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位若耶姑娘是某的故友,她多有冒犯,某代她向二位赔罪。”叶沉舟俯首鞠躬,行的可堪是重礼。
开口就是场面话,还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好个故友,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钟明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而后笑道:“不知叶少主算怎么赔呢?”
一旁的若耶再度被她的这等没皮没脸惊呆了,她跟在叶沉舟身边,世家宗门之间的虚伪客套看得多了。
哪个不是上来先互相吹捧上一个时辰再议其他?
就算有过节,只要不是彻底撕破脸皮的程度,都得你来我往再三推诿一番,当年她初离东海,就因误会而被人找麻烦,摆平事端后对方携重礼来赔罪,她才想拿就被叶沉舟一掌拍开了手,最后那堆东西都被他退了回去。
当时叶沉舟是怎么的来着——此为礼节。
这人怎么开口就问赔什么?还要不要脸?
叶沉舟约莫也是被惊到了,他稍稍偏过头,似乎是想去看长离的脸色。
只见那白衣女子站在钟明烛身侧,直视前方,无论是情理之中的怒还是惊,在那张淡漠的脸上都窥不到丝毫踪迹,她背着那方古朴的剑匣,就这么站在那,却又像是站在极远处的山巅。虽然她片刻前才与若耶交手,因为若耶的误会和莽撞险些殒命,可如今她却如此风轻云淡地置身事外,仿佛发生在咫尺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这……”叶沉舟罕见地露出些许迟疑的神色,身份使然,他一向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端,然而对面那对师徒却和他见识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云中城少主,在修真界的地位与宗门之主齐平,照理钟明烛是没有资格和他谈条件的,这样无疑是僭越,可看长离的模样,哪里有半点要开口的样子。
他一时拿不准这是长离的授意还是钟明烛擅做主张,又念及方才钟明烛取笑长离的事,便想大概是这对师徒感情深厚,加上这长离仙子本就年岁不大的缘故,辈分之别不像其他人那么明显。再者,别人门下的事,他一介外人无权干涉,于是将那份疑惑按捺下去,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盒丹药,道,“此紫云膏为云中城丹房独有,以数百味千年灵草炼制,即使元神受损亦可修复,长离仙子为妖兽一事奔波劳碌,费神伤力,愿赠与仙子安神养气。”
紫云膏即可巩固元神又可滋养修为,炼制需耗费数百年,是不可多得的灵药,云中城鲜少外赠,只在僬侥城珍宝阁的拍卖场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拍出上万灵石的高价。
这样的灵丹妙药在天一宗丹房内自然是没有的,钟明烛只从丁灵云那听过,见叶沉舟一出手就是紫云膏,不着痕迹地瞥了若耶一眼,见她瞪着那盒丹药想什么又不敢的模样,眸中不觉流露出愈发愉快的神色。
啊呀呀,这女人不但蠢,还瞎。
长离和她实际上都未受伤,顶多是虚惊一场,那叶少主倒真的是大方,一瓶就上万灵石的丹药他一赔就是一盒。对于长离与她那点微乎其微的损失来,岂止是足够,可以是远远超过了。
换了个人大抵早就感恩戴德地接了,钟明烛却不去拿,反而将手负到背后,板起脸,皮笑肉不笑道:“万一您的若耶姑娘再追上来,这紫云膏可救不了我师父,我看还是回去禀明太师父,请他老人家给我师父做主吧。”
她把“您的”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别有用心,意有所指,大家心知肚明。
言外之意很明显,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不够,不够,真的不够。
“你!”若耶忍不住了,从叶沉舟身后跳了出来,抬手直指钟明烛咬牙切齿起来,“你你你……天一宗不是正道吗?你怎么能敲诈!”
