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院
医院藏在一片攀满了爬山虎的旧墙后,要爬过几层细长的石阶才能见到。
这来一趟可真不容易,佟语声看着楼下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心想,要是可以再也不回来就好了。
爸妈在门诊药房拿药,他独自一人收拾好出院的行李,便慢悠悠走出了住院大楼。
两年前的一堂体育课上,佟语声突然晕倒后被送到渝大附院抢救,随后便被诊断为特发性肺动脉高压。
这是一种罕见病中的常见病,最明显的症状是呼吸困难,患者常年处于缺氧状态,生活质量很差。
这两年,佟语声断断续续地住院治疗,渝大附院的门槛儿都被一家人踩得锃亮。现在病情稳定没有加重,对一家人来也确实算是个喜报了。
佟语声拿着从老妈那儿借来的,在医院的梧桐大道下慢慢踱着步,今天空气质量不错,难得他觉得呼吸顺畅。
电话拨通,他的脸上露出笑意:“喂?书书,我出院了。”
这声音可不像是个呼吸困难的病人,清清亮亮的,落在满地梧桐叶上,好似砸出一串金色的亮片。
电话那边是他一起长大的朋友温言书,他的是他囤了一个暑假,才悄悄瞒着他妈买下来的。
他的声音怯怯的,显然是避这什么人,但语气中也是压抑不住的雀跃:
“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佟语声给他气笑了:“整个暑假没来看过我一次,还能记得我长什么样吗?”
温言书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啊佟佟,我妈暑假给我报了全科辅导班,晚上还宵禁,我真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
佟语声笑起来,毫不在意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你明天早点起,就跟你妈来学校早读呗,她不会还要跟你来班里盯你吧?”
“不会不会。”那边诚惶诚恐道,“你能吃煎饺吗?桥头那边新来了个早点摊儿,我想试试。”
佟语声一听,眼睛亮起来:“可以呀,我什么都能吃。”
其实严格按医嘱来,他应当少吃油炸油腻葱姜蒜,但出院了少也得庆祝庆祝,一顿煎饺他都觉得亏大发了。
“好好好。”温言书声地
用气音答道,紧接着“咚咚”几下碰撞的声响,一阵兵荒马乱。
佟语声知道那是他老妈来搞突击检查了,便悄悄闭上嘴,心翼翼地按下了挂断键。
良久,被吓到过速的心跳才慢慢缓和下来。
了一堆话,还隔空受到了来自温言书老妈的恐吓,佟语声觉得有点气短,便就近在梧桐大道边找了个长椅落座。
长椅就在路边,佟语声看着脚下的路弯弯曲曲延伸。
向前,拐几个弯弯到了家,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学校,向后,住院部倚着门诊楼,便将那路堵死了。
路尽头的门诊楼内,佟语声的父母正提着两大袋子的药,和窗口的药师打招呼。
药师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见过的病人数以万计,叫得上来名字的,大多都是反复来拿药的老病号了。
回头看了眼院内干净清爽的少年,药师有些忧虑地问道:
“佟佟这就出院啦?身体能不能受得住啊?”
