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钟明烛一边帮长离布菜,一边和她些吃食相关的事。
溪里钓来的鲫鱼体刺多,肉质却格外鲜美;这野山鸡是吃林中的菌类长大,下锅前在酒里泡一会儿,香味更浓;蒸糕里混了剁碎的荸荠,所以绵软中带着脆爽清甜。
连哪里能吃哪里不能吃都得很详细。
她也不知道长离听进去了没有,全程只有她一个人在絮絮叨叨个不停。长离连个眼神都没给,但夹过去的菜她都吃了,安安静静,给她什么吃什么,让钟明烛忍不住怀疑若是夹了骨头过去对方仍会放进嘴里。
她很努力才克制住这份冲动,之后她自己又吃了一些,两个人把那二菜一汤以及一碟蒸糕吃得干干净净。她收拾完碗筷,便将那包裹开了。
里面是一块新的身份牒,两套内门弟子服装,几套云逸给的阵法符咒玉牒,十瓶中品丹药,还有一百枚灵石。
她咧嘴笑起来,感觉升格为内门弟子后待遇一下子好了许多。
再去看长离给的亲传礼,竟是整整二十块切割好的高纯度赤金,她不由得惊了一惊。
赤金是此界最坚硬的金属,炼器时加入一点就能大大增强法器的强度,尤其是兵器,若全部以赤金为材料,炼出的便是坚不可摧的利器,只是过于昂贵,通常修士只能将之作为辅料。如今长离一挥手就给了她二十块高纯度的,足足能造五六把剑,当真是大手笔了。
她不清楚是不是其他几峰也这样,只觉贵重得离谱,但转念一想如今这天台峰也就只有她们两个人,长离收着估计也是烂在储物囊中,便心安理得收下了。
之后她没有浪费时间,离开换上新衣服跟随长离去了正殿。那里被结界所阻,已久未有人出现,偌大的宫殿显得清冷无比。
她对着天一道人的雕像行了拜师礼后,便见长离对着雕像划了一道法印,然后自虚空中浮现出一面墙壁。她瞥了一眼,发现上面有许多名字,便问道:“这些名字是什么?”
“这是天台峰亲传一脉。”长离着将钟明烛的名字印在了自己下方。
之后便见一条细线浮现出,将两人的名字连了起来。
钟明烛注意到长离上方连着吴回,但是吴回名字下有四条细线引出,长离前面还列了三个名字。
“景瑜,瑶光,云琉。”她念道,“这些是谁,是我师伯?”
“是。”
钟明烛想起丁灵云过,在长离入门前,天台峰一脉只有吴回一人,便问:“他们呢?”
“他们都死了。”长离淡淡道。
怪不得这天台峰这么冷清,钟明烛叹道,又想这三个师伯名字都和玉石沾边,只有长离一人属火,一眼望去显得格外特别。
按理应该是璃吧?她心道,本想问问长离,但话到嘴边就忍住了。
问了她多半也不知道。
回重明居时,已是深夜,长离交代了一些修炼事宜,她心不在焉听完就开始过问起那阁楼的事,原本她算等长离一回来就问清楚,没想到被对方乱了步调,一直拖到了现在,长离没隐瞒,直言那是自己修炼之处。
“筑基后没多久,我就搬进了那阁楼悟剑,直到元婴后才出关。”
“我看那些剑锋利是锋利,但无半点光彩,这是为何?”钟明烛好奇问道,心里则嘀咕莫不是担心剑气伤人所以故意弄成这样。
长离答道:“原先那些剑都是自成剑气,但是我出关之时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是被你毁了,钟明烛不知该惊讶还是该惋惜,她一会儿没话,长离就回自己房间了。
长离没关门,进了房间后不是睡觉,而是坐吐纳。
连句“我先去休息了”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钟明烛心想自己总被没礼数,这师父竟比自己还厉害几分。往常她也不注意这些,但是当被无礼相待的人变作了自己,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末了竟去把正午丢院子里那只兔子抓回来,对着它耳朵抱怨了一通师父太冷漠,这才回房休息。
如此,成为长离仙子亲传的日子开始了。
和之前外门弟子时期相比,生活要惬意上许多,一整座山头都可供她为所欲为,无需担心寻不到适合吐纳的地方,也无需担心南司楚的暗算,更无需担心灵石丹药的消耗问题。
她不知道长离是大方还是对这些没概念,一进门就送了重礼,之后几乎也都是有求必应
钟明烛发现高一阶的阵法布置离不开符箓炼器丹药等等的辅助,她算了算缺了五十多枚灵石,便想找长离借,后者直接给了她一千枚,还有不少材料,足够她用到筑基末了。听她嘀咕了一句那飞剑既要用来飞行又要用来御敌不够用,当即又给了她一把,成色比之前的还好。
这人足不出户兜里哪里来的那么多东西——钟明烛偶尔也会有这样的疑惑。
有一次憋不住就问了:“师父,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灵石丹药?”
