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那是长离。
恍惚中, 钟明烛觉得好似回到了天台峰下初遇时。
不经意间一个抬眸, 那抹纤尘不染的白衣就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
身姿翩然恰似上神坠凡, 连日月都为之失色。
“离儿……”
轻柔的嗓音吐出久违的音节, 宛若沉醉之际的呓语。
钟明烛饮过的酒不下千种,无论是凡间作坊最普通的烧酒还是修真界集百种灵草精华的仙酿, 她都尝过。她从来没有喝醉过, 哪怕是喝空李琅轩的酒窖,她都不会有任何醉意,仍是比谁都清醒。
她从来都是这样, 不会放入思绪有半点混沌,理智到足以用冷血来形容。
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那些算计和经营统统被抛到脑后, 连那只因受挫而愈发暴怒的巨兽也被她视同无物, 她只想好好看看长离。
如那么多年来想念的那般。
长离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转瞬就与那头巨兽斗了起来。
之前那一剑是趁其不备,如今那巨兽严阵以待,她一时间却也寻不到好机会,几剑落空后只能转为守势与其斡旋。
只见剑光翻飞, 雪雾漫卷, 凌厉的剑啸混杂着巨兽的咆哮,暗红色的吐息在雪原上留下墨迹似的痕迹,而那抹白衣穿梭于瘴气中, 剑刃与利爪撞出点点火光,只是剑招虽凌厉,却始终无法穿透巨兽周身的黑色涡流, 反倒渐渐有被其压制的迹象。
若无修为支撑,恐怕早已被流窜的瘴气吞没。
钟明烛皱了皱眉,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虽然依旧背着剑匣,但长离手里的不是琅#膊皇欠俳寄茄奈奕兄#且话押迫睦#慕7ā焓强欤春椭用髦蚣且渲械挠兴煌?br/>
“可到底是哪里不同……”钟明烛喃喃道,紧紧盯着长离试图看出些什么来。
可那巨兽的咆哮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更凶悍,吵得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思考,终于,在几番被断头绪后,她眸光一暗,沉着脸低声道:“吵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斗声声轻易盖过。
而在下一瞬,交缠在一起的暗红与白中,一抹竹青色一闪而过,刹那间就将两道身影分开。
钟明烛一手抓住长离的右臂,止住她即将挥出的剑,另一只手轻描淡写往前一推,掌中咒文一闪,似携着摧山之劲,那巨兽见局势突变,当即退开,可它才落地,足下就刺出成千上万根冰柱,相互交错,筑成坚固的牢笼,将那它困在其中。
“畜生就该待在笼子里,而不是到处乱跑。”钟明烛轻轻一笑,话同时,袖子一拂,风雪中忽地浮现出漫天流火,像暴雨似的,涌向那个牢笼,顷刻就将其吞没了。
她没有再去看那巨兽,手又一划,足下的冰层顿时裂开一条缝隙,然后她便拉着长离往下坠去。
冰层下正是暗河流经之处。
钟明烛觉得方才的攻击尚不至于让那头巨兽毙命,她又不想继续纠缠。
那巨兽是什么,冰牢能困住它多久,攻击有没有效,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寻个无人扰的僻静处,和长离好好谈谈。
两人落一处浅滩上,附近灵力异常充裕,落地后,钟明烛手一挥,头顶的裂缝便合上了,她这才扭头看向长离:“离儿,你没事吧?”
话时,她一只手仍牢牢抓着长离的胳膊。
这却是为了提防长离突然发难。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当初长离眼中的痛,记得她的恨、她的不甘。
她谋划多年,如今终于得以如愿以偿引得天一宗重出山门,她不想在一开始就让冲动破坏这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会面。
这时,那抹漆黑中似有疑惑一闪而过,只是很快就陷于平静。
钟明烛不禁再一次感受到了反常。
她抓着的是长离,虽然剑法与以往有所不同,可的确就是长离。
不会有错。
无论是眉眼的轮廓,还是冷月似的清冷气息,亦或是眉心那一点朱砂,都和她记忆中的长离分毫无异。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长离见了她后会如此冷静。她以为长离会对她拔剑相向,会质问会呵斥,甚至有可能如当初一样无法抑制体内的剑气被其反噬。
可什么都没有,等待着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安静。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可同样也没有欣喜,连一丝波动都没有,比朔原上凝固数万年的坚冰还要平静。
顶多只是在被她擒住时,稍显疑惑。随后便稍稍用劲,试图挣脱她的钳制。
钟明烛蓦地想到了她们初识时,长离看起来就和那时候一样,是空无一物的白,没有沾染任何世俗的色彩,而她只是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离儿?”钟明烛以为长离不愿与她相认,不禁大声了一些,嗓音中多了几分焦急,“你还在怪我吗?我不想开脱,你要生气要朝我泄愤都可以,但在此之前,可不可以先听我解释?”
