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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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静娴沉默。抿着嘴唇。

    这是一种防御心理的表现。她在斟酌,到底要不要让儿子短暂地离开自己。

    温岭西并不催促。他明白这对这位母亲来是个多么困难的抉择。

    半晌,徐静娴长长呼出一口气。像皮球在泄气。

    “好吧。那就拜托温医生了。”她垂着眼,低低地。

    温岭西下班时间是五点。徐静娴一直在休息区陪着江耀,直到五点,才独自离开。

    对于母亲的离去,江耀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一般来,像江耀这种孤独症患者,离开自己熟悉的母亲时容易表现出分离焦虑。

    就像狗狗离开主人,即便主人是每天在固定的时候出门上班,狗狗都无法习惯无法忍耐,会扒在窗户上,等在大门后,焦虑不安地想要再见到主人。

    所以有些狗狗会在主人出门时拆家,这也是因为分离焦虑。

    而江耀的表现却很好。

    他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站在温岭西身边。

    只是当母亲所驾驶的白色轿车缓缓驶出停车场的时候,他才轻轻地了句:

    “天鹅走了。”

    天鹅,这是江耀对母亲的称呼。

    从到大,他都没有喊过“妈妈”或者“爸爸”。

    准确地来,他对任何人的称呼,都有一套特殊的命名方式。

    母亲徐静娴是“天鹅”,这很好理解,因为母亲是芭蕾舞者,气质优雅,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天鹅。

    而他的父亲江一焕,是“圣伯纳”。温岭西曾经见过那位学者父亲,他敦厚温和,深棕色的眼睛里充满着对学术和生活的热爱。体型上倒是和圣伯纳那种大型救援犬不太像。

    至于温岭西自己

    “拉布拉多。”江耀低着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虫不见了。”

    七星瓢虫,在江耀睡着的时候被温岭西放生回盆栽里了。

    温岭西笑笑,去书架上把那盆盆栽抱过来:“它在这儿呢。你带着它的家一起走吧。”

    ——拉布拉多号。是温岭西在江耀那里的代称。

    温岭西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青年才俊怎么会是拉布拉多不过好歹拉布拉多智商较高,这个称呼倒也不会让温岭西感到不快。

    江耀很安静。下班之后,温岭西带他回家。吃饭,看电视,江耀都像个洋娃娃一样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时候是在绿萝盆栽里寻找他钟爱的那只七星瓢虫,有时候是抱着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看。

    下班之后就是放松的状态。温岭西并不打算用精神科医生的专业技能继续对江耀谈话治疗。

    他带江耀回家,更多的是想让徐静娴这位母亲好好休息,有一些喘息的时间。

    她太累了。

    江耀的父亲江一焕是位知名学者,徐静娴他最近在国外参加学术会议。

    即便不是在国外,江耀的父亲工作也非常忙碌。因此大多数时间都是徐静娴在照顾江耀。

    据,当年江耀被确诊为自闭症的时候,江耀的父亲本来也想辞去高校的任职,和妻子一起专心照顾儿子。

    可是徐静娴拒绝了。她觉得丈夫的工作非常有意义。她不忍心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学者被家庭拖累,于是她抢先一步辞去了芭蕾舞者的工作,回到家中当起了全职太太。

    这真的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也是一对非常疼爱儿子的父母。

    如果江耀不是得了这种难以治愈的精神疾病,他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将来一定也会前途无量吧。

    温岭西在心里叹息。

    他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于是领着江耀来到浴室。

    “你妈妈连睡衣都给你带过来了。”温岭西从江耀的行李箱里拿出各类用品,笑道,“真的是考虑得很周到”

    那是徐静娴同意温岭西的建议之后,当场回家取来的。

    行李箱里不光有睡衣、换洗衣物,还有枕头和毛绒毯子。

    看上去不像是要去别人家中寄宿,简直像是要去野营。

    这也是徐静娴的家教和礼节。虽然是温岭西主动提出的带江耀回家,但她并不想给对方造成麻烦。因此把什么东西都给江耀准备好,温岭西只要拿出来用就行了。

    江耀站在洗台前面,安静看着温岭西把睡衣和内裤都给他放在台面上。

    东西都准备好了。温岭西打算给江耀洗澡。

    然而温岭西刚伸出去,江耀忽然出如电。一把擎住了他的腕。

    “?”温岭西愣了一下,不由低头,看了眼江耀抓着他的。

    而江耀也缓缓地低下头来,看着对方即将触碰到自己衣领的指。

    对他:不要碰我。

    江耀内心的声音响起。

    江耀抬起眼,鸦羽似的睫毛缓缓眨动。

    “不要碰我。”他。

    温岭西再次怔住。

    错愕之后,温岭西心中立刻产生了——惊喜!