“你给我闭嘴!”叶沉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了回去,塞回自己身后,看起来很想反手再一记爆栗不过努力克制住了的模样。
钟明烛出这话,显然是已经知晓若耶口中的心上人就是叶沉舟。
事情就不再是替冒失友人赔礼道歉那么简单了。
吴回大长老的护短在整个修真界都赫赫有名,当年江临照误误撞到了天台峰脚却被结界拦住,那时以三百余年修为突破至元婴境界的江临照还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正当是心高气傲的时候,路被挡住后脑子一热竟试图强闯,险些被赶来的吴回一剑穿心。
江临照的师父也是个化神期大能,虽然是江临照莽撞了,但吴回一出手就要人命的做法也委实太狠了一点,他气不过便前去给徒弟讨个法,只换回那大长老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扰吾徒清修者,死。”
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长离的名字,却都知道吴回有个视若珍宝的徒弟,胆敢招惹的,先问问那第一剑修手中三尺青锋吧。
对叶沉舟来,钟明烛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辈,甚至长离都不足为惧,但吴回就不一样了。这还是男欢女爱这种清修大忌,现在还只有他们四人知道这事,若是钟明烛回头一宣扬,那可就是天下皆知,哪怕只是流言,都能招致诸多麻烦。
钟明烛胆大包天,看似莽撞贪心一瞬就要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可实际上一拿一捏全是蛇之七寸。
有个美貌女子为叶沉舟争风吃醋起意谋害长离仙子,这种话是万万不可流出去的,一来会惹怒吴回;二来,她从若耶绝口不提自己来历的事中看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叶沉舟有意隐瞒若耶的身份,无论是师门功法还是和他的关系都不愿张扬,倘若天下人都知道了这回事,树大招风,他想隐瞒的事难保会被人发觉。
她也不惧怕叶沉舟会灭她口实,毕竟有长离在场,要灭就得把长离一起灭了才行,叶沉舟不是邪道那些不惧怕吴回寻仇的人,这种事,想也是不可能。
何况这时候他身后还有个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若耶。
“阿云……我错了……”还要不时嘀咕几声,“可那个长离仙子看起来冷漠无情,你为什么要喜欢她……”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简直一团乱。
叶沉舟那副觉得脑子都快炸了却要强忍烦躁的模样,钟明烛是越看越开心,若非她的竹杠还没敲完,她一定已经笑倒在地。
最后钟明烛拿走了五万灵石,一百张灵符,包括五张化神级的,还有灵药灵草若干,当然那盒紫云膏也没落下。
然后叶沉舟和若耶眼睁睁看着她分了四张化神灵符和一半紫云膏给长离,其余的全被她装进了自己的储物戒,而长离自始至终眼皮都没动一下,听到钟明烛要离开,便御剑离去,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天际。
“她都没和你话。”若耶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喜欢她……”
岂止是没有话,长离只在叶沉舟赔罪时看了他一眼,之后就跟个不存在一样,任凭自己徒弟耍嘴皮子狮子口大开。
叶沉舟沉默片刻,开口却绕过了这个话题,问道:“为何她会知晓是我?”
钟明烛留书里只提及一个绿衣女子因为误会心上人被长离抢了所以要找长离麻烦,可他赶来时,对方却没露出丝毫惊讶,似是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
“我没有!”以为叶沉舟误会是自己泄露的,若耶连忙解释,“是百里宁卿的道侣认出了六合风清是云中城的法宝,才被那个钟明烛猜到的。”
“竹茂林?你遇到了他?”叶沉舟往前靠了一步,声音中不觉透露出焦急,似是想去查看若耶是否有受伤,然而手才抬起便握拳放下,“可有受伤?”
