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第 154 章 顾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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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灵墟宗主峰,昔日师昭魔神交之地。

    崩塌的山峰巨石已被灵力重新聚拢,被摧毁的房屋焕然一新,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时有仙鹤纷飞,长唳云霄。

    灵墟宗宗主师昭,将在这里举行封仙与结盟大典,自今日起,便令天下同道仙门、加上自愿加入的无数散修,皆以灵墟宗为首,共同结成这万年以来的第一大仙盟。

    而师昭,将自封为仙盟之主。

    之前与灵墟宗作对那些仙门见大势已去,早已改变态度,众仙门的掌门聚在一起商议,根据师昭如今近乎于神的修为,决定尊她为太清灵华仙尊。

    除魔神之功震烁古今,她将会是万年来,仙界的第一位被四海尊崇的仙尊。

    而妖族曾被魔神亲自屠戮,自从妖皇被杀之后,妖族都被迫听命于魔族,备受打压倾轧,如今魔神被打落深渊,魔族纷纷缩回老巢,师昭念在妖族大多不曾害人,主动对其伸出援,还其自由。

    妖域上上下下忍受魔族已久,如今得以解脱,全都对仙盟和师昭极为感激,甚至不惜立下誓言,今后绝不进犯修仙界。

    而魔域中。

    魔皇黑蛟选择退位。

    他那魔皇之位,本就是当时魔神为了师昭,随赏给他的,他之所以稳坐位置,不是因为腕,也不是因为修为,纯粹只是无人忤逆魔神罢了。

    如今,也是时候让位了。

    黑蛟辞去魔皇之位时,在灵墟宗脚下,又见了师昭一面。

    他带上了蝴蝶精,女孩眉眼精致,安静乖巧,怯怯地牵着黑蛟,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瞅着师昭。

    黑蛟:“魔域新任魔皇应该也是熟人,若是有点眼力见的,应该会封锁魔域入口,暂时避开你的风头,从今以后,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一言堂了。”

    师昭“嗯”了一声。

    这一刻,对她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并没有太大的惊喜。

    她目光下落,看向悄悄观察自己的蝴蝶精,黑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将姑娘拉出来,推过去:“这是神尊送你的,来,许是神尊心里有你,他给这只蝴蝶赋予的相貌,也有几分像你。”

    师昭微笑:“我看出来了。”

    打从第一次见,就看出来了,若她与巫羲有个女儿,想必也会如此可爱。

    只不过她一直没。

    “她如今与你亲近,方便的话,你便带走她吧。”师昭蹲下身,摸了摸女孩的头,笑着:“怎么联系我,你应该知道,但你我身份有别,日后若无必要,我们就别再见了。”

    “好。”

    师昭收起身,与黑蛟对视片刻,其实她虽然对黑蛟数次冷言冷语,但内心深处,也感激眼前这个魔头——从前如果没有他的暗中斡旋,她无法办成很多事,也无法从殷离的针锋相对中活下去。

    更别提走到今日。

    来讽刺,这些年来,正道逼她害她,帮她最多的却是魔。

    但,也许他们太熟,很多话反而没必要。

    师昭转身:“我走了,保重。”

    黑蛟心底五味杂陈,牵着蝴蝶精的,望着少女绝然冷漠的背影,突然出声:“师昭,那日之后,你有没有去深渊底下找过神尊?”

    师昭在门口停住。

    少女华美的衣摆迎风摇曳,目光望着屋脊之上刺眼的天光,没有话。

    她太忙,加上最近已沉迷于收拢一切大权,再深刻的感情又如何?那一场大战毕竟是演戏,只要没到失去的程度,都能搁置。

    黑蛟猜到了答案。

    “你应该去的。”他低声:“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但你终究会知道。”

    师昭沉默,片刻后,她什么都没,直接快步离开。

    黑蛟的事,她并不是没有感觉,那日种种,总有端倪迹象,所谓的受伤,孰真孰假,也未必是表面上那样。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临这件事,去探究更多真相。

    索性搁置。

    索性去忙所有事,唯独管他的事。

    但她事先预想了一切可能性,譬如长久失去身体的魔神力量衰竭,又或是天道那一击并非表面上的轻描淡写,亦或是他有隐疾,唯独没想到,他瞒着她,做了一件大事。

    一件绝不像巫羲会做的事。

    那是封仙大典上,刚刚结束仪式的她坐在高座之上,俯视着下方众生,却突然收到的一件神秘礼物。

    送礼人头戴斗笠,不报名姓,两空空,嗓音低沉,这是迟到的生辰礼。

    生辰礼?

