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9 上山吃梨

A+A-

    走到家门口,陈牛似乎还能听到二堂叔那嚎啕哭声。

    他很少见到男人哭,还哭得那么伤心、难过,甚至到了一种悲戚的程度。

    作为一个年轻单身汉,陈牛在感情上有着困扰。但依然不能理解二堂叔对于“非得有个儿子”的着魔一般的念想。

    为着虚妄的以后,就不管现在了?

    可不影响他受到那种悲伤情绪的冲击,整个人提不起劲来,脑海里似乎还是混沌的。

    邻家没有围墙圈了院子,门忽地打开,在偏黑的天色里,露出一道口子。

    “陈牛,你家里没事吧?”

    “没事,叔。”陈牛这么简单回了一句。

    对方也就不多了,想起来当年,连出来劝架的想法也没有,还得自己先平复一下脑海中的震荡和冲击。

    何况方才吵得凶,但结束得很快。

    吵架的双方都拿着最利的刀,素有旧怨,在扎对方心窝子这件事上,都是神刀。

    邻居老叔点点头,陈牛就直接走回家里。

    听到动静,正给自己扒拉高处草的时千喊出声:“哞哞。”

    我在这儿。

    陈牛便直接往牛棚走:“牵牛花,你又饿了?”

    自然地问完这话,他去给牛帮忙拿草。

    看看牛草的存量,陈牛想着,又得抽空去囤一点了。牛吃食上,比大牛还得精细点。

    等时千啃上草,陈牛站在一边,看了会,才出声问话。

    “奶,她还好吗?没气着吧?”

    “哞哞。”

    没有。

    时千摇摇头。

    又想起来还有事,时千往外走去。出了牛棚,回头示意陈牛跟上。

    进堂屋,时千把人带到桌子边。

    桌上赫然是林南音留下的半斤红糖,用油纸包着。

    陈牛打开了,才知道里面是什么。

    红糖可是稀罕物,唯有产妇坐月子,能得到红糖票,去换上一点补身体。有时候有票,也根本抢不到实物。很难弄。

    简单来,是份很大的重礼。

    陈牛看向堂屋另一边,没听到动静,也没看到光,就猜他奶已经睡下了。

    而这红糖怎么处置,则交给他来。

    老太太一贯都是这样的,先让他来,做得不好,再告诉他改。等他大了,就愈发什么都不管了。

    他不懂事那会,就是这么喊的——“你别管我、少管我”。

    以至于现在陈牛常常觉得,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这时候,时千拱他一下,又用下巴指指老太太的方便:“哞哞?”

    你不自己去问问?

    不必时千话,陈牛都看得懂。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去。

    去了,又能什么?笨嘴拙舌的,估计老太太见了他更嫌弃。

    都是他惹出来的麻烦。

    陈牛把红糖重新包好,放到老太太喝水的杯子旁。

    这样明儿一早,老太太就知道他的意思是收下了,叫她吃。

    陈牛觉得老太太最好的一点,就是给她什么都会接受,不会太顽固地一定要跟他事事撇清。

    当然,不能是从陈二军哪儿拿的,更不能是不正当弄来的,那样他会挨拐杖。

    想到今天挨的那一下,陈牛垂下来的眼,扫了自己腿一下。

    时千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初来乍到,奶孙两人相处的方式,他也不是了解得很透彻,干脆回去吃草去。

    他可真是个草桶,太能吃了,比陈牛还能吃!

    时千觉得都不用担心陈牛这个饭桶把家里粮食吃完,得先担心他自己没得吃。

    陈牛像个游魂似的,跟着牛走到牛棚,看着牛吃草。

    他的身体应该是有点困的,但精神上保持着一种痛苦的清醒,完全没有想睡觉的意味。

    时千吃了好一会,听到陈牛轻声问。

    应该是在问他这头牛吧,反正在场也没有第二个人。

    他问——“你,做人怎么那么苦啊?”

    “是不是人活着,就是为了吃苦。”

    时千努力抬头,能看到近处陈牛的脸。

    迷茫和疲倦爬满年轻的脸庞,宽阔的肩背似乎都耷拉了下来,显得没精打采。以及一股淡淡的颓然,笼罩在他四周。

    时千想,陈牛是想起来他的父母吗?

    一个没有父母的家庭,一个家里只有残疾的奶奶,和年幼的孙子,他们是如何渡过的这十来年呢?

