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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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先生握着那只粗糙坏裂的,隐约闻到一丝血腥味。

    他问:“你的受伤了?”

    木桩鸟慌乱地撒谎:“没什么,只是不心刮破了。”咽了咽唾沫,补充道,“开啤酒瓶的时候弄破的。”

    这句话时,他努力让音尾上扬,好显得自己是个漫不经心的酒鬼,不值得关心。

    “勋章您还要吗?如果您愿意收下,我就能早点收摊回家。”

    很好,保持住,冷静下来别让对方看出端倪。

    d先生却脱下套,放在他冰凉的心,同时拿走了那枚勋章:

    “我们交换。”

    羊皮套是这个乱世不可多得的进口贵货,价值远超于木桩鸟的勋章报价。

    以物换物,而不是直接给钱,悄无声息地保护了他人的尊严。

    木桩鸟紧紧攥住套,皮质的温度传递过来。那些被战争和枪械磨损的茧子,似乎被温暖到,变得稍微柔软了。

    可是他的指肿着,他戴不上。

    阴沉沉的画面里,路人们奇怪地瞥了眼站台,那里有个中年残疾男人正低头狼狈地抹着眼泪。

    全世界都看得见,唯有d先生看不到。

    木桩鸟却因此感到庆幸。

    这样最好,看不见最好了。

    他和d先生之间,本来就是距离产生美。当距离化为零,他们真实看到对方的脸,或许只能勉强一笑,把原本的话心照不宣地吞下去。

    他如此破败,如果d先生能看见,也只会留下不愉快的记忆。

    木桩鸟很清楚,他们不合适,也不存在任何可能。于是,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劝d先生:

    “别等了,你要等的人已经走了。”

    d先生和缓地问:“他是什么样子的?”

    木桩鸟艰难形容着:“是那种年轻漂亮的eg,能配得上您怀里的这盆花。”

    d先生却问:“你喜欢花吗?”

    木桩鸟喜欢。哪有鸟会不喜欢花花草草呢?他这只烂毛断腿的老鸟也一样。

    “不喜欢,先生,我从不喜欢花,甚至认不出您带的是什么花。”

    木桩鸟每强调一个字,心口就多烂一块。

    “您快点走吧,您穿着羊毛外套站在这里,很快会被帮派盯上来抢劫的。”

    d先生转过身,摸索着将花盆放在站台的座椅上。那长凳子贴满了花花绿绿又内容不堪的违法广告,花盆放上去时,含苞未放的花朵颤了颤,似乎在抗议。

    木桩鸟睁大了眼睛:“你这是在做什么?”

    “放在这里,不定那个人忙完了会回来取。”

    木桩鸟嘶哑道:“他不会来了。”

    d先生抬起眼睛,似乎望了他一眼,“你想要吗?”

    “我不要。”

    为了证明决心,木桩鸟一瘸一拐地走了,木腿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渐行渐远,微弱但包含规律,总是两声一顿,再咚咚两声,一停顿

    d先生闭着眼睛想象了下,咚,咚,停下,咚,咚,又停下。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老兵两步一回头,不舍地望着他。老兵想要花,但又不敢走回去。

    d先生拄着杖,一步一步退出站台,往远一些的地方走去。在他身后,行车嘈杂,路人漫漫,但人鱼的耳朵能清晰分辨出一道木桩敲地的声音,它急促而压抑,几乎是扑着跑向车站,从一群好奇又虎视眈眈的路人眼皮子下面,夺走了那盆花。

    像极了流浪的老狗,等喂食者走了之后,才谨慎地回来叼起骨头。

    d先生为自己的想象感到趣味。

    他原本以为,这次见面将以对方的避让结束。可他却没想到,叼着骨头的老狗吭哧吭哧发现了他的踪迹,吭哧吭哧跑上来,一把挎住了他的胳膊。

    木桩鸟喘着粗气,胸膛里激荡着不明的情绪,左拎着花,右挎着得不到的爱人,他满足又高兴地:

    “您真是个好人。既然您等不到人,要不要和我回去喝杯茶,就当是照顾一下我的生意?”

    d先生停顿了下,这种反应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患有精神障碍的人时常会这样,情绪忽高忽低,神经质得可怜。

    他想了想,问道:“除了卖勋章,你还有什么生意?”

