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2【72】
烈日炎炎,绿荫冉冉,南坡背阴处,正如春花所那样,漫山遍野开满了螳螂花。
绿莹莹地一丛一丛,根茎生得结实纤长,虽然名为螳螂花,却不见花,只见一朵朵像螳螂形状的翠绿色叶片。
“从前我也奇怪,为何它明明不会开花,却叫螳螂花,不叫螳螂草。还是昨晚阿婆跟我了,我才知道,只有以人血浇灌养成花蛊,它才能开出花来。阿婆也不知螳螂花是个什么颜色,传是紫色,也有红色,却没人亲眼见过。”
春花握着根树枝,边走边扒拉着两旁的螳螂花,一双眼里满是期待地望着身后的高大男人:“长安来的贵人,你一定识字吧?我帮你挑一株结实的植株,等你养出花来,能不能给我写封信,告诉我这花是什么颜色噻?”
听着这请求,左右暗影卫嘴角抽动,这乡野丫头还真敢?陛下是何等身份,还给她写信?真是白日做梦。
心下腹诽,忽听前方的主子开了口:“你想知道花是什么颜色,不如随我一同去长安。”
春花惊诧出声:“去长安?”
“是。”裴青玄停下脚步,瞥过这黄毛丫头,又转过脸,视线投向坐下不远处的大树下乘凉歇脚的殷婆婆,语气平静而认真:“我头回养蛊,需有擅长此道的人在旁参谋,你与你婆婆随我回长安,待花蛊养成,救活我娘子,豪宅别院、黄金珠宝,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如何?”
“豪宅别院,黄金珠宝?”春花本就是个财迷,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再加之她对长安无比向往,不由狠狠心动起来。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下不了决定,只得咽了咽口水道:“这事得问过我阿婆才行,咱先摘螳螂花吧。”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心下已十拿九稳。
昨夜他便命人调查清楚,那草鬼婆就春花一个孙女,她们祖孙又因长相奇特、银花用情蛊害人之事,在寨子里备受排挤,处境艰难,殷婆婆才揭下官府告示,想积攒些钱财,为春花的未来做打算。
只要他能许春花荣华富贵,殷婆婆便能与他往长安走一遭。
他所料不假,待选好几株结实健康的螳螂花,一行人折返那棵大槐树下,将同去长安的提议了。
殷婆婆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终是点头答应,让春花帮着通译:“我可以随你去长安,但有一件事,须得清。”
裴青玄嗓音温润:“您请讲。”
“螳螂花蛊,我只听过,未种过,也未见旁人种过。我只能照着祖辈们传下来的养蛊术教你,至于最后花蛊能不能养成,并不保证。若事成,想来贵人不会薄待我们。若事不成”春花仰着脸道:“我们也不要你的钱财,你给我们回南疆的路费,放我们回来这样可成?”
这要求并不过分,裴青玄颔首:“便这样办。”
既已约定,他是半点功夫都不想耽误,当即命人将螳螂花移土栽盆,装上马车,另派两位暗影卫,陪殷婆婆和春花回寨子一趟。
祖孙俩除了一座年久失修的竹楼,再无其他贵重之物,简单收拾些家当,便悄无声息离了寨子。
当日午后,两辆马车便从巴南县扬长而去,留下金凤城的苗元立和花县令望着车辙,面面相觑:“贵使就这样走了?”
“苗大人,那此番办差的功绩如何算啊?”花县令悻悻搓了搓:“真有黄金百两,加官进爵?”
苗元立皱着眉头,摸了摸短须:“莫急,终归仙药和鬼草婆都叫他们带走了,若皇宫里那位贵人治好了,长安朝廷自不会少了我们的好处。”
想到近年来朝廷对边境各都护府的抚慰,花县令心下略定,笑着颔首:“大人的是。”
反正长安朝
廷有钱,他们这些土人老老实实办差,量朝廷也不会缺了他们的好处。
宽敞的官道上,马车疾驰,黄土飞扬。
春花趴在车头,吐得面如金纸:“哎哟,你们赶车赶慢点不行噻?我要吐死了!”
负责赶车的暗影卫淡淡道:“这已算慢了。若是骑马,早多跑二十里路了。”
春花晕头转向躺回车厢,嘴里嘟哝:“早知去长安会这么累,咱就不该答应那位贵人,呕——”
又弯腰干呕了两下,她撑着脑袋,看向对面四平八稳的殷婆婆:“阿婆,你还好唛?”
殷婆婆那只赤红的眼睛睁开:“还好。”
见孙女这副可怜样子,她将人揽入怀中,从包袱里摸出一罐膏药,绿乎乎浆糊般挖了一指头,边给春花抹着边道:“你啊,以后在那位贵人面前话,可得心点,他来头不,是比县令、酋长还要大的官,一根指头就能捏死我们。”
“他会捏死我们吗?”春花睁着天真双眼:“可他长得好看,话客气,给钱也很大方感觉是个好人噻。”
“因为他现在还用得着我们,你才觉得是好人。若是我们得罪他了,他也能杀了我们。”
“啊!”春花面露骇色,往殷婆婆怀里躲了躲:“那阿婆,我们回去吧,不去长安了。”
殷婆婆苦笑,从一开始她们就没得选择,面上只安慰般拍着春花的背:“没事没事,反正他已答应我们,无论开不开花,都会叫我们回巴南。况且一个愿意为妻子种蛊的男人,罕见的重情重义,应当也不会太坏”
“阿婆,他家娘子一定很漂亮吧?”春花靠在殷婆婆怀里:“毕竟他也生的那么好看。”
“喜爱一个人呢,不单单是看皮相,还有其他的原因。”
“比如呢?”
