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明月
“齐妃已经为朕禁足了。无论腊八那夜有多少迷障,齐妃魇镇弘历之心为真,朕绝不能饶恕。”
雍正向婉襄提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齐妃。
她心中若有所感,或者腊八那一夜发生的事,她和那答应所做的事,他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朕并不想看到有人借题发挥,又将六宫中的这一池水搅地一团糟。”
这句话也似是暗示。
婉襄低下头去,重新执起了他的。
他的病势眼下看来就像是绵延无尽的春寒,令他心冰冷,却仍生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看着婉襄的动作,“至于熹妃朕的病情反复不定,有些事总要做些打算。”
这一次吐血晕厥,或者雍正内心的态度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乐观。
熹妃是四阿哥之母,若他当真她身上便不能有什么污点。
所以即便熹妃被他宽恕,也未必当真是清白无辜,为人所陷害。
这句话终究太过不祥,婉襄不想再听下去。她只装作没有听懂。
“苏公公,年夜时四哥第一次看见我穿吉服,觉得很好看。”
雍正不想将他周身的寒意传递到婉襄身上,略略拨开了风帽,自其下找到了另一朵兰花。
他温柔地触碰兰花的花瓣,便如同触碰她的面颊,“汉女装束也好看。”
婉襄微笑起来,如春夜兰花初绽。但下一刻她就跑开数步,自一旁梅花树上团起一把雪,用力地朝着雍正掷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将雪团接住,但那些雪太松软,落进他中的不过一团,有更多的如烟花一般在他眼前散开。
下一个雪团很快向着他飞过来,他仍旧接住,旋即弯下腰来团起地上的积雪,也用力地朝着婉襄掷去。
他的动作迅捷,也比婉襄更精准,每一团都落在她雪灰色氅衣之上的兰草纹上,是对她的挑衅。
婉襄不甘示弱,但他总能很好地躲避。
到婉襄终于笑得累了,不心撞在梅花树上引花瓣与春雪簌簌落下,不得已摆摆求饶,他方才停下来。
雍正负静静立于鳌山灯下,笑如朗月入怀。
婉襄朝着他飞奔过去,难得主动地拥抱着他。闹过这一回,心中却仍记挂着他方才的那句话。
“可四哥见到我的第一面,分明只很平常。”
是在永寿宫的时候,他问她的名字,那时她微微抬起了头。
如斯好天良夜,与其陷入对那些鬼蜮伎俩的思考,不若追本溯源。
两个人紧紧相贴,心脏仿佛在彼此身上跳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她才发觉自己原来真的是很在意的。
雍正松开,同她四目相对,“其实在听闻你的名字的时候,朕第一反应是失望。”
“失望”比“平常”更叫人失落。
雍正伸出指,拂去了她眉间挂着的雪花。
其余四指抵在她耳后,发上,他们的距离这般近,令她心如擂鼓,没法让那些“貌若无盐”的自嘲脱出口。
“十三弟亲自进宫面圣,希望朕能照拂于你。朕早已听闻你的名字,又知十三弟夫妻在意,想此生缘分淡泊,因此觉得失望。”
“永寿宫中并不是只有熹妃一人,更不是只有熹妃的人。‘平常’二字才能保你平安。”
婉襄侧过脸来,同他的掌更亲密。她的唇停留在他掌心,雪团消散之后的热意包裹着她,烧得她的心也不断不断地热起来。
“那后来呢?”
“倾盖如故,朕也是这般想。亦是十三弟点醒了朕,‘无缘’本是无能之人的借口。”
他没有再下去,只是沉默着摘下她发髻上、肩上落着的梅花花瓣,放进她心里,拼凑成一朵完整的梅花。
相比婉襄入乾清宫的那一夜,他的心意已经如同十六之夜的月光,满庭皆是。
婉襄再一次踮起脚尖,用力地拥抱着他。她是想要些什么来回应的,但她闭上眼睛,顷刻之间便有泪水落下。
落在五爪行龙上,它不改神色,提醒她,她其实并不是刘婉襄。
婉襄不能让这样的情绪继续支配她,松开之后她低下头去,勉强让自己笑起来。
“在燕禧堂中换了衣裳,却忘记了换掉这双鞋,当真是粗心。四哥你瞧。”
雍正因为她的话而低下头去,也忍不住会心一笑,“猩红斗篷,宝蓝色宫鞋,倒也别致有趣。”
婉襄知道他是笑话她——他是个很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
当下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博他一笑,因此很快佯装负气,背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明日他还要上朝,她则还要继续被囚禁在燕禧堂中,时辰对于他们二人来都已经不早了。
出门时遮蔽明月的阴云早已消散去,婉襄一路抬头看着月亮,要紧紧地抓着他的,才不至于摔倒。
“到御花园中走过这一遭,今年也就算是走过百病了。”
明清之时,有“走百病”的风俗。
正月十六,妇女着盛装,结伴嬉笑出家门。走桥登高,摸钉求子,至午夜方归。
雍正跟在她身后,“朕送给你这么多新年礼物,还陪着你赏了灯,走了百病,你就没有什么要送给朕的东西么?”
