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孤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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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磬之声落下,众人哀泣之声骤然响起。

    雍正迈进怡亲王府大门的动作停下,纵周围有千万人,他的背影看起来仍旧孤寂又可怜。

    一个帝王,面对心爱之人逝去。

    孤寂又可怜。

    婉襄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形容她所见到的情形,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最后汇成了雍正朝实录中的这句话。

    “上闻怡亲王病笃。幸王邸。比至。王已薨逝。”

    世间最为密迩无间的君臣,兄弟,没有能够见到彼此最后一面。这幅历史图卷无比具象地,在她眼前展开。

    雍正的软弱只有一刻,他的收成了拳,用力地捶在门框上,捶走的亦是在听见哭声时那一瞬间的天昏地暗。

    他开始大步流星地向着怡亲王,他挚爱之弟所在的方向走去。

    怡亲王府的一切都是刘婉襄所熟悉的,无数回忆翻覆着她的思维。

    她想要跟上雍正的脚步,那片刻之间却天旋地转,令她不敢迈开脚步。

    “妾身富察氏,保和殿大学士马齐三子福庆女,雍正五年上赐为故多罗贝勒弘暾之妻。今闻翁薨,请入府请持服”

    婉襄回过头去,见一个年轻女子着孝衣跪于怡亲王府门前,话语之间,已然虔诚的三跪三叩。

    她她是怡亲王嫡长子弘暾的妻子,为怡亲王戴孝本属应当,可她为什么会跪在这里

    顺子上前一步,催促婉襄:“贵人主子,万岁爷已经进去了,您也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这些事横竖与您无关,您还是先进去安慰万岁爷要紧。”

    婉襄骤然想起雍正悲痛难以自抑的面庞,她脑海中顿时只剩下了伤心,循着刘婉襄的记忆快速地朝着怡亲王府正院走去。

    她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灯笼是,花朵是,人们的衣服是,那些白色好像是在一瞬间从青松苍柏、雕梁画栋之间生长出来的。

    大雨落下之后的潮湿仿佛也能将人溺毙,它们和这铺天盖地的白色一起绞杀着她的意识。

    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不,她不要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

    她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从层层叠叠的哭声之中往里闯,有时人们的哭声在她头顶,有时候在她耳畔,有时候又在她腰际。

    她心翼翼地,没有碰倒那些悲伤的孩子。

    雍正已经在她眼前了。他坐在怡亲王的床榻边沿,遮掩住了他的灰败。

    所有人都已经换上了白色的丧服,只有她和雍正是两个异数。

    站在一旁的兆佳福晋摇摇欲坠起来,婉襄发觉了,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了她。

    “谢”

    兆佳福晋来不及向婉襄道谢,下一刻便再支撑不住,礼仪与矜持在一瞬间崩塌,她摔回到了婉襄怀里。

    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滚沸的热油之中,无数的人朝着她们的方向涌过来。

    婉襄觉得自己只是一棵柔软的水草,抵御不住潮水的攻击。

    有人将兆佳福晋搀扶起来,从这闷热的房间里送了出去。

    有人也好心地扶起了婉襄,更好心地丢给了她一件麻布制成的丧服。

    婉襄麻木地望着这些人的面庞,刘婉襄几乎认识他们每一个人而婉襄不认得。

    他们都是这样悲伤又迷茫的表情。而从前是愉悦的、得意的、丧气的、平和的、傲慢的、欣喜的、愤怒的

    只有生与死能将所有人的表情归纳为一种。

    她没有注意到是谁为她套上了丧服,在那几瞬里她只是静静凝望着雍正的背影。

    婉襄觉得他似乎比她还要更平静,因为他不能在臣下面前失去一个君王的仪度,就像是兆佳福晋那样地轰塌下去。

    人们忽而又让出了一条路,又一群年纪各异的白衣人涌进来,她仍然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

    他们就跪在雍正面前请他为江山社稷而节哀,君王要开始“悲恸不已”了,怡亲王府的主事者开始将房中的人清场,一个个都跪倒了院中去致哀。

    终于又有人想起了婉襄,想起她不应当为王府的主人穿丧服,因为她是天子的女人。

    婉襄当然也不用到院子里去跪着,因为她不是怡亲王的儿孙。

    她们把她带到了一处空置的院落里,让她一个人对着深夜里煌煌燃烧,却其实什么都照不亮的烛光。

    她凑近了那烛火,感受它光亮的同时也感受着它带来的热意,比起伤心,她现在更多的是迷茫。

    怡亲王薨逝了。

    就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她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不清楚些什么。

    同样被送进这个院子里的人还有富察氏,在婉襄之后不久。

    原来那群围绕着雍正的重臣之中,还有她的夫君弘历。

    她也是一身白色,雪做肌肤,麻布为裳,若不是仲夏闷热,婉襄几乎要以为向着她走过来的是一个雪人。

    走到近处,富察氏和婉襄福了福身,“请贵人节哀。”

