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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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儿一定是被那厮逼迫了!”收到传书后, 龙田鲤脸色铁青, 按捺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袖子一扫就将屋内的摆设击得粉碎, 惊得其余弟子一句话都不敢,连卢忘尘等素来沉稳老练的前辈都显得战战兢兢的。

    风海楼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太师叔的脾气, 念及自己隐瞒的事, 更是噤若寒蝉,袖子里揣着的玉牌简直就像烙铁般烫手,恨不得立刻丢得远远的。

    从灵力上看, 那封传书的确出自长离之手,条理清晰而无半分礼数客套, 只将所见所闻一股脑道出, 与长离的风格分毫不差,其他人模仿不来。而风海楼也收到了钟明烛的传话,得知她受了伤被长离所救,因为不想和天一宗起冲突才躲了起来。

    这与他们的发现没有冲突。

    当日他们察觉灵力冲撞,本以为是长离与钟明烛在搏斗, 赶过去却发现了上古异兽的残骸, 也探明它在临终前曾自爆修为欲图摧毁周遭一切,后来中了幻术,众弟子慌作一团, 待幻想散尽时却无人受伤,只不过虚惊一场,这般玩世不恭倒是一如钟明烛的作风。之后他们还在就近出发现一个匿行阵, 风海楼见其布置粗糙,还困惑了一阵子,以钟明烛的本事,怎么会摆出这等拙劣的阵法,如今知晓是长离所为,便一下豁然开朗。

    风海楼稍有些惊讶于长离竟会如此轻易就违背门规袒护钟明烛,细想之下又觉是情理之中。他心想:且不钟明烛的辞在理不在理,师叔既然倾心于她,见她受伤,心有不忍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长离还在传书中言明一定会回来给师门一个交代。风海楼不愿相信钟明烛,对于长离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长离也许有些不近人情,却也不会虚与委蛇。再者,自来朔原后遭遇的种种事来看,他暂时还没能察觉出钟明烛的恶意。

    那人的所作所为皆能解释得通,风海楼心中虽然仍是觉得她定阴谋,可若要他理出凭据,他当真是一个都不出。

    冰原上妖兽频出,搜寻长离的门人已遇上了好几波,目前尚且无人伤亡,但时间一长,难免发生意外。眼见龙田鲤又要派人外出,风海楼觉得自己应当寻个法来劝她多加考虑。

    可一瞥龙田鲤的脸色,他心里就一阵犯怵,这时候若是抖出自己和钟明烛有过接触,也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

    就在他前后为难之际,忽地一张拜帖飞来,他定睛一瞧,竟是墨沉香求见。他将其递给龙田鲤,后者忖度片刻便点了点头。

    于是风海楼屏退其余门人,只余他和龙田鲤两人,念了几个咒将被震碎的摆设恢复如初后,便唤人请墨沉香进来。

    墨沉香一袭黛色长袍,风尘仆仆的,衣料上还留着稍许寒气,看起来刚抵达南明山庄就过来了,她面带自责,一来便欲赔罪。

    钟明烛破坏鉴宝大会的事在南明山庄已人尽皆知,她一来就听长离仙子被掳走,心想若非自己的情报,天一宗也不会轻易被引过来,自是愧疚不已。

    龙田鲤却摆了摆手叫她不必自责:“天一宗迟早要下山,苍梧剑之事早已传遍修真界,就算没有墨道友的传信,我们多半也会前来南明山庄的,只怪我们太大意了。”一想到是自己将伪装成江临照的钟明烛带到了长离身边,她几乎肠子都要悔青了,瞥了眼墨沉香,她想到对方与钟明烛曾经交情匪浅,便急道:“墨道友,钟明烛会藏在哪里,你可有头绪?”

    “这……”对上龙田鲤眼里抑不住的期待,墨沉香只能苦笑,“抱歉,我可能帮不上忙。”

    就是在两人关系最密切时,她也时常摸不清对方的心思,何况她们早在一千年前就恩怨两清了。

    念及“恩怨两清”四字,那双总酝着温柔的剪水秋眸中蓦地闪过一抹凄苦,她念及当年与钟明烛偶然相遇的情形。钟明烛封印了记忆,自然是不认得她,可她却总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

    谁能想到,这竟不是她的错觉。

    那个性子张扬的少女,的确就是她所想的那人。只不过那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里早已没了她的存在。

    龙田鲤察觉她情绪似有异样,一下子想到了长离,面色一时阴晴不定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墨沉香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会。”而后她想了想,便问道:“她……有留下什么吗?”