若耶摇了摇头,忽然想起遇到百里宁卿这事还要算到钟明烛头上,她刚刚只顾着和长离置气竟把这茬给忘了,当即又涨红了脸,气愤道:“那个钟明烛骗了我,长离仙子和一个红衣服的女人一起离开了,还叫我去听,结果我一去就遇到了竹茂林和百里宁卿。”
“你怎么不早?”叶沉舟的语气再度带上了焦躁。
长离没有提自己受伤的事,只依照钟明烛的留言告诉他们自己的徒弟被一个修为精深的绿衣女子带走了,是以叶沉舟对长离和百里宁卿交过手的事一无所知,如果若耶早些,他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就放钟明烛离开,眼下她们已经走远,剑修御剑速度非凡,他就是想追都追不上。
牵扯到百里宁卿和竹茂林,这意味着陆临很可能也参与其中。
“我……我忘了……”若耶垂下脑袋,“不过她都不知道百里宁卿是谁,看起来好像是被骗了,要去他们家里找什么东西。”
“此事非同可,卢峰主还在五泉山,我这就回去寻他商议此事,你随我一道回去。”
他罢就招出飞行法器,那是一架安车,由四匹云雾结成的白马驱使,速度不及飞剑,可是比飞剑平稳舒适许多,车一出现他就上前拉开车门,示意若耶先进去。
若耶已坐过无数次,可这次她却站在原地没动,而是望着叶沉舟,轻声:“阿云,你还没回答我。”
她指的是最初那个问题。
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面具将所有情绪都藏住,过了好一会儿,叶沉舟才叹了一口气道:“不是她。”
“那是谁!”若耶眼中有惊喜一闪而逝,然很快又浮起了新的担忧,她以某种地老天荒都不愿松手的气势,再度抓住了叶沉舟的袖子,问,“阿云,告诉我,好吗?”
“没有谁。”
“不可能!我听到你对江临照的!那时候你和他在阁楼上喝酒。”
“你听错了。”
“阿云……”话中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求,若耶眼眶又红了,水汽浮起,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美得好似大海,“我喜欢你啊……为什么……”
她为他而成长,因他而蜕变,奉上一颗毫无保留、未经俗世沾染的赤子之心。
然后,她就看着叶沉舟一寸一寸将自己的袖子自她手中抽离,听着冰冷的话语自那坚毅的唇中吐出。
“待此间事了,我派人送你回东海吧。”
阳山以南,才下过几场大雨,天空碧蓝如洗,洁白的云朵好似画上去的。
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长离身后,钟明烛还在津津乐道不久前与叶沉舟的谈判——或者是单方面的敲诈。
“哇啊那叶家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世家,出手就是阔绰。”她美滋滋清点了一遍又一遍储物戒。
自从演武会上砸光灵符后,她一直处于囊中羞涩状态,没有时间重新刻符,所以几番遇到麻烦都只能靠朱明帖周旋,若是有些灵符在手,遇到黎央也不至于逃不掉。
她一个人叽叽咕咕了大半天,虽然长离只偶尔回一两个音节,但于她毫无影响,照样对叶沉舟和若耶指手画脚,乐此不疲。
“为何擅自离开?”在最南的山腰落下后,长离忽然开口问道。
钟明烛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才反应过来长离是在问她为何要从她疗伤的洞穴中离开,在被吩咐“在此等候”的情况下。
糟了,这是秋后问罪的架势,钟明烛背脊一凉,忽地想起长离逼她练剑的情形来。
她这师父虽然大部分时候都由着她胡闹,可但凡下了吩咐,便是一不二的性子,练剑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少了一炷香都不算;叫她去各个峰头送茶,少跑了一处,茶叶少一钱都得事后补上。
“我……”她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什么叶沉舟什么若耶一点都不好玩了,而花言巧语对长离也不起作用,胡侃上三天三夜后换其他人早就被绕晕了,她仍会继续问那最初的问题,于是她老老实实答道,“我去找线索。”
“什么线索?”