“比如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品行德性,还有俩人共同经历过的事”殷婆婆慢悠悠着,忽又摇了摇脑袋道:“你还这么,我与你这些做啥子。对了,不是采一株螳螂花就够了么,你们怎么栽了三株?”
“是那位贵人的,他怕去长安山高路远,气候变化,一盆花栽不活,便叫我再挑了两株以备不时之需。”
“那你没与他,养花蛊需心血浇灌么?他一养就养三盆,就要用三倍的心血”殷婆婆整张脸都皱起来:“这身体如何吃得消?”
春花耸耸肩:“我了呀,但他,流多少血无关系,只要能确保他娘子的活路,他都愿意。”
到这里,春花将脸埋在殷婆婆怀里蹭了蹭,闷闷感叹:“若我那死鬼老爹能像这位贵人一样,也不至于死了噻,还拖累我阿妈。”
男人真是坏死了。
殷婆婆并未多言,只拍着春花的背,温声道:“睡吧睡吧,等夜里到了驿站,就能好好歇息了。”
春花懒洋洋应了声,趴在婆婆温暖的怀抱很快睡了过去。
赶路的时间快不快,慢也不慢,眼睛一闭一睁,再掀帘一看,窗外已是暮色冥冥。
这日夜里,驿馆房间,在殷婆婆的教导下,裴青玄第一次浇灌螳螂花。
“像是桃花蛊、金蚕蛊那些,只要以人血每日喂一些,慢慢喂个五年十年,差不多便可养成。但你要在三十日之内,催熟螳螂花,最好的法子便是以心头血灌之。”
扫过那三盆螳螂花,殷婆婆借着春花之口,不紧不慢道:“你只能选一株,同时养三株,你的血肯定不够用,或许花还没开,你就血尽而亡。”
裴青玄沉眸:“若是有花死在路上?”
他本想着,多一盆花,就多一份保障。
“这你不必担心。这花一旦尝到人血的滋味,成了蛊,就不会那么
轻易死去。”
殷婆婆凑上前,扫过那三盆植株,最后选了一株:“就这个吧,叶片大且长,看着就贪吃。”
作为门外汉,裴青玄只好听了这与蛊毒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草鬼婆,又道:“接下来如何?”
殷婆婆抬眼扫了遍他的体格,而后抬比了个大:“取一个这样大的碗,拿匕首刺向心口位置,你自己避开要害,淌一碗血差不多了。”
稍顿,她定定看着裴青玄,神情凝肃:“你真要养蛊么?喂养超过三次,再想反悔,也会受到反噬,承受锥心之痛,直到半蛊饿死,才算解脱。”
蛊毒这事,无论是养蛊人、还是被下蛊人,都不算什么好事。也正是因为这行当折损寿元福报,世人对她们这些草鬼婆才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点灾祸邪祟。
面对这再次询问,裴青玄长睫轻垂,扯了扯薄唇。
锥心之痛?他大抵早已尝过。
前两回得知李妩死讯时心脏骤然袭来的痛意,还有她不省人事躺在他怀中时,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如冰凉潮水一点点将他淹没,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闷窒的绝望叫他喉咙发哑,眼睛发红,胸腔也如对半撕裂,汩汩流血的同时,又不断灌入冷冽如冬雪的厉风。
“我欠她许多,如今也该还她。”
待寻来瓷碗,裴青玄握匕首,以烈酒浸过又在火上烤了几遍。
摇曳烛光下,那张线条分明的侧颜被暖色光芒映得格外深邃,清俊眉眼间一片冷肃,就好似这把匕首将捅向旁人,而不是他的胸膛。
春花还,见不得血腥场面,被暗影卫带到屋外。
殷婆婆隔着屏风坐着,一只眼静静盯着那盆翠绿生长的螳螂花。
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少倾,刀锋刺进皮肉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压抑着的闷哼。
殷婆婆那只赤红的眼珠子转了下,面上神情复杂。
一开始碗里的血积得浅,并无声响。等积了一些,再流出血,也听得些许水流动静,空气中也逐渐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那道高大身影缓缓起身。
脚步声明显沉重不少,殷婆婆转脸看去,便见那气质矜贵的男人身上衣袍虚掩着,伤口还未处理,一隔着帕子暂且按着,另一只端着个盛满鲜血的瓷碗,俊美脸庞透着失血的苍白:“听越新鲜温热的血,效用越好你看这些够么?”
殷婆婆扫了眼瓷碗,她也养过一些蛊,却是头一次以这么多血来喂,乍一看见满满当当的浓郁鲜红,实觉触目惊心。
“够了。”抿着两片干巴巴的唇,她接过那只还带着鲜血余温的瓷碗,走向那盆螳螂花。
新鲜的血液从花身浇了下去,霎时翠绿的叶片沾满血红,就连黑褐色的土壤也透着暗红,空气中血液的腥味愈发浓郁,而那一片片螳螂似的叶片,不经意间舒展得越发挺括。
裴青玄望着那盆被血覆盖的植株,嗓音透着沙哑:“这样便是喂好了?”
“是。”殷婆婆点点头,再看他苍白的嘴唇,有些不忍,伸指了指他的胸膛,磕磕巴巴地提醒:“找药多喝血明天还要”
她指了指花,做了个吃的动作。
这些贪吃的花蛊,还要继续吃他许多日的心血,纵然他体格高大健壮,可每日一碗血,耗损也十分严重。更别花蛊养成后,他还得替他那病重的娘子当养料,分去她的病痛
代价实在太大。殷婆婆面色沉重,也不知这位贵人到时候是否还撑得住。
裴青玄却是云淡风轻地笑笑:“我有分寸。”
视线再落在那盆花上,眸色深暗,又燃着一丝疯狂而执着的灼灼光芒。
等这花儿绽放,他的阿
妩就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