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红豆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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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一过,菊花粥就不时兴了,一把赤豆放在水中泡软,再与上好的粳米一同入锅火细熬到出沙,出锅的时候再加一勺桂花糖,又稠又甜的香气就热腾腾地散开了。

    只可惜,守着这样的红豆粥,乾清宫里的几位阁老却无人敢动。

    被誊抄好的账册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低着头,无人敢话。

    “成祖的时候,鲥贡的花销是三千三百两到三千七百两,肃宗时是五千九百两到七千两不等,神宗时候动辄万两,明宗时已经到了两万两,先帝的时候是四万两,去年的鲥贡,朝廷花了六万七千两白银。大雍立国二百余年,从江南到燕京的运河年年花大钱疏通,财货往来一年多似一年,唯独这鲥贡的开销,朕实在想不通。”

    从前花三千两就能做的事现在要多花足足二十倍,这是何等荒唐?

    可这样的荒唐,在如今的大雍比比皆是。

    李从渊轻轻翻动账册,看着上面每年开支都有的“紫檀木大车八辆”、“黄花梨木大车十六辆”,不由得在心中轻叹。

    “鲥贡”沿途靠的大多是运河,又哪里用每年都造新车?只不过是为了做平账目罢了。

    每年从江南运来燕京的鱼数目相差不过两倍,账册上用掉的冰多了又何止十倍。

    桌案上红豆粥的甜香气幽幽升腾。

    李从渊当先一步跪下,后面的杨斋和刘康永也跪在了地上。

    “臣等愧对陛下。”

    沈时晴拈动着指,目光看向殿门处。

    “自朕登基起,凡是经鲥贡的,朕一个都不打算留了。先帝时经鲥贡的,若是已经告老还乡,或是死了,朕许他们的后代以家财平账。”

    李从渊等人都是一愣。

    按照大雍朝一直以来的惯例,官员告老便既往不咎,可依照陛下的意思,就算是死人都要刨出来补上亏空!

    礼部尚书刘康永出声:“陛下,依照祖制”

    沈时晴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依照大雍律,贪污白银六十两,剥皮揎草。朕未曾依照祖制,实在愧对列祖列宗,礼部尚书的对。”

    其实是想陛下应该宽仁体恤臣下的刘康永张了张嘴,顿时不知该什么了。

    “不过朕也知道,如今与刚立国时不可同日而语,六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有些过于严苛了,这样吧,三百两,三百两银子以下,去官夺职,三百两以上,发配流放,五百两以上,斩立决。”

    “扑通”一声,刘康永跪在了地上不敢动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陛下没有如何,他这礼部尚书就要先成了满朝文武的众矢之的啊!

    重阳的时候他还以为陛下是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做事不像从前那般依着性子来了,今天他才明白,陛下不是稳重了,陛下是比从前更难测了!

    “陛下,整顿吏治万不可一蹴而就”刘康永话到一半又不下去了,因为陛下正在看着他。

    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目光。

    “整顿吏治不可一蹴而就?朕是不是应该跟那些人好好道道,慢慢贪,缓缓贪,不要急着贪?”

    见刘康永面色涨红,李从渊缓声道:“陛下整顿吏治之时也要防备构陷之祸。若是如武周时那般纵容酷吏,弄得人心不安,群臣不敢动作,也非百姓幸事。”

    这话还算稳妥,沈时晴的指在桌上点了点。

    这时,门帘掀开,三猫蹑蹑脚地进来站在了门口处。

    沈时晴看见了,问他:“有何事?”

    三猫低眉顺眼地:“回皇爷的话,慈宁宫来了人,是太后娘娘遣人来给皇爷送东西。”

    按慈宁宫给皇帝送东西也不是什么可怕之事,可三猫话的时候战战兢兢,让沈时晴心里有了些揣测。

    “让人进来吧。”

    “是。”

    下一刻,一个穿着玄色太监服的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先跪下给皇帝行了个礼。

    “奴婢慈宁宫太监,奉太后娘娘的旨意给陛下送来十万两银子另有两尊纯金佛像。太后娘娘另有话带给陛下。”

    完,太监抬头看了看同样跪在地上的阁老们。

    他这个样子让沈时晴越发有些好奇,挥了挥,她:“几位尚书先起来,朕猜着太后送来的东西也跟吏治一事有关,你们不妨和朕一起听听。”

    李从渊等人站起身,心里其实非常想走。

    太后与先帝感情甚笃,又深爱先太子,陛下登基之后太后曾多次当着命妇的面起陛下不适为君,前年有一日陛下在上朝之前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竟然看见陛下穿着龙袍就不舒服这种话来,甚至让陛下以后不要穿着龙袍来请安。

    陛下骄狂任性,喜怒不定,对于太后却算得上恭顺,从那之后虽然极少能见太后,各种赏赐却从来不缺。

    可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太后当着他们的面下了陛下的面子,他们要是掺和了,只怕同时得罪陛下和太后,要是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就是失了臣子的本分。