“就是……”钟明烛刚想将这几天的事一一来,却看到前面出现一座木屋,似乎是山里猎户居住的,那主人正在廊下午睡,外面的篱笆圈起一块菜地,种了些绿油油的青菜,菜地边上三只芦花鸡在散步。
她盯着那几只精神抖擞的芦花鸡,想起听闻那琴声后看到的景象,撇了撇嘴,摸了摸肚子,一下把想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转口道:“我饿了。”
在看到的幻想中,有亭台楼阁,九曲回廊,还有缱绻的十里桃林,桃花纷飞,美不胜收,桃花下是数不尽的美酒佳肴,她卧在紫貂皮毯上,尝着山珍海味,饮着桂酒椒浆,欣赏着水榭楼台歌舞不休。
而今放眼看去,只有荒凉的山,萧索的风,以及冷漠寡言的师父。
多么可悲可泣可叹的对比。
她越想越觉得口中寡淡,腹中干瘪,而那几只芦花鸡看起来愈发可爱起来。于是想也不想就一招手,将那三只鸡都卷走了,只留了一地鸡毛。
堂堂修士,当然远比凡人毛贼要高明,她这么一卷,那几只芦花鸡连叫都没能叫出一声,沉睡中的屋主当然毫无察觉。
“师父,我们——”钟明烛笑嘻嘻想换个地方,转头就对上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
长离正在看着她,似乎仍在等她那个“就是”后面的话,若是平常,她定然是一笑而过,可之前做了亏心事在先她师父正等着和她清算,再来一桩,就算她师父没什么,她却觉得有些有些不太好。
到手的芦花鸡自然是舍不得放的,一路折腾到现在,从百里宁卿到若耶,一个比一个麻烦,一个比一个棘手,她都没好好休息过一次,又经历了那一重幻象,她才不要去吸风饮露。
至于为何不去索性去凡人酒楼,只是因为在带若耶去找百里宁卿时,她在青羊县最大的酒楼里吃了一餐,觉得远不如自己做的好吃,于是根本没有去考虑。
心翼翼瞄了瞄长离的脸色,她又想起那些不得惊扰凡人的破规矩,觉得长离不定马上要提。于是讪笑了两声,自顾自道:“咳,不问自取是为窃,门规有言天一宗弟子不可扰凡人生息,但没不能买。”
长离一个字没,她自己在那自我开解了半天,而后扬手将之前骗来后花剩下的半块金锭抛入那猎户手中,口中还念叨着:“这便没事了,没事了。”
完就一溜烟先跑了。
那猎户还在睡觉,也不知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
钟明烛在树林后找了个临水的僻静处,看长离跟上来没多什么,便和她协商道:“待吃的时候我细细和你,好不好?”
“嗯。”长离应许了,然后到一边开始坐。
钟明烛这才松了一口气。
唉,不过不过,只能看人脸色,她一边摇头晃脑碎碎念道,一边开始料理那芦花鸡来。
山脚的池塘里有荷叶,林中还有野山菌,将芦花鸡去毛剖腹除内脏洗净后,将野山菌和香料混合填入鸡腹,外面抹一层调料,然后包入荷叶埋进坑中,掩好后上面生火,内脏则串起,浸了调料放在火堆上烤。
那人饲养的芦花鸡不似天台峰的山鸡那般肉质结实,她用以猛火,只一会儿就熟了。
待时间差不多她便将那荷叶挖出来,撕开荷叶,顿时香气四溢,烤化的肥油覆在上面,整只鸡金灿灿的,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她又拿出当日没吃完的蜜渍灵果,拿出盘子装了半只鸡以及一些灵果递给长离,然后就迫不及待举起一只鸡腿张口就咬。
然而咬了个空,她看着忽地空空如也的手,眼中露出迷茫来。
“唉,饿死我了。”
似乎很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她循着声音望去,一抹鲜艳明丽的色调跃入眼中。
红衣女人背靠着石壁,舒舒服服翘着二郎腿,手里托着那荷叶以及里面的那半只鸡,鸡腿俨然已被咬掉一大块。
那孔雀一样风骚华丽的红裙,那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形象的气场,还有那随便拿人家东西吃的不要脸作风。
不是百里宁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