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A+A-

    拍卖会结束后的几天本应是李琅轩最清闲的时候, 可今年却是怪事一桩接一桩, 连带着他都安宁不得。

    云中城的事他多多少少有所关注, 私底下和几派人马都有接触。

    南冥算盘的不错, 可并非全然无疏漏,好几拨散修在黑水岭失踪的消息就是被他压下来的。李琅轩完全可以拿这做文章, 不过一来太麻烦;二来他和其他所有观望的人一样, 抱着分杯羹的心思,所以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终归还是谁拳头硬谁有理,叶沉舟受了伤后实力一落千丈, 手中的云神宝库虽能令人忌惮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 落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料前阵子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硬生生将他隔岸观火的计划全部乱。

    那人就是陆临。李琅轩还道这昆吾城主转了孤高的性子,见昔日对头落难也算落井下石一番,没想到对方绝口不提云中城的事,而是叫他亲自去盯一个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天一宗弟子。

    听闻这要求时, 李琅轩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弟子不过中上之资, 最出挑的地方是她有个师父叫长离,可陆临一向眼高于顶,连长离都不被他放眼里, 何况是她的徒弟。

    这个僬侥城每个角落都遍布李琅轩的眼线,要论盯梢谁都比不上他。一开始,他是非常不以为然的, 心道区区一个筑基修士还能玩出什么花来吗。

    然而几天后,他却愈发心惊,不得不承认,大公子眼光果真毒辣。

    若无陆临提醒,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只会去关注长离的行踪,而不会注意她那平平无奇的徒弟。

    “需要我去给南府报个信吗?”李琅轩问陆临,他本以为南冥已稳操胜券,就算江临照再怎么死缠烂都无济于事,万万没想到天一宗那边还留有后招。

    陆临却道:“不必,只不过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有任何发现,别让人压下风声即可。”

    叶少主明明已为鱼肉,陆临却放着刀俎不做,而是向着那天一宗弟子,叫人不得不多想。

    “莫非是——”李琅轩意味深长揶揄道,笑得脸上的肉挤做了一团。

    陆临只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顾自翩然而去。

    黑水岭的模样已与之前大不相同,树林与岩石被移除,妖窟入口暴露于地表,四周以结界圈起,防止有修士误入。

    未免途中有变,诸人事先搭建了从僬侥至此处的传送阵,当长离护送叶沉舟抵达时,以天一宗为首的十三宗门已在此等候。

    叶沉舟手足皆缚于镣铐中,修为被压制无法施展,面具后的眸子扫过高台上诸人,叶沉舟一眼就辨出那些人分属哪些门派世家。

    清微派、神霄派、阁皂宗、太行云鼎、鹿野姬氏等等,半个正道势力都齐聚于此。

    也许是自己想趁机逃跑的消息已经传开,在场的长老皆为元婴后期高手,以叶沉舟此时的修为,决计无法突围出去。

    众人神态各异,唯独云逸依旧是一副和善的模样,问道:“此处即是黑水岭结界,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叶沉舟淡淡开口:“只消除去此结界便可还我清白,不过此法过于复杂,需与云宗主细谈,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你不会在拖延时间吧?”出声的是神霄派玉清子,此人性子耿直,想到什么就什么,是故虽然其余人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却只有他一人开口质疑。

    “诸位若不信,不妨送我回僬侥吧。”叶沉舟也不与他辩解,一转身倒真有走回传送阵的架势。

    “你!”玉清子瞪了瞪眼,不出话来了。

    黑水岭一事弄得各门派大为头疼,好不容易有些线索,且不论真伪,若真的因为他一句话把叶沉舟气走了,这便是他的不是了。

    云逸见状连忙圆场,笑道:“少主愿指点一二,云某自是感激不尽,还请各位看在云某的面子上多加担待。”

    言罢,随同的天一宗弟子立即奉上灵茶若干,那些长老一见是不可多得的玄品灵茶,互相使了个眼色,都道听凭云逸做主。

    众人本就无迫在眉睫之事,若有灵茶相辅,莫是耽搁一时半刻,就是十天半月也无妨。

    见无人再有异议,叶沉舟与云逸相对而坐,口中不语,仅以灵识交流,他人难以窥得相谈内容,卢忘尘、长离等一干天一宗弟子则在畔护法。

    僬侥珍距宝阁边上不远的南府中,南司楚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府上大半高手以及那位大人物已前往黑水岭,他本想一同前去,但幕僚却需要他留守在府中以防万一。

    那是客气话,实际上是因为他修为低微,万一双方交起手来,他很可能遭遇不测。南司楚虽然有千般不服,性命攸关也只能答应。

    距离叶沉舟离开已有大半日,黑水岭那边却始终未有任何消息。他心里焦急,好几次都忍不出想去看个究竟,在不知第几回徘徊至屋前时,他忽地察觉屋中有轻微的灵力波动。

    这是怎么回事?

