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期一会
“你看这星, 就当是看我。”
琅嬛捏着信纸, 在心中念出来。十九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十分好奇, “那家伙给姐姐写了什么?”
琅嬛嘴角含笑,将信收好,回身一个栗子在他头上,端着训斥的口吻:“怎么去了两年,还不见你有长进?”她目光一转, 看见另一边站着的苏繁,偏加一句,“你瞧瞧苏繁,看着比你稳重多了。”完,她走去一旁推开窗,恰是夜里,繁星点点。她伸出手,有星光落下来。
十九跟上来, 揉着头委屈道,“姐姐偏心。”
苏繁却笑开了:“谢大人夸奖。”
十九恶狠狠瞪他,在琅嬛看不见的地方做口型:“虚伪!”
正好这时琅嬛转过身来,苏繁虽气,还是强压下来,先询问她,“大人,我叔叔在信中还写了些什么。”
他的信中除了插科诨还能有什么?也不谈正事!
但这些哪儿能让他们知道。
琅嬛摇头, 只,“他在信中跟我提了些边关的事。”随后,她问十九,“信中也不清楚,你既在那边待了两年,想来也知道些。你来一。”
十九想了想,道:“郕不足为虑。”
“可是要吞并它,却实在麻烦。”琅嬛叹道,“而且一年前,郈天子还下旨拜东平王为征西大将军,赴边疆与我邾共迎郕敌。这哪是迎敌?分明是他们嫌这趟水还不够浑,都想来淌一淌!”
苏卷冰志在天下,她也一样。可如今三个大国都牵扯进来,这其中利益干系复杂,只怕日后平复天下没那么容易。
十九突然“哦”一声,告诉她:“年初时,我还与东平王见过一面。”
十九道:“我当时奉苏卷冰之命去见他,商讨一些事情。临走时,他亲自将我送出来,让我帮他给姐姐带一句话。”
琅嬛好奇,“什么话?”
“他笑着问,‘故人可还好?’”
“现在也不是担心我的时候。”琅嬛再叹。
她其实不明白东平王为何要领命赴边关迎敌,她为外人,都清楚知道现在郈国朝中的情况,不出意外,他应该是下一任天子的最优人选,可他偏偏这个时候离京……若在他离京的时候,天子发生不测,他在边疆也许就只能等来自己侄儿赐的一杯毒酒了。
十九叫她:“姐姐?”
琅嬛扬起笑,“你下次回去,若还能再见到他,帮我带话给他,故人都好,请他自己也多珍重。”
他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去了。他大概心里清楚,郈国除了他,再也没人能抑制住苏卷冰。苏卷冰的野心,她的野心,他们从来没有隐藏过,而他,想必只是想凭己身为郈国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走的是必死之路,她惟有敬仰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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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十九和苏繁不知怎么吵起来了。
“……”
“……”
“那家伙惯爱支使我跑腿,上次派我去探敌情,差点没把我命送进去!”
“自己没本事,还怨到我叔叔头上!”
“你谁没本事?哼,总比一些人躲我姐姐身后享清闲的好!战场都没上过的人,真刀真枪给你比划,想必你都只有躲着哭的份!”
“你谁?你谁!”
“……”
“……”
两人越吵越离谱。
“……”
“……”
“没大没!按辈分,你也该叫我一声叔叔!来,叫来听听!”
“呸,凭你也敢当我叔叔?”
“……”
琅嬛不厌其烦。瑶草见状,一手抓一个,撵了出去,最后自己也退下,临走前还贴心的替她关上了门。
她转身去书案,将信纸铺好,开始回信:
“京中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陛下七岁了,我开始慢慢与他些政事,他虽听不大懂,但总是很认真的在听……郭大人与我在朝上闹了不愉快,就是因为南方遭灾的事情,他一气之下向陛下请辞,我也很生气,可我还得亲自去劝陛下,让陛下来挽留他……苏繁渐渐能担上事情了,只是性子太软弱,不大能压得住苏家,所以我趁着这个机会,又将苏家人狠狠批了一通……上个月,王爷奉旨进了京,我与他畅聊了许久,他在醉中跟我提起了你逼他让位的事情,他不怪你逼他,因为他自己也没把握,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君王,他他现在做个闲散的王爷很好。最重要的是,我和他都没有变,这一点,他倒要谢谢你那时候逼他……徐大人娶妻了,是个武将家的姑娘,我同他玩笑,当年他那样急迫的想要跳出他的出身,没想到如今竟然又回去了,娶了个与他一样出身的姑娘……”
琅嬛落款:“明德二年”。
她笔尖一停,最后红着脸,在信纸最下方,落了一句蝇头大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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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听你讲王爷与徐竟啊!”
