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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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建松的语气太过轻松,听起来像是在讨论今晚吃包子还是面。

    佟语声被他短暂地蒙骗了几秒,接着直接气笑了:“那这意思是,我差不多玩完了?”

    “怎么这么?医生了你现在没事儿。”佟建松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这叫等待时,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要提前观望规划。”

    佟语声被气到了,侧过身闷闷道:“没到时候就不要这种话。”

    佟建松叹了口气,伸给他削了块梨放在床头,便匆匆离开了。

    提出要换肺了,佟语声便清楚自己走到哪一步了。

    肺移植术对于肺病患者来,可以是穷途末路的选择。

    佟语声知道自己迟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其实真正让他恐慌的,是这个术本身。

    整个医院里,多得是得了肺慢阻、尘肺病、肺纤维化的病人,他们为什么不去做?为什么宁可每天像干柴一般躺在床上,也不愿进行肺移植?

    有能做的不想——肺移植术前后,在医院花的费用就至少三十多万,移植成功后,每年所需要的药物费用也是万字打底,穷,足够劝退太多对生活没了希望的病人。

    有想做的不能——肺移植对受体身体条件要求严格,年纪太大做不了,身体太差不能做,有的人到死也等不到一个合适的肺源,多少有钱人握着里的钞票,眼睁睁看着病痛将自己折磨死。

    但困扰佟语声的,其实是对这场术的恐惧。

    他想到了换肺失败的老曾,如果没有动这个术,他可能苟延残喘再续个两年,但他有钱,他等到了供体,他做完了术,最后却和太多接受移植术的病人一样,死于无法控制的排异反应。

    佟语声想,如果自己本来还可以再多活两年呢?两年他足够看着同学们毕业、高考,足够他在多看上百本书,足够他和吴桥一多待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个时,足够完成太多未完成的心愿。

    如果明天就通知他做术,术完他就像老曾一样死在了术台上,那这两年,谁来还给他呢?

    他缩进被窝里,难过地抓紧了枕头的边角。

    佟语声隐约听过,就算是熬过了术后的感染期,换过肺的人也大多只能再两三年。

    用两年换来可能根本不能到来的两到三年,怎么都算是个赔本的买卖吧?

    他难捱地翻了个身,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太美了——

    医院里还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病人,为了等一个供体等到油尽灯枯,太多的人在等待中死去,那自己这么个生来就没被好运眷顾过的人,又凭什么有这些自大的期待呢?

    太自作多情了。

    佟语声像被抽干了一般躺在床上,只觉得视野又昏昏沉沉起来,难受得要命。

    正当他艰难地去够挂在床头的呼吸面罩时,一双轻轻把面罩摘下,罩在他的脸上。

    他知道那是吴桥一,看他刚好端着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就顺势把头搭在他的腿上,懒懒的不愿再动了。

    吴桥一对这样的近距离接触有一些束无策,双腿紧绷了半天不敢动,许久才伸摸摸他的脑袋以表安慰。

    这要是在之前,定会引来佟语声的无限遐想和暗自窃喜,但此时他没有半分心情。

    吴桥一看他眉头紧锁,稍稍挪了挪推,让那人躺得舒服。

    “你不开心吗?”他问。

    佟语声正吸着氧,有些困困的,但还是道:“我很难过,jey。”

    吴桥一慌乱地抬起,一时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但还是下意识道:“对不起。”

    佟语声没忍住笑出声,面罩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把五官遮了个大半:“不是你的错,你不用总是道歉了。”

    吴桥一这才惴惴不安地把放回他脑袋边,试探道:“为什么?”

    佟语声抬眼看了看他漂亮的五指,伸牵过来,抵在脑袋边:“我生病了,吴桥一,生病很难受。”

    吴桥一低头看着他因为低烧变得绯红的脸,想了想,:“吃药。”

    就像自己一样,生病吃药总不会错。

    佟语声伸指了指床头的那一排药,又无力地垂下臂:“我有在努力吃药,但好像不行。”

    吴桥一不做声了,只低下头,一遍遍用摩挲着佟语声的耳垂。

    佟语声知道这个人无法共情痛苦,所以再多也是瞎聊,但正因为这样精准的全过滤,反而能让佟语声肆无忌惮地袒露心声来:

    “我真的真的好想要一双健康的肺啊。”

    吴桥一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好半天才抬头,诚恳地:“如果可以,等我到十八岁。”