    好像也没有听到陈二牛提到陈牛的爷爷。那么更早以前,可能是残疾的寡母带着一个傻孩子过活。

    老太太又是为什么,落得只能拄拐呢?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出事。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这话似乎太无奈,可又叫人无法反驳。

    因为当你困苦时,生活的种种,就会愈发艰难,一分钱、一口粮,都能逼死人。

    正感觉到虐,时千忽然想到——他自己不就是个挂嘛!

    陈牛这个倒霉鬼,可算是走运了。

    而且正如他跟老太太的,未来会更好的。有他在,陈牛还用担心什么将来,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苦哈哈了。

    吃饱的牛从牛棚溜达出来:“哞哞。”

    可别瞎想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陈牛还不动,时千就走到他后面,直接推着他往前走。

    陈牛力气大,个头也高,但人很瘦。时千使出力气,就像推土一样,把他平推着往前走。

    踉跄两步的陈牛回过神,觉得有些恐怖。

    “牵牛花,你到底力气多大?”

    感觉牛推他,就好像不用力一样。

    黄牛眨眨大眼,摇头:“哞哞。”

    这谁知道啊。

    反正能轻松搞定你。

    陈牛不想摔了,老实回屋,躺回床上。

    红色封壳的语|录还在桌上摆放着,纸笔都没来得及收拾。陈牛勉强把笔墨收好,书和本子就放在桌上没管。

    他躺回床上,闷在黑暗里,想着事。

    神思飘到林知青身上,又想到那半包红糖的重礼。

    是想撇清关系,怕他赖上么?还是只是谢谢他,陈牛无从判断。

    只脑海里,又闪过另外三人的模样。再想想一穷二白的自己,觉得不过是自己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又假如没那场,他少年时的生活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二堂叔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还有更多更多人

    假如没人举报他,要是选上了,应该也能好很多。

    即便陈牛种田种地干农活得心应,他也知道,做别的更光鲜、好处也更多。

    但他错过了,下一次的会又在哪里呢?下次会不会又错过呢?

    趴在草上的时千,听了大概半时的叹气,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而且陈牛这样休息不好,明天还有重活

    于是黄牛爬起来,爬上了床,并且在陈牛慌乱惊讶时,把他挤下了床。

    “哞哞。”

    既然床上睡不着,睡草堆吧你。

    陈牛心中郁卒,又很是气愤:“牵牛花,是我的床。”

    “哞哞。”

    床是用来睡觉的。

    时千完,躺下来,扒拉着陈牛的毯子给自己盖上,闭上眼睛睡觉。

    陈牛:“我的床!”

    时千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往里面躺躺。

    “哞哞。”

    分你一半也行。

    陈牛看懂他的动作。一时都想不通这头强盗牛的逻辑,他气得不想爬上去,因为不想跟牛睡。

    可不爬上去,又等于默认将床让给牵牛花。让陈牛心里更不痛快了。

    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气得上了床,去抢毯子。

    时千问他:“哞哞。”

    这下老实睡觉不?

    陈牛:“闭嘴,睡觉。”

    不够灵活的牛蹄子伸出去够毯子,陈牛把毯子抢完了。

    随着时千一动,床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陈牛:“床都要塌了,你知道你多少斤吗?牵牛花。”

    时千也觉得不妙,老老实实下床去。

    他跳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还好泥地也是结实的,没尴尬地出现牛蹄印。

    时千替牛委屈:“哞哞——”

    明明才一岁啊,为什么就要如此沉重。

    连床都睡不了,要被赶下来。

    不过这么折腾一通,陈牛可算是不叹气了,也没有再翻来覆去。

    时千躺回草推,偏着头准备睡觉。

    陈牛过了会,转过头,看到一头睡着的牛。

    是想着办法宽慰他呢?还是单纯就想抢床?