    他太意外了。

    江耀竟然已经有了自我保护意识,他懂得拒绝他人的碰触!

    这很好。这一点在自闭症的孩子身上,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温岭西发自内心地为江耀感到高兴,这种喜悦冲淡了刚才那个误会带来的羞赧。

    在他确认江耀想要自己洗澡,需要帮助时会再叫他以后,温岭西笑着退出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了。

    锁门。

    内心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耀听话地走过去。咔哒。扣上门锁。

    洗澡的时候要把门锁好。还有脱衣服的时候,尿尿的时候

    内心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叮嘱着他。

    江耀:“嗯。”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指抚上领口的纽扣。稍一用力,纽扣解开了。

    一颗一颗。

    镜子中的自己脱下了衬衣,露出白皙清瘦的身体。

    然后是长裤。

    然后是袜子。

    很快他就脱干净。

    江耀想起在家里母亲给自己洗澡的过程,于是他赤着脚,走进浴室里。

    脚底下的瓷砖有一点点凉。

    拖鞋。

    心里的声音提醒道。

    江耀低头看看四周。地上有温岭西从行李箱里给他拿出来的拖鞋。

    是他在家里会穿的蓝色熊拖鞋。

    江耀踩着拖鞋,打开水龙头。把伸在水龙头下面,调试水温。

    夏末秋初,天气不算很凉。

    热水哗啦啦地砸在地砖上,溅起的水珠都是温热的。

    江耀赤着身子,整个人还站在玻璃淋浴房外面。只有伸在莲蓬头热水下。

    温度已经差不多了,可以进去洗了。

    江耀却忽然转过头,望向背后。

    怎么了?

    内心的声音,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卫生间里空空荡荡。房门好好地锁着,没有人进来。外面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你在看什么?

    心里的声音问。

    江耀偏过头,伸长脖子看自己的后背,:“好空。”

    ?

    后背上光秃秃的。暴露在空气中,有一点点冷。

    江耀走进淋浴房。背对着莲蓬头,让热水冲刷他的后背。

    淋浴间里蒸腾起热气。玻璃门被拉上,将温度很好地锁在其中。

    江耀感受着热水在后背冲刷的力度,感受着一点一点热起来的身体。

    他的脸上却渐渐露出一种疑惑的神情。

    他把伸向背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从自己的后侧肩胛,到脊柱,再到腰部。皮肤在热水里变得又湿又滑。他在自己后背上摸来摸去,却始终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

    内心的声音这样询问。

    “好空。”

    江耀再一次地回过头去,很努力地想要看清自己的背后。

    仿佛鸟类被剪去翅膀,身体的重量骤然减轻。他感到极度不适应,却还不能理解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内心的声音沉寂半晌。

    随后,江耀看到自己的双臂交叠,环绕在自己胸前。

    一个拥抱自己的姿势。

    这样?

    内心的声音低低询问。

    江耀眨了眨眼睛。

    他的臂不够长,无论多么努力,掌只能够到肩胛骨的位置。

    没有办法把后背完全地包裹起来。

    所以,还是缺了什么。

    还是好空。

    不过,热水很舒服。冲刷在后背上,有热度,也有力度。

    “嗯。”江耀扬起嘴角,在哗啦啦的热水声中笑起来。

    半个时候,江耀从浴室里出来,换上了母亲为他准备的睡衣。

    他洗完热水澡,身上还蒸腾着热气,人已经困了,睡眼惺忪地揉起了眼睛。

    温岭西领他去客房。床上是徐静娴给他带来的枕头和毛毯。

    对于是否要留在客房里观察,温岭西犹豫了一下。

    毕竟,徐静娴起“蜗牛”的时候,表情太过惊恐。温岭西虽然觉得那是过度焦虑之下的臆想,但回想起徐静娴那时的表情,温岭西还是不禁后背发毛。

    万一呢?

    犹豫许久,温岭西最终还是关上灯,对江耀了晚安。

    温岭西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他见过太多被自己的精神世界折磨,以至于无法分清幻想和现实的人。

    他也在时刻警醒自己,他应当是治疗者和施以援者。他万万不可被他们一起拖入深渊。

    温岭西确信自己的家中不可能有蜗牛。

    于是他安心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