    ——“本尊为你庆祝生辰,送你一个已经筹备好的礼物。”

    不知为何,巫羲过的话突然闪现。

    坐在最上方的尊座上、已是仙尊的师昭,华服盛妆,居高临下,许久没动,也没话,睥睨着这戴着斗笠的人。

    四周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安静的大殿顿起喧哗。

    殿中人巍然不动。

    灵墟宗有长老按捺不住,扬声斥责道:“放肆!就算是献给尊上的生辰礼,逾期才送,本就怠慢,此刻打搅大典,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那人安静站着,任凭风吹起斗笠四面的薄纱,身姿笔挺,缄默不言。

    不知为何,师昭有一股不上来的熟悉感。

    “礼物呢?”她突然问。

    那人低声:“还请尊上随我前来。”

    众人面色微变,虽然封仙大典已成,也不算太大的不合礼数,但此刻这无名之辈搅局,也实在是太过唐突无礼,很像别有用心。

    但鬼使神差的,师昭抬,制止下方喧哗。

    “好。”

    她拂袖起身,布满华美章纹的裙摆从长阶上迤逦而下,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转身,出去。

    师昭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话,直到那人走到烟波渺渺的山峰之巅,他停了下来,望着漫山遍野密匝匝的林木,郁郁葱葱,生盎然。

    绿草如茵,花草繁茂,时有仙兽纷飞,云波浩瀚,入目灵气盎然,好一番美景。

    忽有一阵风吹过。

    那人取下斗笠,垂落的纱帘被风掀起,他回身,露出少年飞扬入鬓的俊秀眉眼。

    “师昭,好久不见。”他笑。

    “”

    一句话,犹如惊雷炸开。

    师昭猛地抬眼,双眸瞪大了,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耳畔犹如被巨雷轰然劈过,密密麻麻的电流感席卷全身,最终在头皮炸开。

    轰得理智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师昭彻底呆在了原地,怀疑自己在做梦。

    是梦吧。

    这肯定就是梦。

    这或许是死去的师昭,在临死前做的一场荒诞的梦。

    她猛地后退一步,脸色发白。

    “你你是”

    她喃喃后退,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顾让?!”

    她满眼陌生与迷茫,看着他眼神活像是大白天见到了鬼,杏眸你俱是惊异与抗拒,没有半点喜悦,只有剧烈发颤。

    与其不认识,或者,她觉得这不对,这是假的,眼前这个人怎么会活着?

    他明明魂飞魄散了。

    魔神明明不愿救他。

    她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等到背脊靠上一棵树,理智才和血液一起缓慢地回流,让她的脸上有了血色。

    少年逆风站在原地,看着她,不着急,亦不催促。

    “师昭,你还好吗?”他温柔地问。

    师昭拼命摇着头,她:“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你突然为什么复活了?你明明已经死了”

    若是别人见了这场面,怕是要以为他们有仇,她恨不得他死。这少年却无奈地耸耸肩,还像以前那样,抱着臂懒洋洋地叹气:“我,你要不要这么狠心啊?我好不容易活过来,你不抱着我哭一场就算了,跟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一点都不好?”

    “”

    “怎么?我活了,你很失望?”

    “”

    师昭没吭声。

    顾让着着,似乎也觉得这气氛很微妙,似乎有点儿悲伤,又有点儿尴尬,还有点股不上来的陌生感,尤其是师昭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像盯着个怪物?

    顾让心道他怎么了,无辜地摸了摸后脑勺,无力又头疼地:“好歹给点面子吧,别这样,爷我走了鬼门关一趟,好不容易活了”

    就算不煽情,哪怕给他一拳,都比这样好吧。

    师昭突然:“笨蛋。”

    顾让:???

    顾让:“你才笨蛋,不是,你有必要上来就骂我吗?”

    “你不是笨蛋是什么?”师昭两眼通红,冷笑出声:“当初明明可以不管我,却非要把我这个麻烦带回家,明明可以跑,却非要回来送死,明明可以顺着天道,却非要傻乎乎地反抗天道送死,我看你就是个蠢货!”