婉襄停下来,转身面对雍正,笑着问他:“四哥想要什么?”
他佯装思考,“香包、护膝总不过此类东西或者朕再寻些碎裂瓷器来,偏要你抓心挠肝地为朕修补。”
雍正会这样,其实仍旧只是忧心她被困于燕禧堂中无聊。
婉襄还是决定婉拒,“若是好好的瓷器,为修补而碎裂,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到这里的时候,婉襄脑海中忽而浮现起了宁嫔的那尊德化窑观音像。
她很快将这个念头清理,“若是真有古瓷器,我倒是很愿意修补,我希望它们能以完整的面貌流传下去,尽管有所损伤。”
“不过四哥给我的那本悦心集我也还没有看完,想来已经足以静心。”
当年他在潜邸之中可以借此淡泊心志,隐藏自身,她当然也可以。
“至于送给四哥的礼物。”她回过头去,指着天边的月亮,“这就是礼物。”
“月亮?”雍正亦微微抬起头,天幕之中明河斜映,繁星微闪。
恰好路旁有一树梅花,婉襄折下了一枝,“唤起雪中明月,伴使君行乐。”
他望月的时候惆怅难禁,望她时却笑意温柔,“是很好的礼物,朕会好好收藏。”
他们一同回到了养心殿中,原本就是瞒过众人离开的,周遭的灯火早已熄灭,没有光亮在等待。
雍正并不肯放婉襄回燕禧堂去,将那支梅花插入瓶中,两人如常日一般在后殿的东稍间中歇下。
从她搬到燕禧堂中之后,对外不曾言,其实他们日日都在一处起坐。
丑时已过,自外间归来的寒意在沐浴之后散去,暖风熏得婉襄睡意昏沉。
雍正睡在床榻外侧,吵她不得睡。
见她仍然不肯醒来,便一点一点地将她往床榻里侧挤,直到她的身体靠在内侧柔软的锦被上,又直到那些锦被也再无去处。
婉襄烦躁起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恶向胆边生,闭着眼睛抱起了那一床床的锦被直接用力地往地面上扔。
她身旁那人似是被惊吓住了,倒是不再挤她了。
周围尽是炭盆,她从一团温暖中找到一点不曾沾染体温的凉意,正觉得舒畅,便发觉又有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她终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今时原来与往日不同。
“彤史”她还在禁足期间,疑罪未明。
“彤史只有皇后能看,反正你同朕在这养心殿中”
反正历史上的刘婉襄,这时候也是不会有娠的。
于是婉襄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骤雨打荷塘,每一滴雨水落下来的痕迹都是清晰的。
春日里寝衣日渐单薄,那些柔软的丝绸哪里经得起搓磨,终也落得同那些锦被一样的下场。
“气性真是大。”他大约是望了一眼床榻下锦被堆叠可怜的情形,很快又将注意力投入在她身上。
年少的女子,肌肤如月中聚雪,长发如瀑。
昏昧月光下是黑白二色的锦缎,分明没有风情韵事的颖悟,看在他眼中却无端端地染上。
他总想要秉烛细观,她却次次不肯。
他伸出指抚向春山,秋水便在他指尖微微战栗。
“婉襄。”直到她迷茫地睁开眼,他才开口唤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要躲开,比不过他的力气,便又以掩面,忘记了闭上眼睛的本能。
“婉襄。”他又唤她,这一次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望着朕。”
婉襄分不清这是命令还是请求,在他的强硬地握住她的腕之前放下了自己的。
他的面庞在她眼中异样清晰,却又仿佛格外陌生。
她伸出去触碰眼前人的面颊,来不及辨认,他猝不及防地闯进来,其他的触觉比视觉更汹涌。
汗迹盈盈不落,落下的是月亮,“你要永远记得朕。”
在极致的快乐中她想,她怎么会不记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