“筑基后师父和两位师叔各给了我一个储物戒。”
——不如都给了我吧。
摸了摸鼻子,钟明烛把这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怕是宗主都没这么好待遇,感觉已经不是破例的程度了,她甚至在猜自家师父是不是那个吴长老的私生女了。
当然,也就猜一下,抱着愉快的心态,有这样阔绰的师父,谁会不乐意呢?
隔三差五去林中猎些野味,美滋滋吃上一顿,她觉得这样的人生几乎可以一句完美来形容——如果不是每天都要练剑的话。
每天四个时辰,风雨无阻。
“你根基不牢,唯有多练,四个时辰,刚刚好。”长离这话的时候口气也是淡淡的,和此前答应钟明烛各种请求时一般无二,一点都不严厉,亦无强迫的感觉,但偏偏透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场。
理所当然,顺理成章。钟明烛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没有任何立场拒绝,只能每天一大早就去附近空地比划剑招。
然而就算她每天都练足四个时辰,一晃眼又三个月过去,竟没有半点长进,连那套入门的三环套月都舞得一言难尽,不要长离给她的其他剑法了。
钟明烛平时身手还算利索,但拿了剑后就处处透露出不协调来,她琢磨着是不是武器的问题,也偷偷换了刀枪之类的试过,发现无一例外,她似乎在兵器上毫无天赋。
拿把剑瞎甩还不如把剑砸对方鼻子上。
她曾委婉地提过,诸如自己在练剑上可能没有天分之类的话,长离却慢悠悠回了一句:“师兄,勤能补拙。”
敢情云逸也是知道自己这师妹没经验,连这些都吩咐了。
并非是愚笨,那些招式,钟明烛看一遍就能记住,依样画葫芦能把姿势摆的分毫不差,却始终无法领略所谓剑意是什么。
长离偶尔会去观摩钟明烛的练习,上几句“不对”或者“还不对”。
境界不同,所看到的风景也截然不同,正如钟明烛无法明白长离所谓的人剑合一,长离也无法明白为什么钟明烛手中的剑总有种多余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大抵是长离了太多次的“不对”,钟明烛突然火了。
她是长离的徒弟,照理只有长离对她发火的份,反过来就是大不敬,只是她以前随性惯了,每天被逼着练剑本就很勉强,还没什么收获,大把的时间好似都喂了狗,还不如拿来睡觉,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了。
把剑往地上一插,双手交叠于胸前,下巴微抬,视线却却往下压,略浅的眸子里满是桀骜。
“不如师父给弟子演示一遍这套三环套月啊。”她身量已及长离眉毛,如此恰好能对上长离漆黑的眼眸。
“也好。”长离没有如她所想那般露出丝毫恼怒,而是缓步过来拔出了地上的剑,“看好。”
后两个字里没有任何卖弄的意味,仅仅是叮嘱。
三环套月是天一宗的入门剑法,轻盈多变,防守成一体,非常实用,很多弟子即便到了金丹期,遇敌仍然会以三环套月起招。在明镜峰时,胡清曾在演武场亲自演示过几次,一招一式快如疾风,进退滴水不漏,看起来已将这套剑法的精髓发挥到极致。
当时钟明烛没有很用心,也就记住了潇洒灵动而已。可当长离手中的剑动起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当时是瞎了才会觉得胡清的剑法潇洒。
长离的动作并不是很快,似乎是为了能让钟明烛看得更清楚,只是每一剑都将“浑然天成”几个字刻画得淋漓尽致。招式一气呵成,延绵不绝,像风,像云,像流水,是天地万物之一。她没有催动灵力,可随着剑势舒卷,剑气渐渐将所及之处悉数覆盖,散发出叫人难以忽视的凛然。
不是她带着剑,也不是剑牵着她,手中之剑仿佛与她是一体的,是随心而动。衣袂翩跹,绰然若仙,连同附近的草木沙石头都被染上超尘脱俗的意味。
此前虽见识过长离以竹枝斩裂岩石,但火光电石之间也看不清什么,感慨的也是对方修为高深,如今见长离将这最简单的入门剑法演绎得有如神来,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对方于在剑道上的惊人实力。
这就是所谓剑灵之体么?
钟明烛恍惚中想到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体质,还当真是非同凡响呢。
直到那把剑被递回眼前,她才回过神。
“看清楚了吗?”
“嗯,很好看。”她鬼使神差冒出这么一句,见长离没什么反应,便摸了摸鼻子,接回剑,挥了两下,之后便觉得这剑在自己手里连剑光都暗了几分,不由得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师父,我觉得有些差距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弥补的。”
“何出此言?”