    顾让怔住。

    他被她骂得浑身别扭,怪不是滋味,袖中的指紧了紧,不自在地偏过头,低声道:“我那不是怕你出事。”

    “出事?”

    师昭上前一步,让他看清楚自己此刻华服盛妆的样子,“顾让,你看清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在的这一百多年,我可过得好得很!”

    顾让心道这丫头还是没变,脾气大,冷血自私,心肠如铁,他原本打算同她好好叙旧,此刻被一骂再骂,这大少爷脾气也被彻底激了出来,嗤笑道:“是是是,你没我一样混得好,那关我屁事,你就算原地给我飞升,那你也还是之前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师昭!”

    “你才哭鼻子!多久以前的事你还提,你有病吗?!”

    “那爷还死了一百年了!”顾让理直气壮,冷哼一声:“我死之前的事你还提,你也有病啊?”

    “你!”

    师昭好久没被人这么怼过,简直气得发笑,偏过头,肩膀突然微微颤动起来,顾让狐疑地盯着这丫头的反常举动,担心她是不是被自己骂哭了,上前去拽她,“喂,没事吧?我也不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师昭被拽得抬头。

    她在笑。

    顾让看着,也没忍住,捂着额头笑了起来,“我服了你,你真是”

    真不愧是她。

    指望她煽情,只怕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少年和少女不约而同地笑着,也没人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但总是忍不住微笑着,望着对方。

    顾让注视着师昭,这一瞬间门,跨越了百余年,历经无数纷争的少女眉目依旧,她也端详着这个鲜活而明媚的少年,从前那些丢失掉的、遗忘掉的些许东西,渐渐回流到了心底。

    “是真的吧?”她低声问。

    “是真的。”顾让收敛笑容,认真地:“师昭,我回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回来呢?

    山巅忽然掠来一阵风,鼓起师昭宽大华美的衣摆,她拢着碎发,侧身,看着远处,忽然:“是魔神复活的你。”

    她的语气,很笃定。

    “是他。”顾让睫毛扇动,目光垂落,“他用他的神力集合天地之气,为我重聚魂魄,再将其存放于匣子里。”

    “直到几日前,我的魂魄才进入重塑的肉身。”

    之前,他尚是魂魄、只有微弱意识之时,恍恍惚惚间门,便听到魔神冰冷威严的嗓音,从混沌之中响起——

    “本尊赐你复苏之,逆天而行,皆为师昭。”

    逆天而行,皆为师昭。

    神明威严的声音在他魂魄深处形成烙印,成为贯彻下去的一道法咒,他意识聚拢,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金光隔着匣子涌入,他能通过那些金光,看到魔神霜雪般寂静冷漠的容颜。

    那是寂静的魔宫。

    魔神站在黑暗中,一只抚着匣子,狰狞的纹路从脖子爬上脸颊,金瞳明灭,“你该感谢师昭,若非有那句誓言,本尊不会救你。”

    “呵。”

    他自嘲地笑,喉间门发出一声讽刺的气音,摇头道:“真是不知道,你哪里好,让她记了那么久。”

    “真心?”

    “真心是什么东西?比得过本尊的力量?比得过本尊的无上地位?”

    “她的一切,都是本尊给的。”

    “她的修为、她的尊严、她的地位,乃至她的肉身,她体内流的血液,全都是本尊的,你究竟算什么东西?”

    “凡夫俗子,不过给些恩惠,以所谓‘真心’诱骗她。”

    “实则不值一提,可笑至极。”

    在外,魔神少言寡语,令人难以捉摸他的想法,可无人时,这位神祇无聊起来,话多,且爱自言自语。

    他似乎是有深深的不甘与愤怒。

    但愤怒到了极点时,他的指却还一遍遍地描摹着那匣子,仿佛隔着它,在看师昭。

    “记住,你只是本尊的礼物。”

    那魔神了很多话,零零碎碎,朦胧不清,直到魂魄成型的那刻,他将金光点在他的眉心,对他的魂魄下达最后的指令:“本尊要你,复生之后,前去找她。”

    顾让,是几日前复生的。

    他呆呆地坐在荒无人烟的断崖边,神智还没彻底恢复,那个叫“黑蛟”的魔过来,递给他一面前尘镜,镜子里,慢慢上演了这百年来发生的所有事。

    他用了三天三夜,将这百年梳理了一遍。

    黑蛟:“师昭,早就已经今非昔比,她为了复活你,不惜向魔神借神骨,还因为你杀了蔺扬,如果你去找她,她会很高兴,这也是魔神复活你的理由。”