    南司楚眼皮一跳,脑海中隐约中浮现出什么,却辨不清到底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持剑于手,推开房门。

    只见理应空无一物的书桌上方浮现出奇异的颜色——是火光。

    仿佛那处本挂着一幅画,而今不知被谁把烛台推倒在画上,起先是指甲盖那般大的破损,随后渐渐扩大,直到整幅画都被燃烧殆尽。

    为什么这里会有火,他来不及多想,忙念水灵咒试图驱水灭火,哪只连半点用都没有,待留守的下属赶来时,整个屋子都被火光吞没。

    火色中,强大的灵力冲天而出,那是属于云中城至宝的灵力,南司楚一张脸顿时失了血色。

    “快张结界!”他嘶哑着嗓子吼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火势汹汹又来得诡异,下属仓促结成的结界顷刻就被火焰焚毁,已窜上屋顶的火舌几乎要将天空都染红。

    灵气与火舌一道直冲云霄,附近但凡有些修为的人,都察觉到那异常的灵力波动。

    南司楚眼睛都红了,发了疯似的想冲入火中,却被一股力道定住,回头,一个圆圆滚滚的身子映入眼帘。

    李琅轩的眼睛本就,如今一笑之下更是只剩一条缝,只他一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制住南府上所有人,何况他还带了一种手下。

    “哎呀,原来这里藏着这样的宝贝。”他一探手,火中的灵器悉数被他纳入囊中,一眼发现灵器上独特的刻印,他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

    念起陆临的嘱咐,他面上浮现出几分玩味,一挥袖抹去火中可能落人口舌的痕迹,然后呼来手下,交代了几句,最后道:

    “快把这些消息传出去,越快越好,最好今天之内整个僬侥城无人不知。”

    离开时,他注意到附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得意地拍了拍肚子,心道:叫我别让人压下风声,没不准推波助澜,就帮你一帮。

    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钟明烛得闻消息后,有一瞬间觉得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起火后当天,南府私藏云神遗宝的消息已经传遍僬侥城每个角落,比她预计的还早上一两天。

    六合清风是上古云神屏翳的法器,历来为云中城城主所有,叶家后来的云神刻印,便是仿照六合清风上的云神图纹所制。如今六合清风和叶沉舟带去五泉山的一些法器一起出现在南司楚房内,一瞬逆转了局势。

    起初若耶还有些迟疑:“这不是栽赃嫁祸吗?”

    钟明烛却道:“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后,当长离带回叶沉舟愿意合作的消息后,若耶那一点迟疑便烟消云散。

    难点便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六合清风送到南司楚屋里,钟明烛本想用替自己挡下南司楚那剑的护体法宝做文章,诱使南司楚来夺那藏有法宝的储物戒,后来想到保护了黎央的青黑板,便寻了这个便捷的法子。

    将灵器封入斩铁所制的扁平匣子中,并且在匣中布下被结界隔离的劫火,然后放入宝箱,再在上面放上灵药灵材等物,由若耶交给南司楚。

    那玉牒中刻的是若耶一族独有的遗忘咒幻楼,令南司楚忘记宝箱相关的一切,与此同时,宝箱内布置的幻阵随之激活,在阳山时钟明烛便是以此阵隐去长离藏身的洞穴,待南司楚清醒,书桌上已是空空如也。

    斩铁匣中的劫火渐渐焚毁结界,然后烧融斩铁,斩铁损毁后灵气溢出,外面有火油栎木等物助火势高涨,大半高手前去黑水岭,留守的人一时半会无法遏制这熊熊劫火,惊动僬侥城的守卫后,他们就是想藏起六合清风也来不及了。