手中挣扎的力道一轻,而后,她听到无数次在脑海中浮现、熟悉到几乎刻入血骨之中的嗓音。
“怪你?解释?”长离终于开口,嗓音中却透露出淡淡的疑惑,“我们认识吗?”
清冷而疏离,就算是在询问,语气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起伏。
——我们认识吗?
钟明烛只觉脑内似有一根弦断了。
“什、什——”接踵而至的是盘成乱麻的思绪,令她甚至一瞬丧失了话能力。
手上的力道一泄,长离当即挣脱开,退至十几丈外,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头量起周围的情形来。
稍缓过神,钟明烛第一反应是长离恨极了她所以故作不识,她甚至期待着事实就是如此。
可这不可能——
长离不会谎,哪怕只是避重就轻的掩饰,也拙劣到叫人能一眼看穿。
而今她问完那句话后便再也没有看向钟明烛,也没有过问对方为何要将她带到这里来,只默不作声察看这片藏在冰下的幽谷,仿佛这里没有其他人一样。
这的确是长离会做的,若是突然被陌生人擒住,她只会淡淡问一句,待挣脱后,就再不会过多追究,于她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之后没有别的变故,她甚至不会去问对方的身份。
“你忘了我……”钟明烛愈发清晰地看到眼前的现实,她似徒然间被抽空了力气,身子晃了晃,一脚踏入了水中,寒意自足尖迅速席卷自全身每个角落。
心里某一处顿时空了,她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再见长离一面,想要告诉她那些来不及诉的心事。
为了让长离不会错过,她始终维持着原本的面貌,为此不惜一改张扬跋扈的性子,终日见不得光似的隐藏在暗处,那些她曾流连忘返的热闹之地,三百多年来无一次涉足。
无数次,她都在后悔自己的轻率,不是因为背负的骂名,而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将长离一起带走。
——她以为将长离留在天一宗是安全的,以为她们很快就有机会再见面,以为待长离稍冷静些后就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她知道会为当年的欺瞒和大意付出代价,可裁决真正来临时,她才知道代价会如此大。
三百五十一年能改变很多事,她想过,长离可能不会原谅她的欺瞒,就算再见也是正邪殊途、不共戴天。也有可能,感情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变淡,长离会放下对她的恨,可同样会放下不经事造就的情,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她甚至不太敢确定,过了那么多年后,自己是否依然保有当初的热情。她城府极深,一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却很少执着。对于感情,更是如此,她相信聚散皆是缘,不必强求。
一旦觉得感情淡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当年被墨沉香背叛,她虽然消沉过一阵子,可随着时间过去,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心意难平。若还有什么惦记的,也只有“背叛”一事罢了,毕竟她本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提及太上七玄宫时自是免不了尖酸嘲讽。
寻找长离时,她不止一次想:也许只不过是执念罢了。可就算抱有这样的疑问,她也没有放弃。她如何会容忍自己有丝毫含糊不清——不管怎样,至少要弄个清楚明白。
那么多的不确信,在见面一霎那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不可撼动的肯定。
只一瞥,她就再也移不开目光,曾经的种种质疑根本只是笑话。
她依旧为那袭白衣而心动,为那天人似的身姿而迷醉,为隔着衣料的简单碰触而雀跃不已。
——想听她的声音,想看她笑,想紧紧抱住她,想要扫除她心中的一切阴霾……
可长离却忘了她了。
“你忘了我……”她望着那袭处处透着疏离的白衣,眼里闪过迷茫,低喃间,她的手悄然握紧,随后恍若毫无知觉般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你、你怎么能……”
忽然——压抑多年的戾气在在一瞬爆发。
“你怎么敢!”