    “但除此之外,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比如,她。

    少年呆呆地垂着眼睛,嗓音嘶哑,了复活以来的第一句话:“我知道,我没会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遑论是与师昭认识许久的顾让。

    他看得很清楚明白,师昭心里有魔神。

    当年的少年,热烈张扬,最喜欢她却偏要欺负她,却是第一个送她生辰礼物的人,还在外人面前公然吃醋、护着她,表现得那么明显,她都没有回应。

    还无情地拿板砖砸过他。

    他觉得她只是在故作矜持,毕竟像他这样有身份地位、长得还不错的大少爷,谁会不想嫁给他?至于清言?那个死板的呆瓜,根本就不了解师昭,只有他才知道师昭的真面目,并且接受她那坏脾气。

    他如此自负。

    觉得她嫁给他,是注定的事。

    他可太喜欢她了,她好的一面喜欢,坏的一面也喜欢,尤其喜欢看她满肚子坏水、还故意装哭的样子,看似楚楚可怜,实际上又坏又可爱。

    他还喜欢看她骗清言、让清言吃瘪的样子,毕竟他也看清言不顺眼。

    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丫头?

    顾让一边想着从前,一边看着前尘镜中的师昭,看到她站在自己的面前,拼尽全力地施法救他,垂眼笑道:“已经够了。”

    她记得,就够了。

    至于其他,下辈子再吧,他懒得纠结了。

    顾让把镜子还给黑蛟,拿过放在一边的斗笠戴上,:“我去找她,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现在的我,也配不上她。”

    他懒洋洋地离开了,望着熟悉的灵墟宗,看着这里举办盛典,真是前所未有的风光。

    真好啊。

    记忆回笼。

    顾让背靠着树,看着少女冰冷的侧颜,笑着:“其实魔神对你挺好的,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换做是我,我才不会复活别的男人。”

    师昭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片刻后,对顾让:“我让阿胥给你准备住处,你先住着,你刚复活几日,身体或许会有不适,在我身边,也好照看着。”

    顾让笑着点头,“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毕竟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对,是朋友。”

    -

    当日,顾让住了下来,他很低调,见过他的人不多,但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惊讶。

    他没有见清言,虽曾是伙伴,但他们从前就不算一路人,见了也无话可。

    但他去见了师窈。

    他只告诉了师窈一件往事。

    “你还记得,那个叫南奕的南海龙族吗?他的确是师昭杀的。”少年:“当时我正好在场,南奕为了给你出气,又仗着自己不是灵墟宗弟子,直接来截杀师昭,正好我和师昭在一起,他差点连我一起杀了。”

    “魔神出,救了师昭,我和师昭刚刚处理完那条白龙的尸体,她又转头对你笑。”

    “你可以想想,对差点害死自己的人笑,是个什么心情。”

    “你还可以想想,后来你寻找杀害南奕的真凶时,师昭又是什么心情。”

    不过。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顾让言尽于此,没有看师窈,转身离开。

    出去时正好看见清言迎面走来,清言看见顾让,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嘴想什么,顾让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和他擦肩而过。

    “好自为之。”

    当日夜晚。

    人群散去,热闹的灵墟宗再次变得寂静,漫山遍野亮起璀璨的灯笼,从最高处的阁楼往下看去,犹如一片璀璨星海。

    师昭坐在梳妆镜前,望着自己的脸。

    她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等什么。

    阴冷的风呼啸而过,掀起屋檐下摇晃的灯笼,巡逻的弟子无声无息地倒地,一道浓黑的影子,慢慢笼罩了整个屋子。

    犹如从地底的深渊里渗出的黑水,乌黑、阴暗、恐怖,缓慢地渗透进来。

    黑影入侵少女的闺房,爬上桌子,将烛台上燃着的灯火一根根吹熄,又缓慢地流下,来到少女散发着暗香的裙摆之下,慢慢往上。

    黑影之中,伸出冰冷苍白的,抓住少女的肩。

    他是透明的。

    镜子映不出半点影子,可她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那只绕过她的脖子,冰冷的脸颊贴着她,沉醉地嗅着她的发香。

    “昭昭。”

    “你是本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