苏卷冰捏着信纸气急败坏,二虎走进来,一把夺去他的信,斥道:“好好养伤,别乱动弹。”
苏卷冰道:“不碍事,”忽然猛地一动,从他手中抢回信来,当宝贝一样捧着。
“找死啊!”二虎指着他渗血的伤口破口大骂,“这伤要是离心口再近一点点,你就没命了!”
苏卷冰冲他轻嘘一声:“声些!别把动静闹大。”
二虎气哼哼在一旁坐下来,“也不知道你怎样想的!以前豆丁大的伤口使劲夸大了往京里奏,现在倒是严重得不行的伤,你却偏要压下来,不叫人知道。”
苏卷冰争辩道:“主帅受伤…”他的声音在二虎愈发严肃的眼神中慢慢低下来,到自己也不好意思继续下去,“会动乱军心…的…”
二虎摆出与他谈心的姿势:“你与京中那位黎大人,到底怎么回事?”
苏卷冰叹口气,“还不就是那么回事。”现在没有避忌,他将这些年的事情都一一给二虎听。二虎听完,很震惊,“你们俩,就真的一世不再相见?”
苏卷冰极为萧索的“嗯”了一声。
二虎给他出歪主意:“你寻日子悄悄回去看她呀!”
“你以为我是你?”苏卷冰一手拍过去,“不过我也想过。但一来这边战火紧急,离不得我,二来,她那个性子呀,要是晓得我悄悄跑回去,生气倒比惊喜多。”
“她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所以我也不想被她看轻。”
二虎一脸不可思议:“这怎么能忍得住?”
“忍不住呀。”苏卷冰故作轻松,“但我更知道,如果再见她,恐怕就真的狠不下心再与她分别了。”
二虎替他叹气,很久之后问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卷冰知道,他其实是在问,为什么会是她?
是呀,为什么会是她呢?她也没有送过他花,反而最初的最初,他们是互相嘲讽着过来的。但他想,大概是那日文渊阁的黄昏太耀眼使他晕眩,大概是她劝他饮酒伤身体时神情太轻柔,大概是…她是第一个避开了他眉峰险峻,找到那处温柔的人。
大概就因是……她。
苏卷冰笑着回:“她呀,像一块冰驼子,固执、尖锐,但其实源出于水,也如水一样温和、细腻。”
二虎拍拍他肩,多少话尽在不言中。他没办法帮忙,但能懂他。最后,他嘱咐他心伤口,转身出了帐。账外有守卫拿着火把巡视,可这点微光,竟不及天上繁星。二虎回头看,星光太盛无处落,竟还有几许悄悄溜进了苏卷冰帐中。
帐内,苏卷冰继续拿起信来读,读到最尾“明德二年”,他忽看见一排字。
有星光爬上了信纸,他趁机凑近了看,轻声念出来:
“你指尖触及那星光,就当是在触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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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五年。边关。
苏卷冰喘着粗气,仰躺在草地上。鼻子里全是血腥味,有他的血,也有敌人的血。他望着天空,碧蓝如洗,好像就是他出城那日的天气。她过不会来送他,他笑着好,可是当他牵了马走在队伍最前方,他还是忍不住一而再的回头。将士们他是感念君王之恩,他呀,其实只是在想念她。
一离开,就想念。他真是没救了。
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努力的睁大眼,可是天还是碧蓝的天,他不甘心,伸手去触碰,可是没有星光。
老天真是,死前都不让我触摸到她吗?
他有些自嘲,随后认命的闭上眼。
“啪—”“啪—”有人在使劲扇他的脸。
他感觉到痛,茫然睁开眼,就看见二虎满脸血,跪在他身边,唤他:“起来!苏卷冰你他.妈给老子起来!”
他浑身没有力气,看着二虎只有无奈的笑。
“站起来!你不能死在这里!”二虎将他扶起来,他颤颤巍巍靠着二虎,二虎吼他,“你给我起精神来,这点伤,怎么能倒你!”
他捂住伤口,吊在二虎身上,走得扭扭歪歪。他斟酌遗言,“如果…”
“没有如果!”二虎坚定的,“她还在京中等着你,你不能死!”