    龙田鲤犹豫片刻,便将长离的传信内容告诉了墨沉香,不过略去了当年两人定情之事以及钟明烛的辩白。

    不惜引起整个修真界的注意也要引出天一宗,不伤人却独独掳走长离,墨沉香心中何尝没有推断,更何况她还亲眼见识过钟明烛对长离的在意。

    虽然那时候钟明烛尚未恢复记忆,不过如今长离还活着这件事,就足以明很多。

    不过龙田鲤不,她也不愿去挑明,免得彼此尴尬。

    听过长离传信的内容,她心里已有了答案,只是有些犹豫。看出她的迟疑,龙田鲤便道:“墨道友但无妨。”

    对方既然如此了,墨沉香便不再退缩,直言道:“虽然由我来可能有失偏颇,但我觉得长离仙子的传信不见得是作伪。”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龙田鲤露出显而易见的抵触,于是又道:“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冒犯,但并非我本意,还请见谅。”

    罢她先行了个礼表示歉意,继而道:“我听闻她曾以化形术成功靠近你们,而今苍梧剑不在天一宗手中,她其实无需忌惮。若有心作恶,完全可以先除掉大长老,再抓走长离仙子,如今天一宗却无人被她所伤,依我看,她目前为止都无伤人之意。虽然尚且不清楚她是否有其他图谋,不过长离仙子应该不会有危险。”

    她一口气完,不敢去看龙田鲤的反应,片刻后便听得龙田鲤冷哼一声,正欲再度赔礼,却见对方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不禁有些忐忑。

    天一宗虽然受了重创,但也远非太上七玄宫能比,得罪了终归不是好事,她正想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风海楼却先一步赔起不是来:“墨前辈,近来发生太多事,太师叔心情烦闷,请不要见怪。”

    “是我出口不逊了。”墨沉香摇了摇头。

    接着,风海楼又道:“墨前辈,当真觉得师叔安然无事吗?”他的话听起来有些迟疑,似乎本身也在举棋不定。

    墨沉香若有所思量了他一会儿,见他除了迟疑外竟还显出几分心虚,忽道:“她找过你?”

    “没、没有!”风海楼当即矢口否认,同时猛地掩住袖口。

    墨沉香笑了笑,捻了个手诀令两人的交谈不至泄露,而后放缓口气道:“风友身为宗主,有些话我觉得可以一提。若你觉得有道理,不妨考虑考虑,若觉得不可理喻,便当我没有过吧。”

    风海楼心道:素闻墨前辈虽外貌温婉,然心思机敏不可觑,如今看来当真是不假,自己那点动作竟被她轻易就瞧破了。他又想:毕竟是以一己之力重振太上七玄宫的人,如今遭正道排挤却仍能立稳脚跟,哪里会是简单的人物。

    加上三百多年来墨沉香一直在暗中援助天一宗,她有话想嘱咐,风海楼岂有不听之理,连忙点头应道:“墨前辈请。”

    “我……我一直都觉得谋害天一宗的不是她。”墨沉香叹了一口气,眼里似有无奈和苦涩闪过,“可能我比你们多了解她一些吧,她的确非善类,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可同时行事也极为谨慎,若果是她,我觉得她不会给天一宗留下恢复的余地。”

    “那是孤鸿师祖出关在即,她必须要逃走。”风海楼忍不住反驳。

    “我听闻当时吴回大长老和长离仙子皆身负重伤,对于她来,有苍梧剑在手,多取两条命很难么?”墨沉香却反问道。

    风海楼顿时无言以对,一直到邪修围攻云浮山,吴回和长离都未伤愈,当时钟明烛若想取走他们的性命,恐怕连眨眼的功夫都不要。

    “更何况,她若是夺了苍梧剑,掌握了天一宗护山大阵的玄机,为何现在不用来对付你们,以护山大阵的威力,我想要禁锢这个南明山庄应当不算难吧。”墨沉香叹了一口气,“她、她看起来,只是想带走长离仙子而已。”

    这分明是能够使一切都顺理成章的理由,却没人愿意去看一眼。

    “墨前辈……”风海楼怔住,想些什么好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女子,却又不知该些什么。

    墨沉香却笑了笑:“我要的就是这些。稍后我要先带阿玉离开,他修为尚浅,此处危机重重,我看他应付不来,待送他去了安全处我再回来,到时候还望天一宗多多拂照。”

    鉴宝大会已经结束,她却还算回来,虽然是要天一宗多拂照,但风海楼明白这是愿意助天一宗一臂之力的意思,当即连声称谢。

    送走了墨沉香,他取出玉牌看了看,又愁眉苦脸起来:“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向太师叔交代……”

