望了宁嫔,宁嫔娘娘的面色的确不佳,不过因是嫔妾第一次进启祥宫,还是打点着精神陪着嫔妾了好一会儿子话。”

    “在进启祥宫之前,宁嫔娘娘宫中的宫女她正在看书,嫔妾进殿之后见她床边放着的是一本圣谕广训”

    婉襄了一篇话,无意间迎上雍正的目光,发觉他一直忍着笑意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便听雍正道:“你又不在粘杆处当差。”

    “朕要你读后感言,你倒在朕面前背了一通原文,当真是”

    他向着婉襄伸出,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直至他终于能握住她的。

    “你非要同朕装傻,朕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养心殿中很温暖,他的比她的更烫,在一瞬间烧去了那些掩饰。

    “嫔妾只是觉得自己与宁嫔交往不多,并不了解彼此。不若把自己眼见的事情告知于更了解宁嫔娘娘的人,四哥自然会有所判断。”

    烛火倒映在他眼中,恒定地燃烧着,“朕今日召了太医,过问了皇后、宁嫔以及懋嫔的身体。”

    在提及懋嫔之前,他有片刻的犹豫。这其实已是问题。

    婉襄很快给出了她的答案,“嫔妾不会希望四哥是个薄情之人。”

    雍正仍旧望着她,不曾同她的身体接触的右上移至她腰际,微微地用了力。

    她有一瞬间分不清究竟令烛火摇动究竟是风,还是他的意志。

    “忘记却辇之德。”他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而他的身下是龙椅。

    这本是极大的僭越,但他允许。

    婉襄放弃了挣扎。

    他空出了一只,再一次自婉襄莹白的肌肤之上找到了那道已经毫不起眼的伤痕,吐露了心迹,“朕那时很焦急,也很犹豫。”

    他的焦急是那一日衣上为她的泪水所洇湿的龙首,而他的犹豫,他的犹豫散落在紫禁城每一处他们相遇的角落,同她的犹豫互相牵绊。

    第一次正式相见,他她很平常。

    若不打算让她成为他的妃子,便不要在她身上打下任何的烙印,引来无端的猜测,无理的迫害。

    但她的那句话打动了他,即便他如何控制,也不断地在他心中回响。

    于是他将那只白瓷杯盏交给她,像是笃定她一定能够修补好那样迫不及待地递出了下一次见面的会。

    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期待的根本不是这些往事重新鲜活,他原本就希望这些往事尘埃落定,可以让他确信他是每一场斗争的胜利者。

    他期待的只是见到她而已。

    以为多见几次,就可以找到答案。

    但于她最终的归宿,他仍旧是犹豫的。

    所以齐妃发难,他只是让苏培盛出面;所以长街相见,他亦对她视而不见。

    其实是她自己决定了她人生的走向,她走到了乾清宫里,他的面前。

    婉襄握住了他的,将它郑重地放进了她的心里,双交叠,都在汲取他的暖,“如今四哥可以不必焦急,也不必犹豫了。”

    她知道自己在些什么,也知道雍正将要什么。

    “除却皇后的病势稍好些,宁嫔、懋嫔的病情都没有什么起色,尤其是懋嫔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婉襄并不想抢什么功劳,不想在懋嫔面前做什么好人,于是她任由雍正自己将要的话下去。

    “朕连月来龙体不安,不曾于懋勤殿勾决囚犯,亦赦免了一批应得遣戍、监追、籍没家人惩罚之罪人。”

    “朕想,朕对自己的家人也应当宽容一些。”

    婉襄安静地听着他话,他若有所感,更用力地反握了婉襄的。

    “今日熹妃来养心殿陪朕用午膳,提及了苏答应。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加以死后哀荣,也不过只是全了朕的脸面。”

    “而苏答应在世时曾自述,儿时待她最好的长辈是她的祖母。因此朕决定下旨封赠其祖母为安人,享六品俸禄,直至其去世。”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令苏家的门庭获得了体面,也令这世上真心待苏答应好的那个人获得了实惠。

    而诰命的俸禄就同现代社会的养老金一般,人死之后便不能再得,因此,无论苏答应家中人原本如何,今后都会好好侍奉这位老人家。

    不过,为什么熹妃会忽而提起苏答应的事呢?

    雍正继续下去,“朕亦打算解除懋嫔的禁足令,日日使太医入咸福宫为她诊治。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受害最大的人并不是婉襄,而是苏答应。

    就算苏答应原本已经要死去,但哪怕只是一刻,懋嫔对她生命的剥夺也是无可否认的。

    苏答应已经离世,她活着的家人只会感念天恩浩荡,其实不需要婉襄发表什么意见

    赞成或是反对,都无必要。

    婉襄不想展示她的宽宏大量,因为她并不能原谅懋嫔。于是她选择保持沉默。

    雍正很快读懂了她的沉默,向着她靠近,用额头抵着她的,“连个顺水人情也不愿意做”

    她又不是熹妃。熹妃是要当太后,追封皇后,受万世敬仰的人。

    婉襄这样想着,当然不能出口。她垂下如鸦翅一般的睫,不曾与雍正对视。

    “便是嫔妾愿意做人情,也总要有人肯领情才好。”

    她虽然觉得懋嫔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很可怜,但这个时期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发疯。

    像懋嫔这样的人,她只想敬而远之。

    下一刻婉襄觉得天旋地转,雍正那只能够操纵山河的大此刻也操纵着她,他令她完全地躺到了他怀里,自然而然地同他四目相对。

    婉襄的旗头抵着坚硬的龙椅,开始微微倾斜,令她感觉到了不适。

    他很快就发觉了,仔细耐心地取下了她头上的钗环,同那些讲国计民生的奏折放在一起。

    “若朕希望你出言赞成,从而令朕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呢?”

    婉襄的一颗心仍旧惴惴不停,已在他眼中失尽常理,她正想要开口,便见雍正温和地笑了笑。

    “朕不会想让你违逆本心的,婉襄。”

    他俯下身来亲吻她,像是夏日的蜻蜓掠过荷初生的水面,那涟漪漾在她心间,撩拨得她不再像湖水一般甘心任他游戏。

    婉襄伸出双揽住了他的脖颈,在他撤退的时候猛然抬起身体追了上去。

    他的那只不再为婉襄束缚,抵住了她的背,有力地支撑着她,使她能够维持住这个动作。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是需要争夺的,若不用力些,便追逐不上那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