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57 岁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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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县试当天,镇江府下了一场雨,眼下春寒还未完全消退,考棚的环境又差,于遥他们恐怕要狠受一番罪了。

    而对于镇江府学不少廪生来,县试无疑是他们大赚一笔的会,柳贺这几日在府学读书,偶尔会听见几人低语,偶尔冒出两句“收少了”之类的话,大概也是知晓收钱这事有辱斯文,廪生们也只是私下里议论,虽然有人接敛财,却也有人只收成本价。

    作为作保的廪生之一,柳贺当天同样去了考棚,士子唱名时,为他作保的廪生也要露一次面。

    柳贺在县试前收到了不少作保的请求,不少人都直接去家里堵门了,不过保结毕竟还是有些风险的,除了给丁氏族学的士子之外,柳贺并没有帮其他士子作保,即便对方开出再高的价钱他也不动心。

    科举成式里早已了,保结保的就是一个熟悉,柳贺只保自己熟识的人,这样才问心无愧。

    县试过后几日,柳贺从于遥那边听见了喜讯:“泽远兄,我过了!”

    “汤运凤也过了丹阳县试!”

    柳贺和施允听了消息也很高兴,汤运凤接下来就不用再回丹阳考了,可以留在府城备考四月的府试。

    “府试是三关中最难考的,我再苦读两个月,若是侥幸能中,我就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请你们吃一顿。”于遥想了想又苦着脸,“若过不了,就去族学门口那家鸭店斩只鸭子。”

    对于遥来,能过县试已是一件相当令他振奋的事,无论如何,他去年一年的苦学总算有了回报。

    二月的镇江府依然与往日一样平和,毕竟镇江府与应天府接壤,若是此地出了什么事,必然是震惊满朝文武的大事。

    但这个二月并不平静。

    在京城,户部主事海瑞自己为自己买了棺材,诀别妻子,向嘉靖皇帝上了一封治安疏,他在疏上,“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这话无疑触怒了皇帝,海瑞被下诏狱。

    但文章内容却同海瑞的名字一样名满天下,镇江府士子人人都读了这一疏,治安疏因此被时人称为天下第一疏。

    嘉靖称帝四十五年,放眼整个明代历史,他都是一位极长寿的皇帝,嘉靖初登位不久便将杨廷和赶回了家,之后内阁辅臣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后世有人评,明亡始于嘉靖,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柳贺也读了治安疏的全文,只能一字一句皆是海瑞对国对民的忧心,如果不是发自真情,是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的。

    读这篇文章时,柳贺心中想的就不是这篇文章好在哪里、他能从中学到什么了,文章写得多了,他不自觉间便会染上评判的坏习气,看到什么文章都要以科考的标准先审核一遍,然而海瑞这篇文章却不能如此评判,这是一篇天下人想写而不敢写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会令人热血沸腾。

    海瑞虽未获君心,却因此赢得了民心。

    柳贺将治安疏反复读了很多遍,海瑞的风骨都在文章里了。

    他当年初学文章时,丁先生便教导过,写文章要做到文如其人,虽然史书上文章写得好的奸臣比比皆是,但明朝科举不重诗词,写的是四书五经,士子写文章时是一套,做事却是另一套,士林也是会鄙视的。

    柳贺如今对丁先生这句话的体会更深。

    事实上,科举到了乡试这一步,文笔、文采与文风的确很重要,但文章中同样要体现士子的风骨,从某种程度上,这是政见,也是士子立于官场所秉承的原则。

    换句话,文章中既要有文采,也要有思想。

    四月府试,于遥与汤运凤都落榜了,两人心中难免

    有些失望,好在于遥和汤运凤都属于乐天的性格,过了几天又开始嘻嘻哈哈了。

    柳贺在府学中却相当忙碌,因为四月之后大宗师将驾临镇江府,为镇江府学及丹徒、金坛、丹阳三县的士子主持岁试。

    岁试就是生员们的期末考试,不过期末考试并没有惩戒制,岁试却可称得上极其严格。

    岁试考核分为六等,第一等前列者,若是府学廪膳生出缺,可递补为廪膳生,其次补为增广生,一等二等皆有赏,三等如常。

    但生员们在意的其实并不是赏,而是罚。

    岁试的处罚也有标准——四等挞责,五等依次降等,廪生降为增生,增生降为附生,附生再降等的话,生员襕衫不许穿了,只许穿青衣。

    至于六等,则直接开除出秀才队伍。

    耿定向在其他府州已经革去过数位士子的襕衫,干起这事来可谓驾轻就熟,因而岁试来临前,府学的士子们刻苦读书的态度教官们见了都十分欣慰。

    柳贺对岁试的到来并不忧虑,因为他院试过后就一直潜心读书,一句毫不懈怠丝毫不夸张。

    “泽远兄,可否借文章一观。”

    “泽远兄,昨日韩教谕所讲的’天地生物之心’何解?”

