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荒镜。”若耶失神地望着那面漆黑的镜子, 喃喃道, “为什么会在这里……”
钟明烛神情一凛:“你确定?”稍后又补道:“八荒镜是什么?”
若耶一指不断往镜中传送灵力的铭文, 鲜有地认真道:“八荒镜是我族圣物, 上面的符文实际上是上古咒文,我不会认错。”
鲛人寿命长达万年, 三界分辟对他们来不过是上代发生的事, 是以族中记载要比陆上修士详尽许多。
女娲大神创造众生后,为洞察世间种种,便又铸了一面镜子, 在镜中观察众生一举一动。
那面镜子能看到八荒四海每个角落,能够看到每一缕幽魂飘荡之所, 甚至能看到轮回之所。
后来, 女娲大神消逝,那面镜子碎成了两块。一块名为“三生”,镇于三途河尽头的幽都,引导亡魂进入轮回,那里便是如今的鬼界。另一块则由天帝掌管, 名“八荒”, 以洞悉天下之事,最后在战祸中不知去向。
实际上,八荒镜流落到了东海鲛族手中。当时陆上一度战火四起, 唯一的安宁处便是海底深处,天帝将八荒镜镇于南冥,交由南海鲛人保管, 后南冥同样被战火波及,未免八荒镜落入邪神之手,一部分鲛人携带其逃往东海归墟,鲛族屠归墟之龙,将八荒镜封存于海底神泉,从此定居下来。
若耶一族便是当时迁往东海的鲛人后代,每个鲛人出生后都会前往神泉后的神殿,八荒镜就被供奉在那处。
呈八角形,通体漆黑,边缘刻有上古铭文,那铭文即是镜子的咒文。
若耶曾经问过族中长辈,那面镜子有什么厉害处,为何能成为族中圣物。
“八荒镜与鬼界三生镜本是同源,是以既能窥探八荒四海每一处,亦能在镜中显出三生三世。”若耶追思道,“只要有本人的物什,施秘术就能看到轮回裁断,魂归何处。”
“三生三世?”钟明烛笑了笑,“对你们岂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神之血裔不入轮回,何来来世之。
“的确。”若耶叹了一口气,“况且我族毕竟只是鲲鹏与人类的混血,后代血脉中的神力一代弱过一代,现今族中已无人能驾驭这八荒镜。”
虽然供奉在至高无上的神庙中,但充其量只是一个象征罢了。
“可这八荒镜出现在了这里,还困住了我师父。”钟明烛看向头顶漆黑的古镜,略浅的眸子染上了些许暗色,“你可有头绪?”
若耶摇了摇头:“我离开时候八荒镜应该还在的,不过那已是七百多年前了。”到这,她眸光忽地暗了暗,轻道:“莫非是族中出了什么事……”
钟明烛瞥了她一眼,轻笑道:“若出了什么大事,不至于一点声息都没有。”之后她量了一圈铭文,垂首琢磨了一会儿,便勾起嘴角,像是有了主意,对若耶招了招手道:“我看塔里的铭文和镜子上的差不多,应该是一样的文字,不过我不认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些咒文是什么意思?”
那些铭文应当是最初始的文字,神传授给人类,经历了十几万年,渐渐演变为现在的样子,除了一些古老的部族,已经无人能认得。
若耶应了一声,心道:她师徒二人有恩于我,况且寻找阿云之事不定须得借她援手,在此耽搁片刻也无妨。于是暂且将寻找那山雀的事放到一边,仔细看起塔中的铭文来。
在她解读那些铭文时,钟明烛则在塔中左瞧右看,不时在青黑色的墙壁上敲敲,看起来是在琢磨这塔的构造。
若耶将所有铭文都看过一遍后,发现钟明烛已不在塔中,她寻出去,发现对方正在将一只纸鹤抛出去。
那纸鹤飞得很快,一瞬间就消失在天际,若耶一眼晃过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想细看时已寻不着踪迹,便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在给师伯他们报信。”钟明烛轻描淡写道,“你知道那些铭文的意思了吗?”