    确切来,此事为钟明烛和叶沉舟合谋,若耶和云逸都只知晓其中一部分,长离更是有如置身事外,知其然却从不追思其缘由。

    之前叶沉舟之所以无法翻身,那是因为云神刻印绝无可能落入他人之手,如今在外人看来,南府既然能偷到六合清风,那偷几件有云神刻印的法器又有何难。

    而如何盗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都不重要。

    若此事太像是有人嫁祸,那叶沉舟同样如此,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接下来,就看叶沉舟怎么颠倒是非黑白了。

    何况这还不是结束,黑水岭还有一出好戏没有上演。

    眼看南府盗取六合清风的事已人尽皆知,其余几派已有人动身前往了黑水岭,钟明烛知道他们是去报信的,料想黑水岭那应该已经闹翻了天,她耐心等候了半天,见事态已无改变可能,便也算动身前去黑水岭,却在大门口遇到了程寻。

    “程师伯好。”她规规矩矩向他问候,心里却在翻白眼,盼着这个不近人情的师伯别给她找事。

    “你要出门?”程寻问。

    “是,师父离开前嘱咐过我,若城中有变,务必及时与宗主联系。”

    “你师父还交代了什么?”

    瞥见程寻眼底的审视,钟明烛想起前不久程寻似乎起过疑心。

    长离一向不问世事,主动去寻叶沉舟的事的确蹊跷,外人看不出,她这个同门师兄却不可能看不出。

    “没什么了。”她垂着眼,看起来乖巧而无辜。

    等候了一会儿,却听得程寻道:“我也去一趟。”

    生硬的嗓音无半分亲切之意,钟明烛却悄然松了一口气,笑道:“劳烦师伯了。”

    她不在乎程寻的怀疑,唯一担心的就是程寻找些什么事让她去不成黑水岭。

    毕竟她一点都不想错过好戏,顺便还想瞧瞧那千面偃生的什么模样。

    抵达黑水岭时,果不其然,高台上气氛严峻,有人脸色难看,有人一头雾水,还有人幸灾乐祸。

    众生百态一览无余。钟明烛跟在程寻身后,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见程寻去找云逸,便悄悄溜到长离身后。

    “与人交手了?”她瞧着长离背后的剑匣,悄声问道。

    剑匣里的灵剑只剩下两把,相比是有一把已在战斗中损毁。

    “恩。”

    “没受伤吧?”

    “没有。”长离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忽道,“谢谢。”

    钟明烛一愣,稍后才反应过来长离是指交换储物戒的事,心想必然是战斗凶险所以她才知道交换储物戒的用意。

    果然该早些想办法替她寻把趁手的武器,她眯了眯眼,看向叶沉舟的目光中不觉又多了几分算。

    ——也不知云中城的宝库里有没有适合长离的剑。

    在各怀心思的众人中,大抵属她的想法最不着边际了。

    云逸与一众长老聚于一处,正在讨论僬侥城之事,他并不知道这一环,是故面上的疑色无半分作伪。

    他知晓的只有引出千面偃那部分,得知僬侥城的变故后,不禁怀疑是叶沉舟暗中所为,但与其余人商议后发现并无证据,正当一筹莫展时,云霄中忽地炸响一声惊雷,淡青色的雷光直往叶沉舟奔去。

    啊,开始了。

    钟明烛暗道,面上浮现出了然的微笑。

    云逸和玉清子同时出手,替叶沉舟挡下那一击,可是紧接着,又是一道凶猛无比的攻击。

    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危险的灵力在云中翻腾,将正坐黑水岭都笼罩在阴影下。

    那雷光势头凶猛,至少是元婴后期修为,原本静悄悄的高台刹那间乱作一团,众人纷纷散开,有几个门派已奔向了传送阵。

    天一宗弟子则齐聚云逸身后,未得宗主之令,无人敢擅自撤退。钟明烛自然是牢牢跟在长离身后,她见不少人已御剑而起,便把自己的灵剑递给长离,道:“我只剩这把飞剑了,一会儿可别丢下我。”

    灵剑皆有飞行法阵,她原本有两把,一把在遇到黎央时丢在了阳山,只剩下这把,在她手上形同虚设,想了想还不如给长离。

    万一要逃跑,有长离带着也能飞快一点。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颇有几分慷慨的声音: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叶沉舟手脚的束缚已被云逸解开,危急关头,能自保总好过要人时刻守着,只见他仰头朗声道:“千面偃,怎地当了狗连叫一声都不敢吗?”