“同样是剑,在我手里是朽木,在别人手里是利器,在师父手里却是神兵,此乃天命。”她着煞有其事地指了指头顶,“师父若想授人剑术,何不选个有天赋的弟子?”
若之前是漫无目的苦练,如今她却是看清了,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将三环套月发挥到长离一半的水平,她不信长离没看出来,这样还耳提面命要她每天练剑,真是太奇怪了。
“收徒一事是师父的意思。”
长离把来龙去脉告诉了钟明烛,连为何会选她当弟子的理由也一并了,前半她在择徒当日就过,不过钟明烛来得晚没听到,后半则是顺带了出来。
因为选徒弟是为了自己修行,觉得会耽误有天分的人所以选了最差的那个。
“师兄试炼最末的弟子通常结丹无望,在何处修炼都无区别。”
钟明烛想摔剑了,而且是对着长离的脸摔。
她沾沾自喜了很久,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被当成了庸才之故,而且那人还堂而皇之把“结丹无望”几个字出来了。
知不知道什么是话留三分面子啊!
而且钟明烛有点不明白,如果长离收徒是为了突破瓶颈,何必定下每天练剑四个时辰的规矩,随她自生自灭不就可以了。
“那为何还要逼我练剑?”
“因为我是你师父。”
真是无懈可击的回答,钟明烛扯了扯嘴角,哐地一声把剑摔到地上。
那天她死活不肯继续练下去,本想走却被长离张了结界拦住,便往地上一坐,一声不吭大有你能奈我如何的架势,可过了一阵子,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她。长离那种在瀑布下一待就是五年的定力岂是她能比的。
最后,她只能软磨硬缠和长离讨价还价。
“弟子于剑术无半点天分,那时间拿来练剑也是浪费。”
“师父既然旨在其他,弟子剑术如何其实没什么影响。”
“学习符咒炼器等也需要很多时间,每日练完剑就不剩多少了……”
“两个时辰好不好……”
“好,两个时辰。”长离答应了。
原本以为还要在多费些口舌,没想到长离那么快就答应了,钟明烛愣了愣,而后讪讪一笑。
早知道一个时辰了。
最后她还多问了一个问题:“我,应该能结丹吧?”
虽然是最后一个完成试炼,可她那是特殊情况,怎么可以和以往一概而论。
“嗯。”
钟明烛放心了,然后眼珠一转就开始琢磨起别的来。
每天多余两个时辰可以做不少事,比如阵法的参悟,比如去其余几峰溜达一圈,比如助师父一臂之力。
这场的交锋后,钟明烛抓到了很重要的信息。
所谓入世,长离不知其意,她却是懂的。
——既然师父要入世,那徒儿就帮您一把。
倒也不是什么好心,她只是觉得有必要改一下每天都只有她自言自语的生活。
拜师后,长离再也没有和她一起吃过饭,不是见不到人就是自己无需进食。前不久她弄到了一副新的棋盘,想找长离对弈也被一口拒绝。长离得最多的大概是看完她剑法后的“不对”了。
除了偶尔履行师父责任指点她剑法,其余时候长离基本都在静坐,不是在屋里就是在山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动一下,钟明烛总有种下一瞬她就会化为雾气散去的感觉。
可是在知道长离收徒的目的后,一切都变了。
“凡间曾有剑客,自幼习剑,自十几岁开始就为磨练剑技不断挑战其他武者,经历无数次切磋死斗后,他的剑术距离巅峰仅一步之差,可那时,他发现战斗再也无法使自己的剑技更进一步,师父可知他接下来做了什么?”
“不知道。”
“他将陪伴多年的剑锁了起来,开了一家店做起了生意,每天和颜悦色招待客人,与街上其他店家商贾无任何分别,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握过剑。”
长离静静听着,她知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十年后,他再次拿起了剑,已然脱胎换骨。”钟明烛笑着给出结局,这是她在江湖名宿列传上看到的故事,“所以师父知道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漆黑的眼眸中疑虑之色一闪而过,长离听出钟明烛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故事中的剑客所遇困境与她极其相似,最后靠做了十年生意提升了境界。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做生意?”这太匪夷所思,即使淡定如她,语气都有些迟疑。
“噗……哈哈哈!”换来的是钟明烛毫不掩饰的笑声,几乎可以是放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微眯着眼开口,声音中还带着些因止不住笑导致的气音:“那剑客开店为的是体验他未接触过的市井俗尘,我的意思是,师父你以前一心悟剑,以后不妨尝试一些和剑无关的事。”
“原来如此。”
长离想了一会儿便如此轻声道,似乎是认可了,钟明烛见状一溜烟跑过去将棋盘抱了过来,笑盈盈道:
“所以,和我下棋吧,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