若耶本来想问问还有哪些天一宗弟子在附近,听钟明烛这么一,脑子里顿时被冗长晦涩的符文占据,头皮发麻道:“看是看了,不过我对符咒不是很了解……”
这些话时她其实有些心虚,她只明白上面部分铭文的意思,但是铭文中还夹杂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线条符号,似乎是别的部族特有的纹印,混在一起,她根本就看不懂这些是什么意思。
令她意外的是钟明烛没有表露出任何失望或者嫌弃,而是平静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够了。”
看似密密麻麻的铭文,实际上有许多重复之处,若耶将那些一一指给钟明烛,不知为何,她觉得钟明烛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听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提出别的问题,偶尔附和几声,大部分时候都垂眼盯着脚下,似乎在想别的事。
“喂,你有在听吗?”她忍不住在钟明烛眼前挥了挥手,看她是不是在发呆。
换回的只是一声敷衍的“嗯”。
若耶有些不满,但又不知钟明烛到底在什么主意,只得继续磕磕绊绊解释,完她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吗?”
她看到钟明烛懒洋洋勾了勾嘴角,满心以为对方已经有了办法,可还来不及高兴就听钟明烛:“不知道。”
“喂!”
“只能稍微有了些头绪吧。”钟明烛走到一面墙边,指尖抚过上面的铭文,嘴角笑意渐浓,“这阵术极其复杂,想破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钟明烛却避开这个问题,反问道:“我们初来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六合塔中的灵力,你可知道是为何?”
“没人察觉吗?”若耶不解道,“此处灵力如此充裕,以你师父的修为怎会没有察觉?”
她虽然是追逐山雀而至,但一早就发觉这座塔中有灵力流出,但是荒僻之地修士修炼所比比皆是,甚至有些隐藏在人类城镇中,所以她一开始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待靠近后发觉塔中似乎有人交手,才过来想看个究竟。
钟明烛却他们没有发觉六合塔的灵力,这着实叫她意外。
“现在自然是能察觉了,因为塔门已开。”钟明烛指了指那两扇大开的门,“在此之前,塔中的灵力没有一丝泄出。”
“这怎么可能,这么强的灵力……”若耶怀疑地量着四周,不过很快,她脑海中就有什么一闪而过,顿当即失声叫道,“难道是那个?”
她想到了当初放置六合清风的那个铁盒。
“是那个。”钟明烛轻哼了一声,“没想到那些火正族人,竟是跑到这里来了。”
这座青黑色的塔,竟是由斩铁构成。
“火正一族的斩铁,鲛人的六合镜,还特地布置在凡人地界。”钟明烛轻声道,“真是一手好棋呢。”
那张清秀斯文的脸上挂着浅笑,嗓音像棉花似的不掺杂丝毫尖锐,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极其柔和,可若耶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
——只不过是个筑基修士,为何能有如此压迫感?
若耶不自觉皱了下眉,看向钟明烛的视线中多了几分探寻,可这时钟明烛却已恢复往日的漫不经心。
修为不深,但总是镇定自若,举止间暗藏了几分狂妄,与初识时候没什么区别。
那一瞬的寒意,倒更像是她自己的错觉。
她摇了摇头,努力忽略心头的怪异感,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算?”
“斩铁比赤金更硬,而这座塔上应当还加了结界使之更牢固。”钟明烛仍是不予回应,手指轻轻在墙壁上划了几下,“之前,有个厉害的剑修过来,他也无法穿破这墙壁,只能从正门进来。”
“厉害的剑修?怪不得我之前感觉这里有人在交手,他去哪了?”若耶看了一眼毫发无损的钟明烛,接着犹豫道,“难不成被你跑了?我不信……”
钟明烛冷哼道:“你该庆幸自己晚来了一步。”
“你别卖关子给我清楚!”若耶一直被她吊着胃口,这时候快要按捺不住火气了,“什么庆幸晚来了!”