长离正在寻找离开的路,忽然之间,她感受到了杀气。
火光似怒涛,自四面八方涌来,携着不可动摇的力量,甚至比之前那头巨兽更为慑人。
她立即挥剑迎向杀气来源。
剑却被握住了。
下一瞬,她觉得领口一紧,随后就被一股蛮狠的力道狠狠抵在了覆着霜雪的石壁上,竟连抵抗的余地都无。刹那间,只见冰屑与碎石乱飞,谷顶的冰棱被撼得纷纷落下,却在还没落地时就化作了水汽。
她的法衣品级不低,可被掼在石壁上时仍是觉得背后一阵钝痛,剑匣几乎要将脊骨压断。
而那块坚硬的石壁已然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
若修为稍低,怕是至少要断几根骨头。
“你……”她不解地看向那个绿衣少女,却在视线接触到那双比常人稍浅的眼眸时怔住。
她能看得出对方眼中的嗜血和残忍,可又莫名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杀气,而是怒意。
在面对那头巨兽时,绿衣少女尚且在游刃有余地笑,可现在,她却紧抿着唇,脸庞紧绷,透出与这张脸不太相符的狠意。
血滴答滴答落下,有几滴落到了手上,长离移开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剑仍被对方握在手里。
握得如此紧,剑刃深深陷入皮肉中,仿佛下一刻紧扣着剑的手指就要被削断。
“你的手……”她迟疑地开口,“受伤了。”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这样的话,似乎是下意识中觉得应当如此。
对方不由分突然袭击自己,可她却丝毫没有对方是敌人的感觉,反而更在意对方被割伤的手。
钟明烛顺着长离的目光看去,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血顺着剑身不住滑落,有几滴溅落在长离裙摆上,留下刺目的斑点。
她并不是躲不开那一剑,她看出长离已经突破至化神境界,可是要对付她,还远远不够。
她只是想要做点什么。
想要破坏,想要伤害,想要碾碎眼中的一切——
抵着长离心口的手再用上几分力,就能摁碎对方的心脉,甚至可以捣入灵海,叫她修为尽毁。
可她看着长离的脸,任凭怒火滔天,却无法再往前推进一寸,只能愈发用力握紧那把剑。
能捏碎才好,无论是剑,还是自己的手。
这时候,长离只消手腕轻转就能削断她的手,可她却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放轻了握剑的力道,尽可能减少剑刃造成的伤害。
察觉到这点,钟明烛的心似被轻轻刺了一下,轻微的疼痛中,苦涩与甜蜜一起扩散。
这是她认识之初的长离不会做的事,也许是那些关于心境的变化已在心中扎根,虽然记忆磨灭,但是灵识开启后存在于天性中的温柔仍是保留了下来。
“明明都不记得了……”她垂下眼,忆起那些令她们日渐亲密的相处时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占据了思绪、叫理智支离破碎的破坏欲蓦地散了。
她松开手,后退了几步,随意抛了一瓶灵药给长离:“抱歉,我失控了,这是赔礼。”
完后,她便掉过头,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石,然后盘腿坐下。她故意背对着长离不再去看她,害怕自己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来,目光紧紧锁着水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去考虑如今的处境。
不管怎样,她的计划奏效了,看到苍梧剑的消息,天一宗终究是坐不住。
可长离不记得她了。
还有那头从裂谷中出来的巨兽,看起来很熟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朔原。还有长离的剑法,到底是哪里和以前不同了。
——她选择忘记你。
她虽然竭尽努力去静下心思考,可脑海中却总是徘徊着这句话,频频断她的思绪,搅得她心神不宁。
“够了!”终于,她忍不住怒道,同时一掌击向地面。
轰的一声,地面上立刻出现几道裂纹。几片碎石扎入掌心,又是一阵刺痛,可她却浑然不顾。
几次试图定下心都未见成效,她只觉满腔郁气无从发泄,看哪里都觉得碍眼得很,心烦意乱正想起身找个偏僻处发泄一番时,忽然感到发痛那只手被捧起,很快,掌心就传来冰凉的感触。
疼痛很快就退去,却是长离在给她手上涂药。
“这是被我的剑所伤。”发觉钟明烛探寻的视线,她便如此解释道,眼里脸上都写着漠然,语调里也没任何情绪起伏。因为是被她的剑所伤,所以她有必要医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看着长离平静的脸庞,钟明烛忽然笑了。
笑得很大声,几近狂妄,似要将所有抑郁都宣泄出去那般。
她已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出乎意料,她以为自己罢手后,长离就会离开。这才是长离对待陌生人的方式。
可长离竟然会替她处理手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不以为意,可细致的动作却分明透着关心和在意。
钟明烛不清楚长离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可无论如何,这都抚平了她的焦躁,令她真正静下心来。
而后,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也许这并不是离儿的决定
听闻长离不记得她,她下意识将这当成了长离的选择。
长离选择了遗忘,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背弃了镜湖下的承诺。
所以钟明烛才会如此愤怒,长离明明答应了她的。
可如果这并非出自长离本意呢?
她想起与长离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那埋藏在淡薄下的固执。为此她不止一次调侃长离不知变通。
就算是碰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妥协不愿退让。
遇伤心事选择往事皆空在修真界并不罕见,有些人甚至涉足鬼界边境只为求一瓢忘川之水。
可一直以来钟明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因为在她心里,长离不会这么做。
哪怕是再惨痛的现实,哪怕是遍体鳞伤,她依旧会睁大眼睛看着,就像个傻子。
——长离不会逃避,她的离儿不会逃避。
心底的阴郁渐渐散去,变得犹如云开月现般晴朗。她从来不屑将精力浪费在自怨自艾或伤春悲秋上,一旦做出决定,就会立刻付诸行动。
就算猜错了,就算最终仍是会后悔会难过,也要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
钟明烛量着认真替她察看伤口是否愈合的长离,眼中掠过柔和的神色,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以前了?可以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