佟语声的父亲看着门口慢悠悠踱步的少年,半晌才转过头来:
“目前吃药还能控制,按理还是住院休养最好,但是这孩子太犟,在医院一天都待不下去,硬要赶着开学前回学校。”
佟妈妈:“算了算了,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天天关在医院里还不得憋出毛病来?在家也不是不能过”
男人叹了口气,但似乎也是早就达成了共识,转头和药师打了声招呼:“我们以后还会定期来拿药。”
药师点点头,看着夫妻俩消失在走廊尽头,从那死路走向了通路。
多雨多雾的渝市鲜少有这么色彩斑斓的天,佟语声坐在路中央,抬头,看头顶那一片摇曳的梧桐。
茫茫金海中,一片火红的梧桐叶就这样悠悠然落在佟语声边。
这叶子生得好看,在一片金色里仿佛燎燎火炎,飘零得热烈。
适合做书签,或者做成标本也不错,佟语声心想着,便不自觉伸过去。
“啪。”一声轻响,是指甲相互碰撞的声音。
另一只在碰到他的指节后就迅速撤了回去,显然也是奔着这漂亮叶子来的。
佟语声抬头,一双湖蓝色的眼睛逆着阳光,遥遥地盯着他。
这是个白皮肤的少年,似乎是个混血儿,五
官兼容着白种人的深邃和亚洲人的柔和,眼睛和今天的天空一样澄澈。
佟语声一向对同龄人充满好感,更何况对方生得如此漂亮,便捻起那漂亮叶子,大方道:
“喏,给你。”
那人有些怔怔地接过那叶子,也不话,只是把那礼物轻轻捏在指尖,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要拿它做什么?书签?还是制成礼物送给喜欢的人?”
佟语声发现他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便晃着腿和他搭话。
住院这么久,同病房的都是无趣的中老年人,难得遇到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佟语声自然是控制不住地话唠起来。
“古代人喜欢用梧桐象征离愁。”佟语声一边捡起另一片金黄的叶子,摆到少年面前自言自语起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温庭筠真的好会写,但我觉得梧桐叶这么漂亮,本身不应该那么难过的。”
闪烁的金红在那人眸前掠过时,那片湖蓝似乎漾起了波纹,但又似乎是他的双眸过于纯净,佟语声觉得那里似乎无法映出人影来。
“jey?”
远处,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呼唤过来,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少年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去。
佟语声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外国人,可能听不懂中国话,难怪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
少年起身,拿着那片叶子看看他,没有什么表情,但也没动,佟语声弯弯眼睛,回头,自己的爸妈也正站在不远处朝他看过来。
“byebyejey!”佟语声笑着起身,用散装塑料英语跟他道别,“eety!”
少年怔怔地握着那梧桐叶,直到佟语声并不算轻巧、但确实很雀跃地消失在了飘洒的梧桐叶后,才慢慢转身,走到那黑眼黑发的女人身边。
“抱歉,妈妈是不是打扰到你交朋友了?”女人看了一眼他里的叶子,开口有几分局促。
吴桥一始终平淡如水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嫌恶和排斥,不知是对那女人,还是“交朋友”这个措辞。
女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只是叹了口气,心道:“明天就要开学了,学校老师那边我跟爸爸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如果适应不了的话”
“适应不了。”吴桥一出了整个下午的第
一句话。
他有些字正腔圆的发音,在渝市这种充斥着方言的城市显得有些特别,像是洒在桌面上的盐粒,颗颗分明。
吴桥一转身,不再搭理女人。
女人抿起嘴,弯长的睫毛慌张地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委屈和崩溃就要倾泻而出了: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跟同龄人交流我们不需要你花多少心思去读书这次再试一个月,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吴桥一没有再话,这在他的表达习惯里便是无奈默许的意思。
女人终于松了口气,帮儿子打开车后座的门,看着他坐进车厢里,自己才绕了一圈,坐进驾驶座。
“过两天anne也要开学了,今天还跟dddy想你,听她又长高了,这个年纪的姑娘真是一天一个样”
女人一边开车,一边近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不过她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单方面倾诉,没有期待后座传来任何反馈的意思。
后排,吴桥一坐在车厢角落,通红的枫叶捏在指尖,轻轻一捻,那叶子便在里旋转起来。
红色的陀螺,夹在书页里的一片火。
“你要拿它做什么?书签?还是制成礼物送给喜欢的人?”
那个月牙眼的男孩儿的声音在他耳畔响了起来,吴桥一很少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或许是这人的声音太过于清亮,硬是在他的脑海里刻录出清晰的痕迹来。
抬头,正巧经过一家新华书店。吴桥一弯起指节,在车门上叩了叩。
女人会意地慢下车速,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稳:“买书吗?”
吴桥一点点头。
要用书签的话,首先得要有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