    于是,三位阁老有志一同地低着头,仿佛这偌大的乾清宫正殿里又多了三块空心的木柱子。

    一鸡对那个那个捧着东西的太监:“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你只管就是了。”

    “奴婢传太后娘娘的话,听闻陛下要整顿太仆寺的账目,前些年寿成侯在太仆寺的时候因为不通实务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弄出了些亏空,先帝仁厚,念着寿成侯还要奉养哀家的母亲便只免了寿成侯的官职,发落去了一个闲差。寿成侯虽然是陛下的舅舅,却是个胆木讷的,当年因为糊涂而辜负了先皇恩典,就已经大病了一场。昨日听闻陛下要查账,又吓得来哀家的面前哭了一日。他与哀家一母同胞,哀家又不能不管自己的哥哥,这些钱便是哀家替他清的账。曹家深受皇恩,却才能不足,不敢忝列朝中,可也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便让此时过去吧。只盼着陛下收好这些钱也别再与满朝文武为难,咱们老赵家能坐稳了天下都是靠着这些朝臣们的夙兴夜寐,先帝在的时候就常为君者要大度,要做仁君、明君,为了一点钱财闹得满朝人心惶惶到底是不好。太后娘娘吩咐的话,奴婢传完了。”

    乾清宫里安安静静。

    刘康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汗水顺着自己的脸颊流进自己衣领的声音。

    前天陛下了要整顿吏治,清查鲥贡和太仆寺,今天太后就堂而皇之地下了陛下的脸面。

    他们几人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却并不生气,毕竟她不是昭德帝本人,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见太后长什么样。在他看来,太后白了就是皇帝的母亲,她的权势也是来自于自己的儿子,她使用自己权力的段就是这样裹挟着亲情与道德的敲打,也恰恰是沈时晴过去那些年在宁安伯府里最常见的。

    她此时想的人,是赵肃睿。

    原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也要经历这样的段。

    她甚至有点想笑。

    寿成侯与保平侯的名头她从前在深宅里都听过,曹家这两个兄弟原本都是游好闲之辈,他们的父亲\b从前也不过是个工部郎中,偏偏生了个好女儿,十四岁就被选入禁中,十六岁被指给当时还是郡王的先帝为妻,先帝对她甚是爱重,不仅和她恩爱相守不纳妃嫔,甚至还将她的两个兄弟都封了侯。

    太后的长兄寿成侯是个满燕京都不敢惹的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家的爵位不能承袭,这些年他到处强占土地田庄,下豢养了一批打,凡是看上的庄子和田地就去强抢过来,再扣人家一个指使佃户侵占田亩的罪名。

    他倒也聪明,极少与文官纠缠,盯上的都是写没有官身的富户和没落的勋贵,许多年下来,在京郊收拢了不知多少土地。

    这样人不仅敛财无度还贪赃枉法,明明是辜负皇恩,太后却还要替他遮掩。

    太后掏了自己的私房出来,名义上是为了替寿成侯平账,实际上就是在左右朝堂,皇帝前天刚下令清查太仆寺,她今天就跳出来让皇帝对朝臣宽仁些,这些事这些话传到那些太仆寺官吏耳中,就算原本有几分想要自首的心也已经没了。

    不过,也好。

    沈时晴面上露出了一丝笑。

    太后既然把寿成侯推出来,她就可以把寿成侯当靶子。

    “当年寿成侯府的案子是谁查的?去将卷宗找来,让朕看看太后送来的钱够不够平账。再召寿成侯即刻入宫。”

    听见皇爷的吩咐,一鸡抬眼看了皇爷一眼,又垂下头:

    “是,皇爷。”

    沈时晴低下头,正好看见了赵肃睿的那枚私印,她用无名指挑起来捏在里轻轻摩挲:

    “太后娘娘还真是阔绰。”她轻声,“一年二十两黄金两千两白银的俸禄,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这十万两的银子?”

    这话三个阁老没人敢接。

    一鸡站在那,恨不能自己是一只木头鸡。

    沈时晴站了起来:

    “朕记得先帝曾经拨了两个皇庄给太后娘娘贴补脂粉,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私房优渥,想来也用不了那么多脂粉了。”

    李从渊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到底,太后所用的开销也都是皇帝从私库里分出去的,从前太后用皇帝私库的钱来贴补自己的娘家,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太后连陛下清查太仆寺的事都敢插,陛下不打算再忍了。

    那个传话的太监还跪在地上捧着银票不明所以,只等着陛下的回话。

    沈时晴看了他上的银票一眼,抬脚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寿成侯的亏空她要分毫不差地从他身上讨回来,至于十万两白银,既然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就不客气了。

    红豆粥的香气仍未散去,李从渊看着面上带笑的陛下,恍惚觉得摆在案上的红豆粥像极了血。

    陛下让别人放的血。