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尽长亭人更远,特地魂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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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未心绪一牵, 仿似回到十年前, 那年她大登科,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马御街前,赴过琼林宴之后,又被同科试子簇拥着,一起往春风楼再去肆意一番。

    她之前埋头苦读,不知道春风楼是个什么去处, 等到了那里,才恍觉不对,可是迟了,她虽然只是个榜眼,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陛下只是怕她年幼心骄,特地借此压一压她的傲气。就单看她帽上那簪状元宫花,谁会放她临阵脱逃?好在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美人在怀虽然尴尬,灌几杯下肚,也分散注意了。

    酒过三巡后,她看见一个眼生的同科试子默不作声的出去,等了大半晌,都不见他回来。其实与她不相干的,但到底是她读了这几年的书,还没被磨掉孩子心性, 好奇心起来,趁着醉意,借口去散酒,就出去寻他了。

    兜兜转转在茅厕前等到他。

    他一怔,木讷的跟她个招呼,就要绕开她离去。

    她负手倒退,伸手拦他,好奇问:“你怎么了?”

    他不话。

    她眼尖,看见他身上有配饰,可是夜色太深,她凑上去方才看清,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徐家的人。”

    阳城徐家,世代尚武。不过今年却出了个怪胎,不爱武,偏赴科举,夺文名。

    她在月光下量他,身架大,一派飒爽,看起来果然不同一般文人的羸弱。

    “你叫什么?”

    他一板一眼回她:“徐竟。”

    嗤,还是个呆愣愣的木头。

    她回身与他并肩同行,他个子高,她年纪还是太,矮他半个头多。

    她踮起脚,努力与他齐视,然后手指自己,笑着作自我介绍:“我叫黎未。”

    徐竟看他才十四岁,脸上稚气都还没完全褪下,行为动作间也全是顽皮的模样,俏生生的,就是个孩子。但不知为何光彩夺目,也许是才子名声太响,让人不免自惭形秽,不敢直视他的光芒。

    光芒此刻却追着他问:“你到底怎么了?我看你席间闷闷不乐的,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不是伤心事,只是茫然。天下将乱,文不治世,武不救国,前路为何,该怎么走?

    他被晃得心荡神驰,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像倒苦水一样,全给她听了。

    看着她慢慢笑起来,他竟觉得自己的苦恼或许根本不算什么,至少在她面前。

    他脱口而出问她:“该怎么做?”

    她扬起笑,自信的,傲气的,睥睨他:

    “看着我,跟着我。”

    .

    一转眼十年过去,她收敛了自己的性子,端着成熟,再傲也不会那样的狂言。但他依旧,一如她,一直看着她,跟着她,从未离去。

    黎未苦笑:“你不后悔吗?”

    徐竟认真道:“不后悔。”见她仍在意,宽慰道,“上千读书人在宫外为大人求情,不是听旁人劝,是因为你做到了读书人的表率,他们从心里认可你,以你为傲,所以以一腔热血回报你。”

    黎未释然,随即不放心叮嘱道:“今后的路不好走,你们记得要心谨慎些。”

    徐竟不在意道:“读书人只有热血,大不了溅血为墨,青史名册上,任他杀戮。”

    黎未叹气,手在他袖上,紧紧握了一握:“我在一日,誓不让青史之册,染上一滴读书人的血!”

    徐竟眼中一亮,黎未只笑笑,放开他手,告别道:“好了,回去吧!”

    徐竟摇头,坚持道:“我送大人出城。”

    黎未拿他没办法,又担心他久站身子吃不消,只好点头,转身走到轿子前。苏卷冰亲自给她起帘子来,请道:“上去歇息会儿吧。”

    她看看他,再看看十步外勉力而站的徐竟,轻轻一叹,坐了进去。

    轿子平平稳稳的起了,转出大狱,外间就渐渐熙攘起来,她听见连雪姑娘弹起京城之音,如轻烟袅绕,和着文人们的送歌,声声苍凉。她垂首而坐,怔怔的盯着膝上素白的缎子发神。这一路相送的动静,都传到她耳中,可她不忍去看,不敢去看,唯有紧紧攥住双拳,任双眼垂泪。

    半柱香后,苏卷冰轻扣轿身,声问她:“快出城了,要不要再见见他们?”

    黎未紧闭双眼,随后嗯道:“好。”

    前头停了轿,她掀帘出去,面向满街相送她的人。大部分是熟人,一起登科的同窗,昔日共事的同僚,还有不太熟的,只有一面之缘的歌姬舞女们,更多是临路的百姓,不曾相识,但听过她名声,辨得清忠奸,也来相送。

    她目光一一看过去,难言感动,最后敛衽为礼,长揖一拜,以表寸心。

    徐竟上前一步,领着众多读书人,朝她回礼深拜。

    泪水夺目而出,她障袖拭泪,再不舍眷恋,也终究一步三顾,回身上了轿。

    轿子又起时的一颠,直颠到她心口,难受的,怅然的,若有所失。女人心性全回来了,她想到前方渺渺,难以料算,不知不觉间,泪竟然落了满面。

    .

    到了晚间,苏卷冰派人请她出来用饭。

    她怕他看出好歹来,在轿中磨蹭许久,等天完全黑下去,又经不得他亲自来请,才出了去。

    四周都是监守她的人,他的人。

    他一声令下,让他们都避远去,然后递给她吃食,与她并肩坐在树下。

    篝火也离得远,照不到她面上来,加之她刻意垂眼,不动声色,他一点没看出她的失态来,还一个劲儿殷勤的问她:“怎么样?轿中可还舒适?这一路上不能投驿站,只能委屈你每晚都歇在林间。往前头再走一段路程,就快到春夏之交了,那时候暑气重,虫蛇也多,你要有什么不适,记得一定要出来。”

    她等他先完,然后一边吃,一边随口问:“现在出城多远了?苏大人事忙,什么时候回去?”

    苏卷冰只道:“三十里了。”

    她不容他避过,重复问:“苏大人什么时候回去?”

    夜黑了,三十里了,他该回去了。

    苏卷冰看了看她,侧过脸去,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凌厉流畅,似一笔落成的。良久,他才回答她:“不急,我没什么事,再送送你。”

    她不话了,沉默的吃饭,吃完后,径直往轿中去。

    她其实有些恼。他这算什么?明知道结局如何,还偏来缠住她。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白叫她担他的情义。

    非要活成冤家吗?

    他问过她愿意吗?

    苏卷冰叫住她,她冷冷回头道:“什么事?”

    苏卷冰道:“我手下的人在附近发现有几个人行踪诡异,听他们话里形容,像是你的婢女,瑶草和白蘋。”

    什么!她大惊,瑶草和白蘋?

    她们若在,那么爹娘也该是在附近的。

    可是他们为何不逃不躲?偏此刻往他刀锋上撞?

    她强自镇定,问他:“他们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  章节名出自欧阳修《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