    看最后的表现,倒像是前面一种。

    陈牛又把早上收到一边的衣服轻轻抖开,给牛盖上。

    躺下来,睡觉吧。

    有床睡,还能吃饱,欠队里的债务今年年底肯定能还清,一切已经在好转了。

    陈牛睡着前想,希望未来的每一年,都会有今年这样的收成,所有人都能吃饱饭,都过得更好。

    他最遗憾和痛苦的,还是那场饥荒,希望再也不要有。

    又一天清晨,一早。

    时千睡醒了,模糊地听到“都吃饱”三个字,从陈牛嘴里冒出来。

    “哞哞。”

    放心放心,将来肯定都能吃饱。

    就是目前还是困难的,需要暂时克服。

    不过时千转念想到明年的大事——高考恢复。

    这不就是很好的起飞会,改变人生。

    陈牛什么学历来着?时千想到陈牛一漂亮整齐的楷书,预估了一下,应该有个初中学历吧。看老太太的样子,应该也会重视教育。

    甚至可以提前学习了。

    时千来到桌边,把语录给弄下来,然后翻来翻去,直到翻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页。

    时千再满意地叼起语录,盖到陈牛的脸上。

    陈牛睡得还挺沉,到了起床的点才醒了。

    可今天还没睁眼,就感觉到脸上一片沉重,很是诡异。

    他的立马去拍开脸上的东西,直接翻身坐起来。

    就看到红色的语录被他拍飞了,立马伸出胳膊去救书。

    “牵牛花!”陈牛抓住书,忍不住对着窗外大喊。除了牛,没人干这事。

    时千走到窗户边,声:“哞哞。”

    你别吵吵嚷嚷啊,奶奶睡觉呢。

    早已醒来的老太太却提高声量,问道:“牵牛花怎么了?”

    陈牛彻底清醒,爬起来,洗漱做饭。

    等到老太太也出来,陈牛道:“牵牛花把书放我脸上了,一睡醒,吓我一跳。”

    “那有什么吓人的。”

    张佩月嫌弃地看他一眼,朝着牛招,“牵牛花过来,奶奶给你洗了红薯。”

    干干净净的红薯,还是生的,更合时千的口。

    时千也嫌弃地看陈牛一眼。

    心道:浪费他一番努力,他翻页可不容易了。

    然后走到张佩月面前,咬红薯吃。

    陈牛:“那可是语录,弄坏了我要揍他的。”

    “语录啊,那可不能乱动。”张佩月捏住一只牛耳朵,“知道了吗?牵牛花。”

    时千点头,表示记住了。

    又摇头,然后看向陈牛:“哞哞。”

    根本不是他的乱来。

    时千可是一片好心,可惜陈牛这个憨货,根本注意不到细节。

    知道两人听不懂,时千几口把零嘴红薯吃了,然后跑进陈牛房间,再把书叼出来给老太太。

    坐着的张佩月接了书,时千又用蹄子放到想要的地方。

    张佩月看到上面的一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想告诉陈牛这句话吗?”

    时千点点头,然后再看向陈牛。

    陈牛有些傻眼,又想到昨晚,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牛。

    他低下头,歉疚道:“对不起,牵牛花。”

    为了表示歉意,陈牛飞快地扒了饭,带着时千去外面加餐。

    他对远远近近的山都熟悉,带着时千摸到一个山坡上,上面还有一片残余的青草,不是特别嫩,但对这个季节来已经很难得了。

    时千埋头吃着新鲜的草。

    陈牛摸摸牛后颈:“牵牛花,你等我一下,我去那边看看,山窝里那棵梨还有没有。”

    时千:?

    牛的大眼睛更亮了。

    “哞哞?哞!”

    有梨?那还吃什么草!

    时千拱拱陈牛,让他带着自己找梨树去。

    陈牛同牛商量道:“有点远,山路不好走。你先吃草,我给你带回来不行么?”

    时千摇头:“哞哞。”

    先吃梨。

    陈牛没办法,只好带上牛去找梨。

    山路难走,尤其他们的目标还是一座挺陡的山。但牛体型灵活,鹿似的跟着行动矫健的青年翻山越岭。

    作为一头好运牛,时千顺利吃到了梨。

    没有赵康家的梨漂亮和皮薄,但是梨子就是梨子。

    “咔嚓、咔嚓。”

    时千站在梨树下,一口气吃了三个。

    时千吃好了,蹭蹭陈牛:“哞哞。”

    不错!

    陈牛就笑:“原谅我了?牵牛花。”

    时千抬起一只蹄子:“哞哞。”

    那得再给我一个梨。

    陈牛慢慢也能看懂牛一些动作,翻出一只梨子来给牛。

    不过时千并没有吃,推推给一个梨没动的陈牛,示意他:“哞哞。”

    给你吃。

    虽然陈牛不够聪明,但时千并不讨厌他偶尔的笨,顶多只有一点点嫌弃罢了。

    而且作为家庭新大哥,当然不能吃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