    作为府学里公认的学霸之一,柳贺反倒比平日更忙碌,来和他讨论文章的士子们变多了,即便柳贺在书堂里看书,也会有同窗闻讯赶来,非要问上柳贺几句。

    柳贺虽然不喜欢被人打扰,但基本能做到有问必答。

    府学众人赫然发现,柳贺看似是个沉迷读书写文章的书呆,但无论何人问了他什么问题,他总能对答如流,即便是其他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出的问题,只要来问柳贺,答案总能明朗。

    “柳泽远当真博学。”

    “我只记四书五经便觉得头疼,他是如何将经史子集全部记住的?”

    “恐怖如斯。”

    “我此刻终于明白,镇江府那么多士子,为何柳泽远能获府尊大人与大宗师的青眼了。”

    如果不和柳贺探讨文章,众人根本不知晓柳贺学问已精深到了何等地步。

    “我原以为此次岁试我必能夺一等,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董书道,“此刻见了柳泽远,我方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学政大人驾临镇江府,镇江府从知府到各县知县都格外重视,毕竟岁试也事关文教考核,耿定向日后在考评上给镇江府打个下等,知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当然,在南直隶地界里,镇江府通常不会享受这样的待遇,镇江府士子实力是不如苏松,但放眼全省却并不算差。

    然而尽管如此,新任的魏知府却在一月之内二度光临镇江府学,督导士子读书,尽管魏知府看上去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但府学上下却一点不想看到他不温和时的模样。

    耿定向人虽来了镇江府,却没有第一时间主持岁试,反而要求众教官拿出日常教学用的课案,这着实打了府学上下一个措不及。

    课案拿出时,耿定向似笑非笑:“眼下是什么年头了?会试都过了三科,镇江府的生员们参考的还是十年前的程文。”?

    好在耿定向本人便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课案选的他那年的程文倒算是拍了个马屁,虽然耿定向并不吃这一套。

    岁试开始前,众士子都来拜见,耿定向坐于高堂之上,考生们奋笔疾书,情境倒是与院试时有些相似。

    柳贺许久未答考卷了,此刻看到真题,唯一的感受是——真题真香。

    他之前写文章,参考的都是过往乡试与会试的试题,一些题目便是扫上两眼都已经腻了,柳贺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自己出题给自己做,但四书五经浩

    如烟海,他能碰上一道都是走了狗屎运。

    这个狗屎运柳贺已经走过一次了,再走一次的可能约等于零。

    柳贺答着题,只觉思路顺畅。

    岁试所考也不会脱离四书五经的范畴,但耿定向水平一向极高,他出的题便很有区分度。

    柳贺思虑了一二,便在稿纸上作答了,他院试过后的勤练勤读起了效果,一旦动笔,文章便顺着思绪倾泻而出,不过片刻,一篇几百字的文章就已经写成。

    柳贺吹了吹墨,将文章誊上了考卷。

    抄写的时候柳贺更是满意,不仅文章,他的字写得也愈发好了。

    一篇文章誊完,柳贺正要看下一题,桌前忽然多了一道身影,将他答题时的光都挡住了。

    耿定向拿起第一排的士子文章,他在各府州考核多了,对各府州县学玩的心思自然清楚,能被教官们将考号排在前面的,必然是学业出众的弟子。

    耿定向之所以先看柳贺文章,是因为柳贺写得太快了,别的士子还在思索,他却已将一篇完整的文章写完。

    耿定向举起考卷,先看破题,他出的这题为“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这题不算简单,但眼前士子的破题却极为巧妙,耿定向再往后读,越读他心中便越是震惊,这士子文章中每一句都可谓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盈,少一分则亏,士子所思所想皆尽于这短短几百字文章中,却并不令人觉得这文章瘦,反而有一种充实之感。

    当真好文章啊!

    感慨完文章,耿定向才去看这士子的名字,一看其名为柳贺,耿定向不由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来。

    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这已是他第三回感叹柳贺的文章了,偏偏柳贺每一回的文章都能令他印象深刻。

    如果一年前柳贺的文章已经堪称出色的话,那么现在,耿定向能从他的文章中看出大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