    木桩鸟骄傲地回答:“有很多。我会爆破拆除,我也打过章鱼,捡破烂,修家电,卖气球,卖矿泉水,我什么都行。我的腿断了,可我还有双,还能飞,我靠劳动吃饭,没有给这段历史抹黑。”

    d先生感到好奇,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绝望又带有希望,仿佛用尽一切勇气从尘埃里长出来的花,矛盾而悲怆。

    “我什么都会,”木桩鸟强调着,用并不熟练的拉客话术,压低声音,“您没有等到人,现在一定郁闷,我可以‘开解’您,价格比别人便宜,而且地盘干净。”

    d先生沉默片刻,没有话。

    木桩鸟又压着嗓子,哧哧笑着补了一句:“对了,正好我缺了一条腿,就给您打三折。”

    怎样疯癫的人才能把缺了一条腿这件事用“正好”来形容?

    d先生出于怜悯,掏出了钱包。

    木桩鸟知道,d先生这样的好人,一定不忍心拒绝他。他这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就是这么利用一个瞎子的善心,自私地给予一些东西。

    d先生送了他套,他给了勋章。

    d先生送了他一盆花,他也得回报。

    不管对方要不要,反正他坚持要给。他是从伊苏帕莱索年代成长起来的人,在他的价值观里,绝不能让好人空着失落离开。

    除此之外,木桩鸟也怀有一些隐秘的憧憬。他从没尝过和有好感的人做亲密的事是怎样的滋味。

    木桩鸟牵着d先生的,满心满眼的期待。然而走进地下室,扑面而来的霉味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闻着那行将就木的味道,想起自己枯败破烂的身体,便控制不住地担心起来。

    他病了,也不年轻了,如果在途中停止了心跳,倒在d先生的身上,对方一定会因此内疚。

    于是,木桩鸟选择了更稳妥的方法。

    在肮脏的地板上,义肢啪嗒磕在地上,木桩鸟紧张慌忙地找酒精擦拭自己的,又喝了两口凉水,把嘴里的血味逼吞下去,才指颤抖地解开d先生的皮带。

    途中,他紧张地不停吞咽口水,生怕对方发现自己技巧生疏。

    木桩鸟感到一只温柔地抚摸了自己的头发,d先生低声问他:“你是第一次吗?”

    木桩鸟沙哑含混地:“是不好意思。”

    d先生沉静了一下,叹息道:“我也是。”

    木桩鸟以为对方的是,d先生这样体面的人也是第一次在这样荒唐的地方办事。

    他却不知道,这也是d先生第一次和人亲近。

    “明天我还会去车站,还是晚上六点。”走之前,d先生给了他第二次会。

    木桩鸟看了看桌上的花盆,再看看站在逆光里的男人,几乎枯死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

    他在心底絮叨,您总是这么温柔,一次又一次包容我。

    然而深夜时分,木桩鸟的住处被一脚踹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秘密警察把他这个残破瘦弱的老兵团团围住,将他从冰冷的被窝里拖到地上。

    有告密者泄露了他的住址。

    被俘虏木桩鸟,一开始表现很平静,以至于警察们以为抓错了人。

    警察们一直要他交代团伙,对他进行严刑拷打,整整个时,他什么也不肯,只是时不时问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

    “革命军领袖也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啧啧,这就叫痛打落水狗。”

    “几点了?”

    “他看起来好像疯了?把他带下去用水泼两遍,让他清醒清醒。”

    有搜查官带来了那盆野玫瑰,当着他的面拔掉花叶,倒出所有土壤,想试图从里面找出点可能存在的证据。

    木桩鸟被人按在地上,声嘶力竭地伸出去抓住带刺的茎杆,用力塞进怀中。

    秘密警察们把他折磨成脑震荡。他被丢进监牢里的时候,模模糊糊想不起很多东西。

    但是他还记得,自己必须要赴约,就在傍晚六点,只要去了,他就能挣脱噩梦,去往幸福之地。

    他想请d先生吃点心,想亲吻d先生的脸颊,还想认真告白。

    于是,奄奄一息的老兵,用干枯的脚,抢了狱卒的钥匙,不顾一切跑出去,途中在走廊里被自动射了无数枪,他仿佛毫无所觉,在奔跑中一点都没停顿。

    监控室的大屏幕里,显示出他脸上悲伤又快乐的笑容,秘密警察们目瞪口呆又愤怒至极,拉响了全城警报。

    5点分还有半时,还来得及。

    就这么奇迹般跑到了停坪,抢了一架战,摇摇晃晃开上了天。

    5点32分有希望的,只要绕开控制区,进入居民区不是问题,这样的行动他年轻时执行过很多次,一定能成功!

    飞过去要越过三道禁区才能到核心的居住区,他破损了一边翼,一边下坠一边绕过去了,可惜最后一道空中关口前,他被早就准备好的防卫军密密麻麻围成的墙堵住了。

    5点4分望了望天空,它被密布的大包裹着,失去了原来的纯净和完整,变得破碎分割。

    此时此刻,d先生正等在车站里,里紧攥着木桩鸟的勋章。

    5点52分他忽然想起了冰箱里的茉莉花。他害怕那支无人问津的花会孤单,早知道,应该给它留一盏灯。

    6点整屏幕里响起密集的警报:”超出最大转角!您已失速,您已失速!pullup!”