他一愣,又听二虎道:“你要是现在死了,之前隐瞒伤口的那些事情,你都白干了!”
“是啊。”他强起精神,“我不能死!”
他死了,她以后在京中孤立无援的,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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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虎寻到一匹马,先扶他坐上去,自己再骑上来。
苏卷冰强撑着问他:“回营吗?”
二虎道:“嗯!”他扬鞭狠狠一抽,那马长嘶一声,带着他们奔驰而去。
跑出几十里,身后忽有追兵。苏卷冰听见飞箭的声音,他大惊,回头看二虎,“你怎么样?”
二虎闷哼着,一边将他护牢,一边安慰道:“没事…”话一出口,却吐出血来。
苏卷冰心中焦急,“你再撑着些!”他牵过缰绳,抽鞭,再抽鞭,只想马跑得更快些。
二虎在他身后摇头,“大概不行了。”他声音低低的,似一种叹息落在苏卷冰心上。
苏卷冰再回头,只见二虎背上插着好几株箭羽,他心中惊痛,竟不敢再看。
他声哀求,“再坚持些!”
二虎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时候一直羡慕我的娘。”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些干什么!”
二虎叹道:“我怕是没有机会回去了,但是少爷,你一定要回去。从现在起,我把我娘让给你了,你替我好好待她,让她能安享晚年,也有个儿子送终。”
苏卷冰哽咽:“你个混蛋!”
二虎幽幽再叹:“死在您怀里,也算是我二虎今生没艳福。”他顿了顿,“不过也是个好归处了。”
苏卷冰眼中湿润,“跟我回去!我给你找媳妇儿!”
“还我呢,自己都没媳妇儿。”二虎声嘀咕他,“我真担心您,以后没了我,还有谁跟您作伴呢?”
“这样吧,少爷!以后你只要看见阳光,就当是看见我二虎在对你笑…这样的话,即使白日里没有星光,也还有我二虎在陪伴着你呢。少爷白日里也不会孤单了。”
“闭嘴,好好活着!我才不要天天白天里看见你朝我笑,多傻!”
“还有一桩事……”
苏卷冰没等他自己,先问:“哪一桩?”
身后却没有了动静,苏卷冰想要偏过头去看,但不敢,他控制着缰绳,睁大眼看着前方。快了,快回营地了。
应该是期盼的事情,可是泪水却一滴一滴滑下来。
他状若无事去擦掉。
“二虎,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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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六年。京畿。
琅嬛站在一丛树下,这时候正是炎日,可在这片绿荫下却寻不到一点热意。
苏卷冰在给她的信中写,
“那子还有一桩事。”
“我后来在他枕下看到了一只钗……他曾过,他植了四株树,只为了等她从树下路过……”
“我想他最后放不下的,大概就是这桩事情吧。”
琅嬛捏着那只钗,在树下叹息。哪里只有四株呢?这十几株树都快成林了。想来他之后还是常来的。
“姑娘,你是在等人吗?”忽然,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来。
琅嬛抬头看她,是朴素的妇人扮,一手一边牵了对儿女。
妇人道:“之前有一个伙子,也常来这树下等人,他等的人是姑娘你吗?”
琅嬛摇头,“不是我。”
妇人见状,明显很失望,“不是啊。”她低头嘱咐一双儿女自去玩耍,一边跟她起,“大约是在几年前吧,那个伙子就常常来,我原先以为他是坏人,有什么企图,所以牵着儿女出门时,总想着要避开他。后来时日一长,我发现他或是爱站在这儿出神,或是种一株树,他呀,有时候甚至匆匆来匆匆去,也不知道图什么!不过有闲的话,他总是一站就是一个日头,我瞧着他热,就大着胆子去问他可要水喝?他竟然落荒而逃,哪里像个坏人的样子!”妇人到此处,不由笑出声来,她继续道,“他后来又来,见面倒不那么仓促了,我渐渐跟他搭上话,问他为什么来?是在等什么人吗?他却不话,只知道傻笑。”
妇人看着琅嬛,“姑娘,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在这树下徘徊的人。如果你不是在等人,就不要浪费时间在树下,因为好时光就该与重要的人一起度过,这时候不觉得可惜,等老了有得悔呢!…如果你是在等人,那就不要只徘徊,去找那个你等的人,总好过一天一天的傻等。我在一旁看了这么多年,我都替他感到难过,你在等,可那人却不知道,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妇人叹气,“我本想着他下次来,将这话告诉他,不过这些日子倒不见他了。”
琅嬛抚摸着钗子,“他不会再来了。”
妇人惊喜地问:“是等到了吗?”