    完又犹豫了一下,捂住了左边,:“但只能给一个。”

    他生物学得很好,知道肺移植需要配型,知道未满十八岁捐不了肺,也知道捐走两个肺自己就会死了,所以还心翼翼地给自己留了一个下来,不能全给。

    乍一听,佟语声还觉得有些好笑,但细想却又觉得更感动了——

    这人不是孩童一般信口开河,他显然知道捐肺的危险和伤害,但几乎没有犹豫,就这样应下来要为他分担生命的重量。

    佟语声不可能同意,但他还是伸搂住了吴桥一的腰:

    “谢谢你jey,遇到你我真的太幸运了。”

    吴桥一被他搂得腰发痒,耳尖也红起来,身体的奇异反应让他觉得烦躁不安。

    他挠了挠耳朵,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

    晚上,佟语声因为刚吐了血,所以只能吃流食。

    他一边喝着奶奶煲的白米粥,一边不停抬头瞥着吴桥一碗里的糍粑、锅贴、米饺。

    他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是嫉妒心没减去半分,得不到的偏就更想要。

    偏偏吴桥一是个看不懂脸色的,一边抬头看着他的白米粥,一边真诚地夸赞道:“锅贴好吃,比粥好。”

    佟语声恨不得拔起针头把吴桥一扎成紫薇的形状。

    吴桥一终于看出他眼中的怒火了,慢慢放下筷子:“你不开心”

    佟语声便长叹了一口气,不话了。

    吴桥一花了一个时才弄明白,这种名为“嫉妒”的不开心是怎么样的情绪。

    佟语声望着天花板,蔫蔫地问他:“jey,你会嫉妒别人吗?”

    吴桥一想了想,摇头:“不会。”

    佟语声心道也是,这人连自己的悲喜都分不清楚,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是嫉妒。

    他决定把吴桥一当成一个器人看待,一个学习能力很强的器人,正在努力学习人类情绪的器人,一个内心空空荡荡的器人。

    想到这里,他便也有一点点失落了。

    “你读书给我听吧。”佟语声拍了拍他听话的器人,“你读,我给你讲。”

    吴桥一就乖乖拿起那本沈从文的边城。

    这本书佟语声看了很多遍了,但是他还是想讲给吴桥一听。

    那人哗哗翻开书,佟语声:“从翠翠和傩送相遇开始读吧。”

    他指出那一页,吴桥一就开始读:“原来水中还有个人,那人已把鸭子捉到,却慢慢的踹水游近岸边的”

    吴桥一其实很有语言天赋,现在阅读基本没有任何障碍,虽然读起来没有什么感情,但佟语声一想到他是个器人,便也就原谅了他。

    佟语声听着翠翠在岸边和傩送斗嘴,听着傩送喊伙计把翠翠送回爷爷身边,听着吴桥一读:

    “但是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晚。”

    佟语声笑起来,抬头,兴奋地对吴桥一:“翠翠对傩送一见钟情了。”

    吴桥一眨眨眼,看向他:“什么是一见钟情?”

    佟语声:“就是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的意思。”

    是翠翠水岸边初遇傩送,是白素贞游湖倾心许仙,是自己把火红的叶片交给素昧平生的少年。

    想到这里,佟语声又开始脸红发烧起来。

    但吴桥一依旧十分懵懂,毕竟是个器人,佟语声苦恼地想,自己怎么就喜欢上了一个器人,一个连喜欢都不懂的器人。

    但是器人勤学好问,他想搞明白的东西,就必须得搞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

    从生物学上,喜欢就是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分泌,一个简单的生理反应,却拍出了无数电影,写成了上万诗篇。

    佟语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紧张地抓紧床单。

    他想,喜欢就是我对你,但他不敢,他也知道,出来了他也依旧不明白。

    所以,他回想着温言书教导他的话,又结合实际经验,尽可能细致地描绘出这种感觉:

    “喜欢就是,想一直和一个人在一起,一秒都不想分开。”

    “喜欢一个人,就会无条件地希望他越变越好。”

    “喜欢有时候会把心扰得乱乱的”到这里,佟语声便觉得已经超出了吴桥一的理解范围,索性草草收尾,“算了,感觉了你也听不明白。”

    但那人却低着头,认真思索了良久,佟语声几乎都要听见他那满是零部件的大脑在咔咔运转了。

    终于,器人运算完毕,他抱着自己的答案,认真向佟老师汇报道:

    “那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