    “滴——”飞行器黑匣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永远停在了这一秒。

    贫民区半空的晚霞里炸开灿烂的烟花,飞行器撞击空中拦,碎片如流星般落下。

    那并不是飞蛾扑火。

    而是渴望归林的鸟儿,心甘情愿撞上了电。

    满是灰尘的车站下方,郁沉淡淡抬起无波的眼睛,隔着黑暗目睹了爆炸。

    有一些灰烬落在了他的眼皮上。

    彼时,郁沉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当晚,他在车站等到了深夜,木桩鸟也没有出现,他便单纯以为这不过是对方的又一次逃避。

    帝国每栋楼的巨型屏幕都会播放晚间新闻,在那一整个星期里,屏幕上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着那架飞行器坠毁的样子。

    郁沉服用了恢复视力的药物,来到出租屋,却得知木桩鸟自杀的消息。隔日,他来收拾剩余的遗物,走出巷子时,他停在那里看了一会屏幕。

    屏幕正在播放头号通缉犯死亡的喜讯,主播和凯德都喜上眉梢。

    “我很高兴通知大家,帝国终于消灭了一个大祸害。”

    郁沉看得有些厌烦,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屏幕一跳,放出了通缉犯死前的视频。

    那是一道监控画面,晦暗、模糊、带着令人不适的疯癫,领口嵌着一根光秃秃的茎杆,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

    通缉犯的臂张开,仿佛一只挣扎的鸟,朝着出口的光亮飞去。

    郁沉想起了那抹落在自己眼睛里的灰。

    当天晚上,他找出权杖,按下了藏在皇宫地下的核按钮,带着整个首都星一起毁灭了。

    整个星际联盟愕然震惊,新闻栏将前后两次爆炸放在了一起,标题为“两次预谋已久的袭击。”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只是同一场没有事先约定的殉情,罢了。

    早饭时间,白翎咬着半片面包,脑袋一垂一点地打盹。

    昨晚上做的那根本不叫梦,那是人生的走马灯!马蹄嘚吧嘚颠得脑仁疼,最迷惑的是,梦居然把d先生的脸自动替换成郁沉的,弄得他真情实感唏嘘了一番,醒来一摸,枕头都湿了。难过死了,得找点东西安慰自己。

    白翎面无表情,一口闷了牛奶,三下五除二塞完面包,起身去找御用解压阀。寻摸一圈,发现人不在书房,他稍感意外。

    今天没熬夜加班?

    思绪飘散间,脚步走到浴池门口,刚一推开门,器人滑着履带跑过来,朝他做“嘘”声的动作。

    “主人停了药,刚进入深度睡眠。”

    白翎尽力压低声音,“好端端的,他停什么药?”

    器人捂着扬声器,和他交头接耳:“不清楚哇,我针对主人的运算结果一向不太准。你自己用cpu算算。”

    白翎还真凝起眉,努力思索:“坏了,是不是昨晚我睡着喊了别人的名字,他犯鱼脾气了?”

    “有可能。”器人煞有其事,“不过主人还嘀咕着别的话,他不让我。”

    白翎出招:“那你写下来。”

    ai爽快地使用了bg,钳子在毛绒地毯比划:

    “主人,‘我怕他在哭,而我却不知道。’”

    白翎愣了一愣,没有吱声。果然,还是为了自己。

    原本乌利尔约他今早去调试精神防火墙,他准备过来瞄一眼,就直接动身。现在看来,他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想搓搓那老家伙的鱼鳞。

    继而,白翎毫不犹豫弯下腰,悄声脱去鞋子,猫里猫气地踮着脚,像围观动物园里鳄鱼,绕着池子贴墙走,再伸头往里一看。

    好大一条蓝尾巴,睡着了。

    人鱼额头枕在臂,上半身靠在池壁,鱼尾线条延伸至深水区,呼吸一起一伏,水面浮起淡淡涟漪,让人想起浅海里上浮的蓝鲸,宁静的庞然大物。

    在白翎的印象里,人鱼一向睡得比他迟,起得比他早,恨不得拿书房当卧室,拿老板椅做床。

    对方如此不设防的睡颜,还是第一次见。

    再凑近两步,便能看清那高挺眉弓之下的深邃眼窝。虽已睡去,眼睫却尚在颤动,仿佛正在梦里与什么可怕的敌人搏斗。

    白翎自言自语:“他应该不咬人吧”

    ai:?械鸟要进行危险接触?不要啊啊啊,会被警惕的大尾巴砸晕的!

    别问它为什么这么清楚,问就是自己捡过零件。

    ai正要开大喇叭阻止饲养员翻越“栏杆”,却见械鸟利落卷起裤腿,露出细韧腿,一步一步淌着水,下到浴池楼梯最后一层。

    再往前一步,就是黝蓝的深水区。

    那只鸟全然不惧,张开双臂,像只觅食的海鸟,揽住那条老鱼的宽肩,捞游标一样捞过来。

    接着,白翎做了个在ai眼里判定为一级危险的动作——

    削白的长指拨开发丝,掌心温度熨帖过去,覆在人鱼脖颈的逆鳞,附身贴耳着念叨:

    “不管您做了什么噩梦,一定会有好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