    婉襄不得不站起来还礼,“也请福晋节哀。”她不想在这时候处理什么人情世故。

    富察氏点了点头,她眼中有真切的悲伤之色,沉默着坐在婉襄对面,银缸的另一侧。

    这一夜的灯花为她们的沉默与悲伤所压制着,一直到燃尽都不曾爆处一朵。

    下人们进来换银缸上烛火的时候婉襄听见富察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艰难地舒展着她的腰肢。

    “四阿哥过来便已经足够了,福晋又何必自苦。”

    本来就已经惹雍正忌惮。

    从婉襄的话语里,她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与偏向。

    她也还是很诚恳地回答,“十三皇叔是国之栋梁,损失此等良臣,实是我大清之殇。”

    这是真话。

    “急躁容易出事端。”

    她指的是四阿哥,这也是真话。

    而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隐隐传来的哀泣之声是这个夜晚永恒的旋律。

    这哭声太折磨人了,婉襄想要摆脱,“已故多罗贝勒弘暾的福晋,是怎么回事?”

    在经过院中那一片人群的时候,她看见了刚刚被人带进来,跪在最后面的富察氏。

    她们都是富察氏,婉襄想,她应该是知道她的。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做为未来的皇后,富察氏的修养与文学造诣都在寻常女子之上。

    可这句词,她吟诵时没一点少女的娇羞袅娜,满是惆怅。

    注定了这个故事会以悲剧结尾。

    “蒲尔别和已故多罗贝勒弘暾是青梅竹马,长成之后素来待彼此以诚以礼,不曾逾矩一步。”

    “终于到了要给弘暾选福晋的时候。而蒲尔别是我族中的侄女,我是四阿哥的福晋。”

    满族人并不介意这些,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是其他的事。

    “怡亲王乃是国之肱骨,弘暾本来会成为他的继承人。“

    “额娘交好的是怡亲王府的瓜尔佳氏侧福晋,十三皇叔和兆佳福晋公忠体国,考量的不会是他们亲子的喜好。”

    富察氏姑侄若同时嫁入皇家,一位为天子妇,另一位又是怡亲王府未来的王妃,先会助长富察氏的威势,而后也是无形中将怡亲王府拉拢到了弘历这边,增添他继位的筹码。

    婉襄忽而明白了,熹妃素来有拉拢怡亲王府的意图,去岁将她拉拢到永寿宫中,未必没有知她与怡亲王府亲厚,借此拉拢的意思。

    怡亲王当然不肯这样做,他心里只有他的君王,他的四哥。

    有国无家。

    “蒲尔别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家中人看了心疼,她反而宽慰我们。”

    “额娘做不到的事,我去求了皇额娘——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以弘历为先来考量得失。”

    富察最后还是被指婚给了弘暾。

    “皇额娘真是个好人,从来都大公无私,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后位能被皇位威胁,或者她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她的后位。”

    富察氏眼中的皇后,和婉襄眼中的是不一样的。

    皇后在去岁腊八夜的表现,决不是不在意后位和权柄。

    “她最终帮了蒲尔别和弘暾,皇阿玛下旨的时候蒲尔别高兴坏了,因为茶饭不思太久而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直握着我的,感谢我”

    截然而止。

    结局是年少夭折,交欢未久又分离。

    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而后画面转变成怡亲王府的另一场丧事,是刘婉襄的记忆,痛不欲生的人群中增添了怡亲王本人的身影。

    “蒲尔别截断了她的头发,前往怡亲王府,要求以未亡人的身份为弘暾戴孝,参与治丧之事。“

    非国丧或是丧夫,满族女子是不能断发的。

    “十三皇叔坚决不许,蒲尔别跪在王府门前哭了一夜,一直到第二日的夜晚时仍旧不得允许,她才被叔父接回家中。”

    “自此每日缟衣素食,绝不矜妆。年节宴会亦避地很远,从不出席,才过了两年”

    婉襄脑海中又勾勒出那个高大又病弱男子的形象,他这般对待蒲尔别并不是因为他心狠,而恰恰是因为他有一个宽厚仁慈的心。

    激痛之下无暇后思,他不愿意这样年少的一个姑娘为了过往的一段爱情而葬送了一生,把自己从红妆埋进青灯古佛之中再不得脱身。

    这样的一个人,今日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画堂灯已灭。

    婉襄心中如有剧痛,令她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无数刘婉襄的回忆把怡亲王故事送到她眼前来,她终于从迷茫之中挣脱出来,放声大哭。

    富察氏亦流泪,直到有一个丫鬟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

    “请问刘贵人娘娘在这里吗?您的父亲刘管领想要见您,此刻正候在花园之中。”

    带进来一阵浓重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