    千面偃三个字一出,伴随着电闪雷鸣,人人大惊失色。

    下一刻,天空中忽然下起雨来。

    方圆十里皆没入雨帘中。

    尚未离开的人眼中疑惑一闪而逝,下一瞬就被惊惧取代。

    雨雾迷蒙中的每一滴水临近时都化作利刃,铺天盖地,织成密集的刀网,无差别地袭来。

    “列阵!”云逸一声令下,随同他前来的七位天一宗弟子分踏北宫玄武七宿,张开防御结界将所有人都纳入其中。

    那雨范围虽广,伤害却不大,就算被击中也不会受多重的伤,有天一宗的结界相护,众人自然安然无恙,只是惊惧之色却愈来愈深。

    就算是得叶沉舟事先提醒的云逸,此时也不免暗暗心惊。

    能发动此术的人,修为不在木丹心和龙田鲤之下,他看了眼叶沉舟,心道难怪他敢与千面偃叫嚣。

    很快,他就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压,虽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背脊仍是一片冰凉。

    一百多年前的险些惨死的记忆自眼前浮现。

    这里不是云浮山,没有护山大阵庇护,若有差池——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乌云被撕破,雨声止,黄袍道人鬼魅似的出现,细长的眼中是难耐的杀机,他手一张一握,远处一座山头霎时四分五裂,碎裂的山石中,湖绿色的身影翩然退开,那便是方才布雨之人。

    只见她手托着一支暗红色的珊瑚,与千面偃相对而立,面上毫无惧色。

    那人自然是若耶,袭击叶沉舟的那道雷光、蛊惑众人一搏以及那雨化刃之术皆出于她之手。

    千面偃与南冥的手下得到僬侥城的消息后一定会在动手与不动手之间犹豫,这时候只消有人推一把。

    有那雷光以及后来的激励之声,修为稍低者误以为己方已有人出手,想也不想就一哄而出,千面偃本就是强忍杀意,被叶沉舟一激,再加上若耶先行挑衅,没有南冥在旁规劝,自然按捺不住。

    “去死吧!”只听千面偃怒道,两人很快缠斗于一处,他们都知道黑水岭结界入口不能受损,是故在高空交手,留守高台的人看不清他们的身形,只能感受到上方汹涌的灵气,每一次碰撞产生的灵压都叫天地变色。

    若耶本稍逊于千面偃,但是云逸提早于此地布下阵法汇聚水灵,有阵法相助,她反而占了上风,不过相去无多,要拿下千面偃很困难,战况一时胶着,而随同千面偃前来的人马则气势汹汹涌向了叶沉舟。

    现身后他们就意识到上了当,可事已至此,再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事,索性咬牙破罐摔破,取了叶沉舟的命还能挽回一线生机。

    十三门派的人已逃走一半,剩下的人多与云中城没什么关系,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拉不下面子才没离开,混乱中只求自保。是以叶沉舟被围攻时,除了天一宗外竟无几人上前相助。双方人手差不多,修为也相近,数十人混战成一团,颇有几分鸡飞狗跳之势。

    长离护着钟明烛退至人群边缘,忽然意识到身后的人已有很久没话。

    “你受伤了吗?”她往后一探手,抓住钟明烛的手腕,霎时只觉掌心相抵处一片冰凉。

    钟明烛的体温比一般人高一些,此时手却像冰块一样冷,长离不由得心头一凛,立即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好似陷入迷障的神情。

    以往哪怕在最危急时分,钟明烛脸上总是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而今那些游刃有余的表情当然无存,她紧锁着眉,一手握拳放在心口,眼中黯淡无光,宛如被抽走了魂魄。

    “你怎——”长离再度开口,还不及讲完,手忽然被反握住。

    又是那般几乎能捏碎腕骨的力道,只见迷茫之色窜入略浅的眼眸中,长离立即忆起不久前自己被攻击的场景,手腕一拧,正欲先发制人,却见对方嘴唇一开一合,正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我、是……谁……”似乎是这样。

    长离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钟明烛。”她,字字清晰,“你是钟明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