琅嬛摇头,妇人不免替他失望,旋即又道:“放弃了也好,这样没盼头的等待,实在是太苦了。”完,她冲琅嬛一笑,自己转身召回儿女,慢慢回了屋。
琅嬛走到树下,挖出一个坑,将钗子埋进去。
把土掩好之后,她翻过身靠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枝在脸上,有些温暖。她伸手覆在眼前,阳光在她手上留下斑驳的影。
二虎,她也体谅你的苦,你若是知道的话,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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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八年。京。
“……郈天子崩,二皇子继位……以不尊圣命为由,赐毒酒…东平王含笑饮尽,即逝……”
夜里风凉,琅嬛饮醉趴在石桌上。她眼角挂着一滴泪,迷蒙的眼中似又看见一人,剑眉星目,唇似仰月,不抿而笑。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似不可置信,“东平王殿下?”
那人看着她,笑道:“寻了你这么久,竟然在这处饮酒。”他走过来,拿起桌上一壶酒,仰头饮了,“好酒!”
这场景有些面熟。
琅嬛醉酒后的脑袋不太灵光,想了好久才想起,这是在郈都与东平王初识那一回,他为寻才,清谈会后,夜深携酒访她,她亦是揣着心思,故意醉酒攀上他。只是那天的夜风没有这样凉,那时还有少年豪气,彼此在推杯换盏中交了友。
东平王取笑她:“你倒是有才,只是酒量却没有多大。”
琅嬛那滴泪滑下脸颊,她的酒量是不大好,她都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了。
她嚅嚅问:“故人,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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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外白蘋提灯过来寻她。风声渐渐紧了,眼前的人慢慢消失,琅嬛伸手去碰,他却笑着向她摇头,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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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嬛趁着酒意,在白蘋拿来的信纸上给苏卷冰写道,
“他日攻破郈都,不要放过那个人。”
字迹凌乱,像是哭帖。
她惟有才,只有以此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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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十三年,苏卷冰攻破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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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十四年,尽收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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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十六年。京。
皇帝以黎相尽日劳累为由,命其回府休息。
黎府。书房内。
琅嬛倚坐在窗下出神,门外苏繁与徐竟相继劝她。
徐竟道:“大人,你就还政于陛下吧,公然与陛下撕破脸面,于大人不利啊。”
苏繁也道:“陛下已经长大,而大人执意不肯还政,朝中也是惶惶一片。”
最后徐竟叹道,“大人,我们已经老了。”
琅嬛推开门,看着他们,摇头道:“现在战火还没有结束,我绝不能还政。”在这之前,她不会把那把笔刀,交到任何人手中。
因为她承诺过,她会护他。
而他也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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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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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嬛放飞信鸽,展开纸条看,不一会儿,她与徐竟笑,“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干,得心应手得很。”
徐竟提心吊胆:“不会吧——?”
琅嬛点头,“郕余孽攻击我朝边域,他远在郈,恐不能迎敌。”
徐竟摇头叹道:“这是欺君大罪!”
琅嬛笑:“我女扮男装的大罪都被赦免了,这点罪又能如何呢?”
徐竟还是摇头:“既然已经处置妥当了,下官也不再相劝了。”
琅嬛送他出府,他在府前停了脚,沉默片刻,他提起那时她的回答,“未来还很长,你不必问我,你可以自己看。”
他道:“大人,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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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十八年,苏卷冰攻破郈都,斩天子以祭东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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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二十年,尽收郈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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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二十二年,天下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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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二十四年。京。
琅嬛月下饮茶。
忽有所感,她抬起头看,是琯朗星西坠了。
她不由伸手,将那星光收在她手中。紧紧握住,放佛握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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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繁跌跌撞撞跑过来,走近了看,琅嬛一直保持着那姿势,泪已流了满面。
这一刻,他竟不敢告知。
作者有话要: 半夜爬起来更番外。
还有最后一个番外,大概那才是正文,终于表明两人的神仙身份了。就这段时间更吧…大概。
二虎的结局,从第一篇番外他出现就已经想好了,只是没想到把自己写哭了,一边写一边哭鼻子,有点丢脸。
不过终于不愧对的悲剧的标签了。
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