“我在门口设置了一个传送阵,如果是你先到了,现在估计不知道被传去什么地方了吧。”
钟明烛着还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看起来有些惋惜,出的话却毫不留情面,“真希望他去了昆吾山顶,我听陆临在那下了禁令,擅入者格杀勿论。”
“你这人也太恶毒了。”若耶声抱怨道,稍后想起正事,便沉着脸催促起来,“对了,废话少,你算怎么救出你师父来啊?”
她没有注意到,在话时,钟明烛沿着墙角走了一圈,藏在袖中的手不时在墙上点几下,留下浅浅的符印。
若耶对阵术可以一窍不通,加上塔中灵力太过充沛,钟明烛那点微末的灵气混入其中,就像是羽毛落入大海,连点波澜都激不起,若耶没有太过留心,自是没有发觉。
那些灵气攀上墙壁,混在耀眼的灵纹中,毫不起眼。
当若耶发问时,她正好画完最后一笔,回头,正对上若耶焦急的脸色,她自己倒是很冷静,仿佛若耶才是那个要救出师父的人。
“要怎么救我师父呢?”钟明烛甚至还有心情笑,“这就要靠你了。”
“我什么?”若耶觉得只要见到钟明烛,自己就总是处于一头雾水中,对方无论什么都要留几分余地,把她绕得糊里糊涂的,“你能不能一次把话完。”
“我乐意。”钟明烛轻笑了一声,随即往外走去,边走边指了指脚底,“你随我来,待我救出师父,就帮你去找那只山雀。”
“所以到底是什么?”若耶怒了,可见钟明烛没有半点理她的意思,只得恨恨跺了跺脚,然后忍住脾气追上去。
她只顾埋怨钟明烛,没有发现钟明烛在墙上留下的符印正在不断扩张,在她离开时,墙壁上已增加了几道新的灵纹。
门被钟明烛重新锁好,顿时暗了几分的塔中,灵纹的光泽愈发明亮。
新增的灵纹很浅,淹没在耀眼的光泽中,就像是朦胧不清的虚影,须得仔细看才能发觉,而那些虚影的轮廓与之前的铭文很相似,其中还有若耶没能认出的符号。
那虚影好似地底的暗流,在明亮的灵纹下缓缓流动,悄无声息地渗入其中。
冷水浸过头顶,毫不留情灌入口鼻。
“唔!”喉间溢出短促的呼声,长离大口喘着气睁开眼。
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她往前踉跄了一步,身子晃了晃努力想稳住,但最终还是跌倒在地,指节重重撞在地上,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双手,此时指节已隐隐发白。
额前是一片冰冷,同时有水珠滚落,她伸手一探,发现是冷汗,稍后才回过神,察觉到连背上也透着丝丝凉意。
耳中一直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她皱着眉晃了晃脑袋,急促紊乱的气息无丝毫缓解,印象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从四处用来的水,浑浊不堪,迅速将一切都蒙上暗色。
她记得自己溺水了,失足跌入的那水潭附近人烟罕至,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救她,所以她应该是死了吧?
可为我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就是归魂处?