    他慢慢走出屋子,抬头望向天空,入眼是好似水洗过后的碧蓝色,丝毫看不出结界以外的风雪飘摇。

    朔原南部偶尔还有放晴的时候,越往北,则天气越恶劣,风雪日夜不停歇,莫是肉眼,就是灵识也难以看清稍远的情况。

    在泛天之水之南,隔着湖水还能隐约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形,而亲自踏足于那处,能见到的只有连成一片的茫茫白色。

    天空、飞雪、脚下永不消融的冰层,以及被霜雪覆盖的巨石,看起来都是一个颜色,若非走近,根本无法发现前方是断崖还是山径。

    哪怕是用苦行磨砺自己的修士也不会到这里来,和这相比,南明山庄简直是太平安逸的乐园。而那些据传隐居于此的世家,多半也是居住在有热源的秘境中,类似钟明烛如今藏身的那个山洞,而不会直接在这雪暴里安家落户。

    雪山中,怒号的风雪被地形割裂,方向变个不停,时而绞在一起将所经处割得粉碎,这般险恶的风雪中,忽然飘来一簇的火苗,只一点,却成为整个天地中唯一的色彩。而那簇飘摇不定的火苗边上,还有一道白色身影正踩着雪地慢慢行走。

    正是出来寻找龙血草的长离,她与钟明烛争执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无奈同意她一人前来。

    和南部平原不同,泛天之水以北尽是陡峭的山地,风极大,寒气凛洌,雪花中甚至夹杂着尖锐的坚冰,若是飞行,入眼尽是苍茫一片,不消片刻就要迷失方向,而且很容易失去平衡,是以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徒步。

    不过徒步也仅仅是比飞行安全那么一点而已,艰难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长离不禁庆幸自己的决定,北部境况如此恶劣,钟明烛若与她一起前来,恐怕稍有不慎就要跌入深谷。

    在她离开前,钟明烛割破了手掌取血化作一簇火苗,这个能指引方向,还塞了一堆法器灵符要她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多亏了有那团火领路,长离才能顺利行至谯明山下,这里山势崎岖,没有草木可做标记,无论走到哪里,看过去都是差不多的景致,若是让她一个人寻路,也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行了九日,那火苗忽地停住,绕她转了三圈便不再往前,她知道自己已到了谯明山顶。

    钟明烛只能领她到山顶,至于龙血草,还需长离自己去寻找,毕竟她也没有亲眼见过,不清楚那会生长在那里,连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摸不准。

    约莫是山顶的缘故,风尤其大,刮得她斗篷猎猎作响,那是件质地不菲的白色狐裘披风,也是钟明烛给她的,有这披风御寒,她倒是省下了不少灵力,在雪暴中行走了那么久也不觉疲惫。

    她稍稍缓了一口气,便开始量起四周来,只能看到数不尽的雪花冰棱,半点生气都没有,看着连苔藓都活不下来,莫是草了,她心道:只能四处走走看了。

    山顶比她想象得还大,冰层起伏不定,还零零落落分布着不少洞穴,地形复杂得很,她寻了三日都一无所获,眼见快把整座山头都翻过一遍,她心里不禁焦急起来,就在考虑要不要退回山腰从那开始搜寻时,远方一抹暗红色蓦地闯入她眼中。

    她第一反应便是那龙血草,心里一喜,但很快就意识到那暗红色是道人影。

    这里怎会还有其他人?

    她心里泛起疑惑,随后想起钟明烛与她过的火正一族,想到涿光山正好在谯明山边上,她便道那不定是火正一族的人。

    那也与我没什么关系——如此想着,她便踏过坚硬的雪,继续寻找起想象中的星点火红色来。

    她只动了一步,下一瞬便觉惊人的气势潮水似用来。

    混杂着血腥味,像是杀气,可又不尽相似,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力量——

    那原本在很远处的暗红色身影,只一瞬就到了她面前。

    长离只觉满目鲜红,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稳住气息,随后想也不想就迎着那片暗红挥出灵剑。

    锋利的剑刃划向那无尽的血光。

    随后,叮一声轻响,她手上一轻,那柄灵剑霎时化作粉尘,好似从未存在过。

    颜色诡奇的长剑映入她眼中,剑身的血色竟像是在流淌一般,而剑尖则抵住了她的咽喉。

    那柄剑停得很稳,并没有伤到她,可她却觉得咽喉已被洞穿。

    灵海好似有什么开始翻腾,叫嚣着要撕破一些,同时,眉心传来剧烈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攥紧双手,指尖狠狠扣入掌心,努力赶走那些即将吞噬意识的雾霭。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野中,独臂女人面无表情看着她,左手握着的那柄血色长剑,在极北的寒风中稳如磐石。

    “你的剑,在哪?”

    她如此问道,嗓音沙哑干涩,却与手中的剑一样,无一丝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