不对,不是这样——她捂住眼睛,嘴唇动了动想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道要什么。
茫然无措闯入漆黑的眸中。
这是哪里?我是谁?愈来愈多的疑问挤入她心中,乱糟糟混在一起堆叠得越来越高,仿佛下一瞬就要炸开。
这时,一抹红色在眼前一晃而过。她缓缓移开手,眼底映出一抹赤红。
那是一枚红色的腰坠,静静躺在纯白的布料上,似漫天大雪中怒放的梅花,她捧起那枚腰坠,掌心竟感受到一股暖意淌入。
是因为自己的手太冰了吧,她握住那枚腰坠。
脑海中,一些被迷雾笼罩的碎片拼凑起模糊的画卷。
“长、离——”
什么声音穿透了迷雾,直抵灵海深处,隐约中,她仿佛看到一双含笑的眸子。
“若我偏要喊你长离呢……师门戒律刻十遍,扫地三年,其实也不亏。”
身畔明明空无一人,可那笑盈盈的嗓音像是来自咫尺之间,春风似的抚过耳畔。
长离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眼底迷茫渐渐退去。她抬眼,环顾黑漆漆的四周,如大梦初醒,不久前的仓皇被冷静取代。
刚刚的溺水只是幻觉,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她被困在了这个幻境中,一次一次经历不同的人生。
她已不记得过去了多久,最初她只是个旁观者,游离于画外,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一点一点被扯入了画中,亲自扮演其中的角色。
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其中有欢乐亦有苦难,她从来不知道尘世间会有那么多事端。而无论是舒适安逸的享受,还是疼痛难耐的折磨;无论是少年得志的喜悦,还是至亲亡故的悲戚,都好似真正发生过一样。
甚至连濒死的体验都真切无比。
起初,她尚能立刻自那些幻觉中抽离,可随着次数增多,清醒所耗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一次,若非看到了这枚腰坠,她很可能就想不起自己名字了。
纷乱的思绪在心底落叶似的一层一层堆叠,用不了多久,就会将土地完全盖住。
为什么会这样?
把自己困在这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她已无暇去细思,能做的唯有勉力保持神智。
视野模糊起来,迷雾隆起,身下的凉意浮起,瞬息侵袭了全身。她知晓这预示着下一场幻境即将袭来,手不觉愈发握紧那腰坠。
——我不能。
她想也没想就狠狠咬住舌尖,血珠顿时沁出。
随后她轻轻念了一句咒文,那些血霎时化作利刃刺入了脉络。一时间,脉络中好似有数千根钢针在游走,每挪动毫厘就能激起彻骨的疼痛。
那是最残暴的处刑人都想象不出的酷刑,她却施加在自己身上。
此前她试过好几种法子,无论是清心咒还是其他功法都无法抵御那幻境,利用疼痛来清醒神智,是她在某个幻境中的经历,她想屡次被幻境迷惑定是灵识被扰,若将灵海搅得不得安宁,令灵识被其他感觉占据,不定就可以摆脱幻觉。
她本是一试,没想到此法的确奏效,过了很久,她看到的还是漆黑的屋子,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
如此一来,不管对方有什么阴谋,都不会得逞了吧,她如此心道。
这法子对她伤害极大,极有可能在灵海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可她却浑然不顾,一心要保持清醒,其他皆可抛到一边。
只要多撑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自己,不想忘记那个总是陪伴着自己的少女,不想忘记经历过的那些事。
无论是年少时独居山中,还是破关而出那天击退千面偃,亦或是下山后屡屡遭遇的危机和阴谋,那些都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
“风、雨、花、月等等,这些都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不是杂念。那么好看的花儿,怎么能被称为杂念。你在着看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被疼痛折磨到几近空白的头脑中蓦地浮现出那日钟明烛的话,她弯下腰,将握着腰坠的手贴上心口,喃喃道:“是啊……”
那些都是极好的。
她不愿那些画面被这些虚无缥缈的幻影遮住。
付出的代价就是——
从脚底到指尖,每一处都像被生生撕扯开,没多久,她便连坐都坐不了,无力地蜷缩在地上,整个人不住颤抖起来,手仍死死握着。
她没有直接捏着腰坠,而是将腰坠扣在掌心,手指抵住掌心,这样,即使用力到在掌心掐出血痕,都不会捏碎腰坠。
“快一点……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闭上眼,面上第一次露出虚弱的神情。
其实她并不知道钟明烛在哪里。
与她交手的剑修如此强大,而困住她的迷境连她都束手无策,若冷静考虑,钟明烛最好的结果无非是逃跑,怎么可能会以卵击石。
可她在勉力支持之下,已无其他精力去细思,脱口而出的是心底最原本的话语。
“你会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